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学员宿舍旁边的一间备采室,外面寂静无声,里面灯火通明。
宣凝在小圆桌上摆好了两只一次性纸杯,再从包里取出小半袋茶叶,解开封口后往每个杯子里各放了几片,接着拿起旁边的保温瓶,将早已准备好的热水倒入杯中。
刚泡好的茶水热气氤氲,清香四溢,她将其中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递到对面。
孟千音看着瓜子形状的叶片在黄绿色的茶汤中浮浮沉沉,不解地抬起头,正对上宣凝一双琉璃般的纯澈明眸。
“这可是顶好的茶,龙曼妮那儿都没得喝呢!”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扭头左右环顾,眉心始终不得舒展,“我们为什么要来备采室?”
对于现在的孟千音来说,有摄像头存在的密闭空间,总是会让她感到莫名的焦躁不安。
而且她也没什么想要在镜头前说的。
“放心吧,摄像头和收音器我都已经关了,不会有别人知道我们在这里说话。”宣凝抬手指了指前面原本应该出现摄像头的地方,此时已经被一件松垮的旧衣服挡得严严实实,一如她们平时对待宿舍里的摄像头一样。
“你难道不觉得,这里备采室的懒人沙发椅,特~别~舒~服~”
宣凝张开双臂往后仰,整个人都陷在了柔软蓬松的懒人沙发里,享受得忍不住闭上眼睛。
真不明白,为什么训练楼的备采室里不能放些这样的椅子呢?
给学员们提供一个更加舒适的环境,才能让她们顺理成章地打开心扉嘛!
她腰腹一用力,瞬间便坐直了身子,再次恢复到了她刚开始那副镇定自若的模样,“现在可以说说吧,你的事情?”
孟千音眉头一挑,“我能有什么事?”
“如果你真没事的话,我就不把你叫过来了。”
宣凝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浅浅抿了一小口,“那就先让我来猜猜,你是在担心……不,应该是在害怕,一顺?”
对方瞳孔一缩,像是只受了惊吓的猫儿,声音严厉而冰冷,似乎还夹杂了一些意识不到的颤抖,“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她懵懂地眨了眨眼睛,表情看上去无辜得很,“我可没有藏手机,连自己的排名都不清楚,就更别说你的了!”
孟千音捧起茶杯,冷哼道:“那你的心还挺大的,对自己在外面的舆论方向都不好奇吗?”
反正我是做不到,营里面的大部分人也都做不到,所以每年的选秀时期,学员的藏手机手段那叫一个各显神通,层出不穷。
如果连自己的处境都浑然不知,又怎么会有安全感呢?
“刚开始当然很好奇啦,我每次跟我经纪人通电话的时候都会问自己的排名情况,但他始终都在扯东扯西打死也不说,弄得我一整天都是郁郁寡欢。”
宣凝委屈巴巴托着腮,看似是在同她抱怨,可那眼神中的温暖,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明艳。
“直到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慢慢想明白,或许他不让我知道太多,是对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直都被关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啊!”宣凝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就算知道了成绩又怎样,最多也只是开心一阵或是伤心一阵,过于剧烈的情绪波动,不论是好是坏,都会影响我们的训练以及比赛状态,这不就得不偿失了吗?”
“节目组不让我们带手机,不让我们为外界的信息所影响,似乎确实是在为学员考量。”
宣凝承认,自己在大部分时候的好奇心都十分旺盛,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些新的信息,以便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制定好合适的处理方案,不至于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猝不及防,狼狈不堪。
这确实是她人生安全感的主要来源之一。
但总有一些事情,你就算知道了它即将发生,但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原地等着,眼睁睁地看着它朝你冲过来,把你撞得四脚朝天。
如果做不到放平心态从容待之,真就不如难得糊涂,免得忍受这么长时间的身心颓废与灵魂煎熬。
孟千音紧闭双眼摇摇头,似乎想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声都甩出脑海,“可不论你是早知道还是晚知道,结局就在那里,永远也不会改变!”
“但你要是选择后者的话,至少也为你自己留下了一些时间,可以心无旁骛地享受生活的惬意与美好。”宣凝从包里拿出一柄折扇,递到对方面前,“哪怕只有短短几天,也足够了。”
孟千音遽然睁开双眼,迟疑地接过扇子,指尖轻轻拂过扇骨上面的三个簪花小楷字。
孟,千,音。
写得很美。
她现在的脑子就像是一团被猫咪挠过的毛线球,繁琐无序,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想得太多导致思维混乱,还是因为对方的话惹得心神不宁。
她知道自己向来沉不住气,急切地想要知道一顺排名也只是为了寻个心安,可偏偏又忍受不了失败的打击,整个人都被弄得乱糟糟的。
莫非真是自己错了?
可是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显然更不好受吧?
哎呀,怎么感觉两边都走不通了呢……
“我现在该怎么办……”
听到对面沉默了许久之后,才传出蚊子一般细小的嘟囔声,宣凝吹着茶叶的动作一顿,惊喜地抬起头,却愕然发现孟千音的眼眶再度泛起了赤霞一般的红晕,一如白天擦肩而过时的模样。
糟糕!
怎么又被弄哭了?
宣凝并不知道她的排名,只是从她的神情中分析出来,九成九是不尽人意。
不过现在看来,情况似乎比自己预想中的还要更差。
她这次的排名到底是有多低啊?
总不会连一顺都过不去吧?
等等,所以那个A班一轮游……该不会是她?!
宣凝没时间再深想下去,当务之急还是先要把孟千音哄好。
她微微凑近身子,尽可能用放松且轻快的语气说道:“其实,就算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也不需要感伤,离一顺还有好久呢,至少在这几天你都还是训练营里的学员,只要想办法放下那些不好的事,你就会发现其实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
孟千音咬唇苦笑,“能放得下吗?”
你应该不知道吧,我的初舞台被剪了,剪得很短,看后即忘的那种,以至于后面我被公布进入A班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观众都不知道我是谁。
节目组很明显一开始就想要防爆我,虽然我始终想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后面我就一直没什么镜头,直到两天前播出的一公下期,《See You Again》组的练习室,是我镜头最多的一段,也是我被恶剪最严重的一段。
节目组剪辑的引导性很强,简而言之,就是——认真努力小白花女主姜夭妍VS阴险善妒绿茶婊女二孟千音。
荒谬且离谱的剧情,但也没办法,观众就喜欢在真人秀里追狗血影视剧,而且都还相信了。
于是我就顺理成章成为了全营唯二手握恶毒女配剧本的学员之一。
没错,唯二,另一个是方无瑕,她们《爱你》组的剧情是——坚毅独立大爱无私女主叶敏璐VS无理取闹不顾团队女二方无瑕。
不过方无瑕倒是比我幸运一些,她的粉丝基础很大,黑营销出来的第一时间就有大批大批的粉丝涌过去反黑,甚至还能找出叶敏璐跑备采室里哭诉委屈的漏洞,反过来说是对方自导自演,利用抹黑无辜学员无底线装可怜赚流量博同情。
目前两家粉丝依旧还在打得不可开交,你来我往,势均力敌。
而自己这边的情况就要简单许多。我没有公司,是以个人学员的身份进来的,一个赛前纯素人加上前期节目组的刻意防爆,根本就没什么粉丝,更别提能为我冲锋陷阵的死忠粉了,网上的舆论风向瞬间就一边倒,从阴阳怪气到人身攻击,骂我什么的都有。
甚至连我前面几期为数不多的三四个镜头,都能被骂出花来。
这几天,网上对我的讨伐呈现出全方位无死角的包围,节目组官号下每天都有姜夭妍的粉丝在底下刷屏要求我退赛。
其实她们大可不必这样多此一举,因为我的排名从一开始就处于中下游的位置,怎么也上不去,等一顺的时候自然淘汰就可以了,完全用不着什么退赛。
如果她们连这几天都容不下我,那我还真是受宠若惊了!
孟千音害怕的从来都不是失败,而是孤立。
我可以离开,但绝对不能以唯一一个A班一轮游的身份离开。
我无法想象真到了那个时候,其他人看我的眼神,或悲伤,或怜悯,或嘲讽,或厌恶,她们像是在围观着一只可笑的动物,一个和她们自己格格不入的异类。
只要稍稍想起,就感觉脑后阵阵阴风吹过,整个人都不寒而栗了起来。
就像是曾经的无数次,我被身边的同龄人当作怪物,被霸凌,被欺辱,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却依旧在我心头留下了难以痊愈的伤疤。
我只能通过努力不断地将他们甩在身后,成为他们只能高高抬头仰望的存在。没有人能再轻视我,只有我能轻视别人。
而此时此刻,仿佛那道封尘许久的口子突然间又再次被粗暴地扯开。痛,真的好痛,痛彻心扉,遍体生寒,像是喷泉一样在往外冒着淋漓的鲜血。
我又怎么能受得了?
你不知道我的过去,不知道我的努力,不知道我的骄傲,更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有多么糟糕。
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资格来劝我轻轻放下?
“假设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那么今天的你,是会选择自怨自艾窝在房间里等死,还是会选择以一个最放松的心态,看自己想看的风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给人生的旅途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轻柔的话语就像是观音玉净瓶里的柳条,带着琼浆玉露的芳香,慢慢悠悠地扫过心口,轻轻抚平那道经年的旧伤,没有慷慨激昂的刺痛,只是微微的痒,引领着新鲜血肉的长出。
选哪个呢?
孟千音知道自己应该选择后者。
但她可以吗?
认真打量着对方的神情,眼中亮光乍现,渐渐有了聚焦,眉心微蹙,似乎真的是对她刚刚提出来的问题努力思考。
宣凝终于是松了一口气,无声轻笑,脸上尽是欣慰。
她知道自己会有进展的,因为孟千音刚才一直没有排斥她的接触。
如果孟千音真的这么在意她自己的骄傲与自尊,不允许任何一个人侵犯的话,那么刚刚就不会同她说这么久,而是早早翻个白眼昂首挺胸走人了。
单纯的小刺猬啊,全身上下都装备着锋利的尖刺来保护自己,看似不可一世,但其实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处柔软,代表着最私密的情绪与畏惧,隐隐期待着有个人能将她拉出泥潭。
宣凝没有资格要求孟千音放下一切,因为能让她真正想开的,只有她自己。
心底最深处的泥潭,也只能靠她自己才能真正爬出来,别人最多也就是提供一些辅助工具。
宣凝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对方手心里自己送的折扇。
孟千音抬头同她对视一眼,看懂了她所想要表达的意思,有些疑惑的打开折扇。
扇面徐徐展开,洁白的宣纸如同凛冬的皓雪,飘飘洒洒肆意纷飞,徒留下一片素净无痕的苍茫大地,唯有旁边的几块黑点,像是在大雪中依然屹立不倒的几根腊梅枝。
其实那是两行用墨笔写就的小字,与扇骨上的名字是一样的笔迹。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这是一首唐代诗人写的诗句,意思是世上的人不认识这是将来可以高入云霄的树木,一直要等到它已经高入云霄了,才承认它的伟岸。
孟千音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眼中挤下来了几颗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泪花,勾起的嘴角半是满足半是嘲讽,“我当真是那棵凌云木吗?”
宣凝尤为笃定地点点头,“只要你相信自己是,那就是!”
有时候,将烦躁的思维理清楚,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
现在的孟千音,要说烦躁是肯定有的,脑海中两个声音在你一言我一句的互相叫嚣着。
一个声音躲在角落里头抱怨,自己不行,自己害怕,自己不要被当成异类。
而另一个声音站在她的对面,铿锵有力地反驳道,强者从来都是孤独的,既然他们瞧不起你,那你就要拼尽全力地变强,将那些人远远地甩在身后,然后尽情地瞧不起他们!
之前多少年你都是这样过来的,为什么现在就不可以了呢?
也许她说得没错,自己可以试着放松一下,好好享受接下来的生活,做一些想做但还没做完的事,或是弥补一些始终哽在心头遗忘不了的遗憾。
就算明天地球爆炸,今天晚上也要时刻保持着最完美的状态,不让任何人窥见自己的狼狈。
只要你不觉得自己是输家,别人就不可能让你输。
“谢谢你开导我,”她平静地睁开眼睛,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抬起下巴,终于又变回了平时那个优秀又骄傲的孟千音,左手紧紧攥着那柄折扇晃了晃,“这把扇子,我可以留着吗?”
宣凝不假思索地应道:“当然,写了你的名字,本来就是给你的。”
孟千音万分珍视地将那把扇子捧在胸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她带来暂时的宁静与心安,让她可以好好讲述自己的故事。
“刚来的时候,我从来就没想过自己会一轮游。”
从小到大,孟千音学什么东西都很快,不管是唱歌跳舞,还是文化课。初中三年和高中三年,她都是学校里唯一一个凭文化课成绩进入重点班的艺术生。
孟千音一直都是十分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德智体美劳,十项全能,长得又好看,所有的家长的老师都喜欢她,经常会将她跟别的小孩做对比,通过夸赞她来贬低及批评其他人。
她自己听着倒是特别受用且满足,不过被她压下去的那一大波小孩个顶个的心理不平衡,这就导致她始终都没什么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