王老爷没再说什么,由老周扶着往外走。藏青缎袍的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微尘,在夕阳的光里浮沉。那袍子看着挺括,实则袖口磨出了毛边,针脚在光线下看得分明,是被无数次浆洗后才磨出的毛糙;后颈处还补着块不太显眼的补丁——是上周老周给他缝的,用的是他孙女穿旧的月白布,布面上还留着淡淡的栀子花香皂味,那是老周孙女最爱的牌子。
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不是醉后的虚浮,是实打实的沉。每一步踩在青石板上,都发出“咚”的闷响,像老钟的摆锤砸在心头。老周扶得紧,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指尖几乎要掐进他胳膊的肉里,他却浑然不觉,枯瘦的手在拐杖柄上攥出几道白痕,指节泛白,青筋在松弛的皮肤下凸起,像要把那紫檀木柄捏碎。走到门口那株老槐树下,他忽然停住,喉结上下滚了滚,喉间发出微弱的哽咽声,半晌才背对着我闷声道:“……当年码头那事,对不住。”
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却像块棱角锋利的石头,“咚”地砸进我心里。我望着他佝偻的背影,那背影比八年前矮了半截,脊梁骨像被抽去了主心骨,松垮地塌着;头发白得像落满了霜,几缕乱发粘在汗湿的颈窝,沾着细碎的槐花瓣——方才路过槐树时,一阵风落下来的。恍惚间,忽然想起那个深秋。
那年沈砚之刚在烟雨楼唱红了《采莲曲》,嗓子亮得像浸了晨露的玉簪,一开口就能让满堂的喧嚣都静下来。码头上的货运行头头赵三,见自家公子在烟雨楼的风头被沈砚之盖过,心里憋着气,就捏造假证,说沈砚之偷了漕运的翡翠摆件。那摆件是知府大人托漕运送的贺礼,翠绿通透,值百两银子。
王老爷那时是码头总领,正春风得意,穿着簇新的孔雀蓝官袍,袍子上的金线在阳光下晃眼,坐在八抬轿里,轿帘绣着“一帆风顺”的纹样。听完赵三的谗言,他连眼皮都没抬,只冷冷丢下句:“一个卖唱的穷酸,也配我亲自审?关货舱里,饿三天,看他还敢不敢嘴硬。”
我跪在码头的青石板上,石板被秋阳晒得发烫,烫得膝盖生疼。额头磕得淌血,血珠滴在他轿帘的金线绣纹上,晕成小小的红点,像落在金箔上的朱砂。“求大人明察!砚之不是那样的人!”我喊得嗓子都劈了,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他却只掀了掀帘子,露出双冷漠的眼,眼白上布满红血丝,大概是前一晚喝了酒。“滚开,别脏了我的地。”他说这话时,轿夫正抬着轿子准备走,轿杆压得“咯吱”响。
后来是沈砚之的师父,那个瞎了眼的老琴师,拄着拐杖摸遍了半个扬州城。他先是摸去赵三的货行,被护院推倒在泥水里,沾了满身的臭烘烘的污泥;又摸去知府衙门,被门房用棍子赶出来,额角磕在石狮子上,淌了血;最后摸到城西的“闻音阁”,把祖传的“焦尾”古琴当了银子。那琴是他师父传给他的,琴身上刻着“知音”二字,边角都被摸得包浆发亮。
赎金凑够那天,沈砚之被两个差役抬回画舫。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衫角破了个洞,露出瘦得硌人的髋骨。嘴唇干裂得像块枯木,裂开的口子渗着血,被他用舌头舔得发黑;颧骨上印着清晰的指印,青紫色的,是差役打的;手腕上还留着麻绳勒出的红痕,像条丑陋的蛇。可他看见我,却还扯着嘴角对我笑,声音哑得像破锣:“云袖,不疼,你给我弹段《采莲曲》,就不疼了。”
我抱着他哭,眼泪落在他的伤口上,他倒吸一口冷气,却还拍着我的背说:“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嘛。”那天的月光特别冷,透过画舫的窗,照在他脸上,把他的脸映得像张白纸。
此刻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在替过往的岁月叹息。王老爷的肩膀微微耸动,后颈的补丁随着动作轻轻晃,月白布在藏青缎袍上显得格外扎眼。他像是在极力忍着什么,胸口起伏得厉害,喉结又滚了滚,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李公子走后,我总想着,得让活着的人,多听点像样的曲子。可我这性子,倔了一辈子,总把好的说成坏的……”
他没再说下去,由老周扶着,一步一步往巷口挪。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拖在地上的旧绸带,沾着尘埃,也沾着化不开的悔。我忽然发现,他的鞋跟磨偏了,左边的鞋跟比右边矮了半寸,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去年冬天他在雪地里追偷东西的小贼,摔断了脚踝。那天雪下得特别大,他追了三条街,棉袍都湿透了,最后在城隍庙的角落里抓住了那小贼,自己却疼得站不起来,还是巡逻的差役把他背去医馆的。
门“吱呀”一声合上,木轴转动时发出“咿呀”的哀鸣,把最后一点沉重的过往关在了外面。小玉儿从柜台后探出头,羊角辫上还系着红绸带,那是沈砚之生前给她编的,说“小姑娘家就得鲜艳点”。她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绿豆酥,酥皮掉了一地,沾着她指尖的温度。她是沈砚之的远房侄女,父母早逝,去年冬天我把她接来茶馆帮忙,这孩子眼睛圆圆的,像浸了水的黑葡萄,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牙龈上还沾着点绿豆酥的碎屑,和沈砚之小时候一个模样——沈砚之小时候偷吃绿豆酥,也总这样,得我拿着帕子一点点给他擦干净。
“姐姐,”她仰着小脸,把绿豆酥递到我面前,酥皮在她掌心碎成更小的渣,“王老爷刚才盯着窗台上的茉莉看了好久,他是不是也爱吃这个?我留了半块。”她的指尖沾着绿豆沙,蹭在我的袖口上,留下浅黄的印子。
我走过去,捡起她掉在地上的酥皮碎屑,指尖拂过琴盒上的兰草刻痕。那刻痕很深,是沈砚之的娘当年一针一线刻的,刻到最后一笔时,刀子没拿稳,在指腹上划了道口子,血珠滴在琴头上,晕成个小小的红点,后来被岁月磨成了淡淡的褐,像颗蒙尘的朱砂痣。“是,”我笑着把碎屑放进她手里,她的手心热乎乎的,“但也不全是。他是在跟过去的自己道歉呢。”
小玉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碎屑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食的小松鼠,含糊不清地说:“那他以后还会来吗?我看他刚才摸了摸茶馆的门环,好像舍不得走。”门环是黄铜的,被无数只手摸得发亮,上面还留着王老爷的指纹——他的指腹有层厚茧,是常年握拐杖磨出来的。
我望着窗台上那盆茉莉,花瓣上还沾着傍晚的露水,在残阳里闪着光,像撒了把碎钻。那是王老爷今早悄悄放在门口的,花盆是粗陶的,边缘磕了个小口——去年我跟他吵架,气头上摔了他最宝贝的茶盏,那茶盏是他过世的老伴留的,他当时红了眼,却没舍得骂我一句,只蹲在地上一片片捡碎片。如今他特意找了个耐摔的粗陶盆,大概是怕我再生气时,想摔也摔不碎。“会的,”我说,指尖轻轻碰了碰茉莉的花瓣,露水沾在指尖,凉丝丝的,“他会来的。”
傍晚关店时,暮色像块浸了水的蓝布,一点一点漫过青石板路,把石板染成深灰色。苏燕卿来了,她刚打发走最后一波客人,月白长衫的袖口沾着点胭脂,是刚才给唱曲儿的姑娘整理鬓角时蹭上的,那姑娘唱《桃花扇》,哭到动情处,胭脂都晕了。苏燕卿手里提着个食盒,竹编的盒面上缠着圈红绳,是小玉儿早上刚编的,绳结歪歪扭扭,却系得很紧,她说“这样看着喜庆”。
“给你带了晚饭。”她把食盒放在靠窗的桌上,抬手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汗珠落在她的长衫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她的目光落在我刚绣好的兰草帕子上,帕子摊在竹篮里,青碧色的丝线绣出的兰草,叶尖还沾着点鹅黄的蕊,像刚从露水地里摘来的,带着鲜活的气。“手艺没退步,”她拿起帕子,指尖轻轻抚过针脚,针脚细密,是我练了三个月才找回的熟稔,“比当年在烟雨楼绣的还活泛。”
“你教的好。”我笑着给她倒茶,紫砂壶里的碧螺春刚泡开,茶叶在水里舒展,像一群青绿色的小鱼。茶汤碧莹莹的,浮着细小的绒毛,映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把苏燕卿的脸照得柔和了几分。当年在烟雨楼,苏燕卿总趁老鸨不注意,偷偷教我绣活。她的手指被针扎得全是小窟窿,却还笑着说:“云袖,咱得攒点实在的,别总指望那些听曲儿的老爷们。”她的指甲缝里总嵌着丝线的颜色,洗都洗不掉,像藏了片彩虹。
她端起茶杯,没喝,只是看着水面晃动的光影,光影里映出她眼角的细纹,是这些年操持烟雨楼熬出来的。“他走那年,你把攒的银钗都换了药,给他熬了三个月的药汤。”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像被温水泡过的棉絮,“我去看你时,见你把药渣倒在芦苇荡里,说‘这样菩萨就能看见,保佑他好起来’。我总说你傻,可现在才懂,傻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