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雨落姑苏。
江南道按察使司衙门,后堂书房,灯火通明。
段崇山年过五旬,两鬓已见风霜,一双眼睛却依旧如鹰隼般锐利。他为官三十载,从京城外放至此,素以刚正闻名,也因此被江南道官场视为一根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人人敬而远之。
此刻,他正死死盯着身前那口平平无奇的木箱。
箱子是半个时辰前,被守夜的门子在衙门口发现的,无声无息,仿佛凭空出现。
箱子打开,内里并非金银,而是两名被废了手脚、堵住嘴巴的活人,以及一叠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账册信件。其中一人,正是四海帮白龙堂香主张莽,另一人,面孔生疏,但眼神中的死气与狠厉,却让段崇山心头一凛。
他亲手解开那人的束缚,只问了一句:“谁的人?”
那人看了看段崇山,又看了看自己被废掉的手脚,惨然一笑,喉头滚动,竟是直接咬碎了后槽牙的毒囊。前后不过一瞬,便已气绝。
段崇山的面色,沉得能滴下水来。
这种死士,他认得。太安城里,养得起这种人的,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他不再理会尸体,转而一页页翻看那些罪证。私运盐铁的账目,与水师提督周正淳往来的密信,甚至还有几封信件,隐晦地指向了京城某位皇子。
证据确凿,铁链一般,将官、匪、乃至皇子,牢牢锁在了一起。
“好,好一个官匪勾结,好一个江南道!”
段崇山不怒反笑,笑声中满是寒意。他苦心孤诣多年,始终抓不到这些地头蛇的七寸,今日,却有人将一把出鞘的利剑,直接递到了他的手上。
送剑之人是谁,目的为何,他暂时不想去深究。他只知道,再不出手,便是辜负了这身官袍,也辜负了圣上的知遇之恩。
“来人!”
一声沉喝,数道黑影自书房暗处闪出,皆是他的心腹。
“封锁全城四门,持我手令,调集司衙卫,突袭水师提督府,周正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查抄四海帮在城内所有堂口、暗舵,但有反抗,格杀勿论!”
命令下达,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就此被一个神秘的箱子,彻底引爆。
同一片夜雨下,太湖之畔,四海帮总舵“听涛水榭”,却是一片杀气腾腾。
帮主“翻江蜃”陆横,一脚踹翻了身前的紫檀木桌。此人身形魁梧,面有横肉,一道刀疤从左眉贯穿至右边嘴角,让他看起来愈发凶神恶煞。
“张莽被抓了?周正淳的府邸也被抄了?谁干的!”陆横的咆哮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堂下,跪着一名侥幸从码头逃脱的帮众,浑身湿透,抖如筛糠:“帮…帮主,是一个北来的年轻公子,身边带着个使双刀的女人,还有……还有上百个杀才,出手狠辣,像是军伍里的人……”
“北来的公子?”陆横眼中凶光毕露。他与周正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周正淳一倒,按察使司那条老狗顺藤摸瓜,下一个必然就是他陆横。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堂内来回踱步,铜铃大的眼睛里,精光与狠厉交织。
他不是张莽那样的蠢货。此事处处透着诡异。一个富商,身边怎会有上百名军中好手?这不合常理。除非……
这是一个局!一个针对他四海帮,甚至针对周正淳背后之人的惊天大局!
“传我命令!”陆横停下脚步,声音变得沙哑而阴冷,“第一,派人去按察使司那边探探口风,不惜代价,看能不能把周大人捞出来,或者……让他的嘴巴永远闭上。”
“第二,帮中所有兄弟全部撒出去,把姑苏城给我翻个底朝天,也要把那个姓徐的杂碎和他的人给我揪出来!挖地三尺,也要找到!”
顿了顿,他看向自己的心腹师爷,眼中多了一丝算计:“师爷,你立刻备上厚礼,连夜去拜会几位大人和城中士族。就说,有过江龙恶意栽赃,想要搅乱我江南漕运,断大家的财路。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懂。”
陆横很清楚,他能有今日,靠的不仅仅是手下几千兄弟,更是背后那张由利益编织而成的大网。如今,是时候动用这张网了。
枕河楼,雅间内依旧温暖如春。
徐锋慢条斯理地用盖碗撇去茶沫,听着青鸟的汇报,脸上波澜不惊,仿佛在听一桩与己无关的趣闻。
“公子,段崇山动手了,快且狠。陆横那边也动了,一面派人疏通关节,一面全城搜捕我们,还联系了本地几个大族,想把水搅浑。”青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意料之中。”徐锋呷了口茶,笑道,“陆横若是个只知打杀的莽夫,也坐不稳江南漕运头把交椅。他想搅浑水,那我们就帮他,搅得再浑一些。”
他看向青鸟:“放出第二个消息。就说,我运的那批货,不是药材,而是前朝襄樊王墓中出土的稀世珍宝。如今,连人带货,都落入了按-察-使-段-崇-山-的手里。”
青鸟眼神一亮,瞬间明白了公子的用意。
此计,一石三鸟。既能将陆横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也能让江南道那些贪婪的士族官僚,将目光聚焦在“不近人情”的段崇山身上,给他施加压力。更能让京城里那位坐立不安的赵楷,将矛头对准段崇山,以为是段崇山黑吃黑,抢了他的东西。
如此一来,一潭浑水,便成了一锅沸油。
“属下明白。”青鸟领命,悄然退下。
南宫仆射不知何时已从外面回来,她将绣冬刀放在桌上,刀身上有一道极细微的新添划痕。她径自倒了杯水,一饮而尽,才冷冷开口:“城里来了不少练家子,剑法虽花哨,倒也有几个能看的。”
显然,这场风波引来的江湖客,让她找到了些许乐趣。
洛阳则倚在窗边,看着外面风雨飘摇的姑苏城,忽然对徐锋道:“按察使司抄没的四海帮赃物里,有件东西,上面附着一丝很古老的魂力,与一门失传的炼魂术有关。帮我弄来。”
徐锋看了她一眼,点头应允:“小事。”
唯有隋珠公主,显得心事重重。她数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徐公子,我那玉佩……感应越来越强了,就在太湖方向。我们……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
徐锋放下茶杯,安抚道:“不急。等鱼再多一些,网也收得再紧一些。时机到了,我自会陪你去。”
姑苏城,彻底乱了。
官府的衙役与四海帮的帮众,如两股潮水,在城中各处冲撞,盘查,搜捕。而关于“前朝秘宝落入段崇山之手”的流言,更是如插翅一般,飞遍了全城,引得无数暗中势力蠢蠢欲动。
三日后,夜。
四海帮总舵,陆横收到了最后一个坏消息。
派去按察使司行贿的人,被段崇山连人带礼,直接打了出来。而周正淳,据说已经开始招了。
“欺人太甚!”
陆横捏碎了手中的茶杯,瓷片深深刺入掌心,鲜血流出,他却恍若未觉。
退路,已经没了。
他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疯狂取代,一种困兽犹斗的狠戾,从他身上升腾而起。
“传令下去,召集帮中所有二品以上的好手,带上家伙!”陆横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刺骨。
“帮主,您这是……”心腹师爷大惊失色。
“他段崇山不给我活路,我就让他姑苏城天翻地覆!”陆横脸上那道刀疤扭曲着,狰狞无比,“夜袭按察使司大牢,劫出周大人!再放一把火,把所有罪证烧个干净!”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毒计:“做干净点,把那姓徐的信物,扔在现场。我倒要看看,劫狱杀官,栽赃陷害的罪名,他担不担得起!”
今夜,姑苏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