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鹤香炉的青烟突然断了,这个细微的变化让站在前排的顾廷烨眼皮一跳。
官家从未在朔望朝会之外召集过文武百官,更不必说是在国丧期间,此刻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在铜盘上的声响。
“朕昨夜梦见先帝。”
皇帝的声音从御座传来,比平日多了几分沙哑:“先帝问朕,可还记得《贞观政要》里‘太子者,国之根本’这句。”
顾廷烨余光瞥见国舅沈从兴的右手拇指开始慢慢转动左手的翡翠扳指,这是沈从兴紧张时惯有的动作。
“桓王赵策英上前听旨。”
殿中响起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顾廷烨看着那个挺拔如青松的身影,从武官队列中大步走出,玄色王服下摆还沾着北境特有的黄沙——这位桓王殿下显然是连夜赶回京城的。
“儿臣在。”赵策英单膝跪地时,腰间木剑与金砖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三年前他因用真剑劈了户部贪墨的账册,被御史台参了一本,此后便只佩木剑上朝。
皇帝的目光在那柄木剑上停留了一瞬:“即日起,朕立你为皇太子,总领朝政。”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铁扔进冰水里。
顾廷烨听见身后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而沈国舅的扳指已经转得快要冒火星子了。
“臣反对!”
御史中丞王延龄突然出列:“陛下,国丧期间立储,于礼不合!何况桓王殿下……”
“王大人。”
赵策英直接开口打断了他,声音像北境的风一样刮过殿宇:“三日前你侄儿在扬州强占民田,致人投井时,怎么不想想礼法不合?”
“你……你胡说……”王延龄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有没有胡说,让人查查就知道了。”
几位清流派大臣悄悄松开了攥紧的拳头——这位新太子还是那个敢在朝堂上直接掀桌的桓王。
皇帝似乎没看见这场交锋,只是抬手示意翰林学士宣读诏书。
当听到“赐居东宫,可佩剑入朝”时,顾廷烨左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下剑柄上的缠绳。
五年前幽州之战,正是赵策英这把剑为他挡下致命一箭,剑穗上的红绳至今还藏在他铠甲内衬里。
“儿臣领旨。”
赵策英接过太子金印,转身面对百官时像一柄出鞘的剑:“第一件事,彻查户部近年漕运亏空。”
户部尚书刘培元腿一软,差点晕过去了。
去年黄河修堤的八百万两银子,有三成进了户部的私库。
“陛下,太子殿下!”
沈国舅终于忍不住站出来:“太后尸骨未寒……”
“正是为此。”
赵策英目光如炬:“太后临终前对陛下说朝中老臣各怀心思,国舅可知指的是谁?”
殿内温度骤降。
顾廷烨看见官家唇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看来这对天家父子演了出好双簧。
三年来皇帝不动声色地纵容贪腐,原来是在等这把最锋利的刀呢。
退朝时,一系列的官员像被霜打的茄子一般,垂头丧气。
顾廷烨故意放慢脚步,果然听见太子在廊柱后唤他:“仲怀,你陪我去趟东宫。”
赵策英已经换上了杏黄色常服,却仍佩着那柄木剑。
穿过御花园时,他突然扯下腰间玉佩扔进池塘。
“殿下?”
“这是去年刘培元送的。”
赵策英冷笑道:“说是和田玉,实则是用药水泡过的岫岩玉。”
他踢开脚边一颗石子:“这宫里连石头都是假的。”
顾廷烨突然想起,在北境军营里那个和他们同吃同住的桓王。
有次敌军夜袭,赵策英为救个马夫背上挨了一刀,事后他只说:“人命分什么贵贱。”
“殿下,你打算怎么查户部?”
顾廷烨压低声音:“那些账目……”
“账目早被他们做平了。”
赵策英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但各州粮仓的老鼠,可不会说谎的。”
顾廷烨翻开一看,竟是各地仓吏私下记录的实存粮食数目,与户部上报的差了近半。
这种杀头的账,也不知赵策英是怎么弄到手的。
东宫的书房里,先太子留下的《资治通鉴》还摆在案头。
赵策英随手翻开一页,恰是唐太宗那句“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
“仲怀。”
他忽然抬头:“若我将来变得像那些老狐狸一般,你当如何?”
“那我就用剑柄敲醒殿下。”
顾廷烨拍了拍佩剑:“就像在幽州时你对我做的那样。”
两人相视一笑。
窗外传来礼部演练丧钟的声音,混着初夏的蝉鸣。
一只蜻蜓停在池塘的枯荷上,水面下隐约可见那块被抛弃的假玉佩。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下,顾廷烨就听见东宫偏殿传来算盘珠子的脆响。
赵策英面前堆着三摞比人还高的账册,烛光在他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来。
“殿下这是,通宵未眠?”
顾廷烨跨过满地散落的卷宗,靴底粘上一张漕运单据。
赵策英头也不抬地抛来一本簿子:“仲怀,你看看这个。永州官仓去年十月存粮该有十五万石,但转运使的签收单上只有九万石。”
顾廷烨翻到末页的朱印,突然皱眉:“这印色不对。”
他指甲刮过印章的边缘:“真的户部骑缝印会渗入纸纤维,这个浮在表面,是拓印后描的。”
一名侍卫浑身是血的跌进来:“殿下!不好了,西郊粮仓起火了!”
赵策英的茶盏砸在地上,那是他们今日要暗访的第一座粮仓。
焦黑的粮仓廪前,京兆尹正指挥衙役泼水救火。
顾廷烨蹲身捻起一撮灰烬,在指间搓了色:“火油味。”
“好一招釜底抽薪。”
回宫路上,一顶青布小轿拦在道中。
轿帘掀起,露出半张白玉似的脸:“妾身司天台灵台沈白,愿为殿下解粮仓之谜。”
沈白的指尖划过星图,在紫微垣停顿:“《天官书》云‘仓廪之星明则岁丰,去岁太仓星暗淡,实际存粮至少比账目少四成。”
“女官如何知晓?”
赵策英眯起眼,这女子不过双十年华。
“粮车过处,鼠蚁成群。”
沈白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钱:“这是各州粮道旁捡的制钱,边缘都有相同的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