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五月,中午的太阳已显得有些毒辣,晒得人皮肤发烫,空气中都带着股黏腻的燥意。
徐劳动汗如雨下,心知若不出点血,王大庆今天压根不会罢手,咬了咬牙:“箩筐和麻袋每个五毛,一共九块。”
话音一落,他飞快地数钱,扣掉先前已付的零头,再补上八块一毛。
王大庆见好就收,毫不客气地将钱拿过来,与之前收的一并塞进口袋,收入也随之更正为三百一十五元整。
好个三一五,奸商代代有,一代比一代能算。
他心里暗暗感慨一声,表面却笑眯眯地道:“感谢徐老板照顾生意,下回我再有好货,第一时间找您合作。”
“好,好啊,合作愉快。”徐劳动皮笑肉不笑,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但若可以回到几个小时前,他巴不得抽自己两巴掌,路过街市当时要是能绕多远就绕多远,怎么偏偏招惹了这尊活阎王?
虽然表面上赚了些钱,可心累得不行,整个人像被煎了一通。
王大庆没再多言,吹了声口哨,牵起牛儿,让它拉着板车随他慢慢走远。
徐劳动站在原地摆摆手,连装都懒得装,算是做个送别。
出了院子。
板车上靠着的马国宝闭着眼睛,慢悠悠开口道:“哥啊,你咋连徐叔叔都敢怼?”
“朋友之间,就该礼尚往来。”王大庆笑呵呵道。
“朋友?”
“那当然,几十年老朋友,他婆娘喜欢什么我都门清,比如说……”
话还没说完,马国宝猛地睁开眼睛打断他:“哥,徐叔叔虽然不是书记,可他人脉也不是咱能惹的,这话不能乱讲啊。”
王大庆心里嗤笑一声:要说别人,他或许还要顾忌三分;但徐劳动?呵,无所谓。不过见马国宝一脸认真,他也就没再继续说。
“你要是状态行,那就去县城吃顿好的,正好有大户请客。”
马国宝一听,大户?立马来了精神。他想起那堆箩筐麻袋,一个就能换两斤大米,这不就是大户?他闭上眼睛往后一靠:“我没啥事,就是困了点。”
“那就出发。”王大庆跳上板车,轻拍牛儿屁股,“去县里,加速。”
牛儿哞叫两声,眼睛泛红,拖起板车一路飞奔,蹄子踏地如打鼓。
下午两点,二人抵达县城,沿着供销社边上的一条小巷停下。
王大庆先从车上抱下一盆温泉水泡过的苞米和麦麸,放在角落给牛儿独享,然后拉着马国宝径直走进书店。
“哥,你不是说要吃饭吗?”马国宝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问。
王大庆满脑子都是找黑老板算账,压根没注意到马国宝额头已经挂上汗珠。
走在前头摇头晃脑地应道:“放心,有吃的。”
黑老板一如既往地躺在门槛前的藤椅上,收音机里播放着戏曲,他闭着眼跟着哼哼,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噗噗”的响声,水汽翻滚。
地上是石板铺的,王大庆清楚地知道哪几块松动,一踩就响。他故意从那边绕过去,脚步“啪啪”响个不停。
声音持续不断,黑老板想装听不见都难。他烦躁地睁开眼,一看是王大庆,神情一顿,眼里闪过一抹不安:“又是你小子?别闹了,大中午我正准备午休,下午没精神干活。”
“我刚从徐劳动那过来。”王大庆继续踩着响板步子说道。
黑老板眉头一挑,立刻警觉,脸色马上转变成笑脸:“最近刚进了批奇书,你肯定喜欢,我这就给你拿出来。”
“我和我弟弟还没吃午饭呢。”王大庆语气平平。
“这好办,我手上正好有隔壁饭馆的饭票,想吃什么尽管点。”黑老板赔笑道。
“大肘子、三鲜、牛肉饺子……”王大庆不客气地一口气点了十几道菜。
黑老板脸抽搐了几下,心疼得要命,但还是保持笑容:“稍等,我马上回来。”
说完,他钻进内门消失。
“看吧,我说了有大户请客。”王大庆负手走进书店,像在巡视自家产业。
马国宝跟着进去,一眼看到墙边的长椅就一屁股坐下。
王大庆余光扫了他一眼,道:“这边啥书都有,连风花雪月那种都有,教你怎么谈对象生娃娃的,你不想看?”
“看到书我就头疼。”马国宝一脸拒绝。
王大庆也不强迫,转身朝草药书籍区走去。
别看这家书店摆得像个破烂堆,但实际上是乱中有序。
他来到一个由旧书叠成八卦形、高约一米的堆前,随手拿起一本蹲下翻看。
书籍是民国时期印刷的,质量一般,但内容还算实在。
王大庆认真地翻阅着。
不一会儿,黑老板返回,手里果然拿着几本书,蹲到王大庆身边:“这几本,你肯定感兴趣。”
王大庆瞥了一眼,那些书全是老式封皮,封面光秃秃地没字:“啥玩意?”
“你先看看。”黑老板把其中一本拍在他手上的草药书上。
王大庆不情愿地翻开,第一页就是一张人体穴位图。
“鬼门十三针,听说过吗?”黑老板凑近问。
“传说是战国名医扁鹊所创。”王大庆眼睛盯着书,语气随意。
“这可是西汉修习黄老之术的秘密世家手抄本,往上追溯是扁鹊弟子所留,还附有多年经验。”黑老板一脸正经。
王大庆手指指着书页右上角:“七刺和7刺,你觉得哪个靠谱?”
书上赫然写着“7刺”。
黑老板面不改色地说道:“几代人手抄,混进阿拉伯数字也正常。”
王大庆面无表情地把书翻到第二页。
上方一段“谨记”结束语,页脚最下一行小字,从右到左写着“红湖书社民国辛未年印制”。
“民国二十年,公元1931,省城最有名的盗版书印社‘红湖书社’,听说还是你叔叔的叔爷开的……”
“我错了。”黑老板打断他,不想再被扒出底细。
“错哪儿?”王大庆把书翻回首页。
“哪儿都错……这本书送你了。”黑老板识趣改口,和王大庆交手几次没占到便宜,早学会别把话说满。
王大庆没说话。
黑老板知道躲不过,从怀里摸出烟递他一根,自己也点上抽了口:“徐劳动背后有人,我……我必须说你的事。”
“你不如说你欠他人情,我还能勉强接受。”王大庆把烟夹在耳朵冷哼。
“差不多一个意思。”黑老板也不反驳,顿了顿正色道,“我其实没透露太多……”
“大庆哥……”
马国宝忽然传来一声虚弱的叫唤。
王大庆猛地站起身:“咋了?”
他快步绕过堆成山的书籍,冲到那边。
这才注意到马国宝额头冒着冷汗,嘴唇都发白了。
“我,我想上茅房……”马国宝捂着肚子,有气无力。
“从这边走,穿过那条通道,右手边有个雕八仙的木门,那就是了。”王大庆指着黑老板之前走过的方向,“算了,我扶你过去。”
“我自己能行……”马国宝弓着腰,强撑着脚步往前挪。
黑老板站在门口瞪着他俩:“你又没进过那边,咋知道那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