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如同一块巨大的、浸满了鲜血的画布,缓缓铺满了阳平关西方的天空。
残阳的光芒,将关墙上每一道刀痕、每一个箭孔都染成了刺目的暗红色。
凝固的血迹在冰冷的石砖上呈现出铁锈般的黑褐色,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白日里可能发生的又一场小规模的、残酷而又徒劳的厮杀。
我与徐庶并肩站在关墙的垛口前,任凭凛冽的山风卷起我们的衣袍,猎猎作响。
“猎狐队”昨日的胜利,带来的士气提振是显而易见的。
今日巡视之时,我能清楚地看到士卒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那是一种“我们也能反击”的自信。
然而,我和徐庶都心如明镜,这种胜利,对于整个战局而言,
不过是给一个重病垂死之人,喂下了一剂猛药,能让他短暂地精神焕发,却无法根除那深入骨髓的沉疴。
“今日‘猎狐队’再传捷报,于关南三十里处,再斩曹军斥候五人,我方无一阵亡。”
徐庶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喜悦,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老吴的法子起了作用。化整为零,以陷阱和地形为刀,逼迫张合的破袭队不敢再轻易深入。
我们的粮道,暂时……安全了。”
他用了“暂时”这个词。
我点了点头,目光越过关墙,投向远方那连绵不绝、灯火渐起的曹军大营。
那座巨大的营盘,如同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洪荒巨兽,即便在白日里被我们刺伤了爪牙,也丝毫未损其根本。
它的心脏依旧在有力地跳动,它的肌肉依旧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
“元直,你不必只报喜不报忧。”我淡淡地说道,
“今日关内的粮草消耗、药材用度、伤兵营新增的人数,一并报来吧。”
徐庶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他知道,我需要的不是虚假的安慰,而是最冰冷、最真实的数据。
因为只有在这些数据之上,才能建立起最清醒的判断。
“主公明鉴。”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
“今日一战,我军阵亡二十七人,重伤六十一人。其中,重伤者……能挺过今夜的,不足三成。
军中医署内的金疮药,已告急。
春华姑娘那边,已经开始用最原始的草木灰和麻布来处理伤口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粮草方面,即便有‘木牛流马’日夜不停地抢运,我们的存粮,依旧在以一个危险的速度下降。
按照目前的消耗,若张合再围困一月,我们……便要杀马为食了。”
“最关键的是兵员。”徐庶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深深的疲惫,
“主公,我们补充不起。汉中总人口不过十余万,能战之兵已尽数于此。
死一个,就少一个。而张合……他背后是整个关中,乃至河北!
他死一千,明日就能补充两千!这场消耗战,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胜算。”
风,更冷了。
徐庶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柄淬了冰的锥子,精准而残酷地刺入我们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软肋。
我们打赢了奇袭,打退了蚁附,甚至在丛林中赢得了游击战。
我们展现了惊人的战术灵活性和顽强的战斗意志。
但是,在“战争”这架巨大而无情的机器面前,这一切,都显得如此苍白。
张合,这位被我一度轻视,认为只是一介勇将的河北名将,用他那令人窒息的坚韧和冷静,给我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他输了第一阵,没有气急败坏地发动更猛烈的总攻,而是立刻改变了策略。
他如同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在一次失败的对杀后,迅速稳住阵脚,开始利用自己“子多势众”的优势,耐心地、一步一步地,压缩我的生存空间,掠夺我的“气”。
他用破袭队,断我的粮道,是“断气”。
他用日复一日的围困,消耗我的兵员和物资,是“收气”。
他策动武都的氐人部族,是想在我的大后方制造混乱,是“劫气”。
而我们呢?
孙尚香与庞统在武都的精彩应对,是保住了我们的“根”;
老吴的“猎狐队”,是暂时接上了我们被截断的“气脉”。
但是,我们整条大龙,依旧被他死死地围困在这阳平关下,动弹不得。
我们所有的应对,所有的胜利,都只是在延缓死亡的到来。
我们将一场原本可能会在十天内结束的“速死之局”,硬生生地,变成了一场或许能拖延两个月的“慢性死亡之局”。
我们赢得了时间。
但这点时间,还远远不够。
“元直,”我久久地凝望着远方的黑暗,缓缓开口,“你觉得,张合在等什么?”
徐庶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他沉思了片刻,答道:
“他在等我们犯错。等我们粮草耗尽,士气崩溃,或者……等我们按捺不住,主动出关决战。
届时,他便能以逸待劳,用他最擅长的野战,将我们一举全歼。”
“不,不止于此。”
我摇了摇头,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在我心中升起,“他还在等另一样东西。他在等‘势’。”
“势?”
“对,势。”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夜幕,
“他在等汉中的民心之势,从‘拥护’转向‘怀疑’,再从‘怀疑’转向‘动摇’。
他在等我这个汉中之主,从百姓眼中的‘守护神’,变成一个将他们拖入无尽战火的‘灾星’。
战争,打的不仅仅是前线的兵,更是后方的民。一旦后方民心不稳,我这阳平关,不攻自破。”
这才是张合最毒辣的地方。
他要的,不只是打下阳平关,他要的是……彻底瓦解我统治汉中的根基!
“所以,我们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我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坚定,
“拖延,等于死亡。我们必须……破局!”
“破局?”徐庶的眉头紧锁,眼神中充满了忧虑,
“主公,如何破局?张合兵力数倍于我,大营稳固,无懈可击。
我们唯一的优势,便是据关而守。一旦出关,无异于以卵击石。”
“谁说,破局,就一定要在阳平关下?”我缓缓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垛口,面对着一脸困惑的徐庶。
我的脑海中,无数的念头在疯狂地碰撞、组合。
老吴的战报,春华的药材清单,糜贞关于后勤的忧虑……
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一块块碎片,在一片混沌中,试图拼凑出一幅全新的、无人见过的图景。
张合的优势是什么?兵多,粮足,背靠大树。
他的劣势是什么?他是客军,补给线漫长,他的后方……并非铁板一块!
他想跟我比拼耐心,跟我玩一场消耗战。
他把棋盘,限定在了这小小的阳平关。
可如果……我偏不在这张棋盘上跟他下呢?
如果……我掀了这张桌子,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另开一个棋局呢?
一线微弱的光,仿佛划破了我心中无尽的黑暗。
那是一个疯狂的、大胆到足以让任何人,包括徐庶在内,都觉得是天方夜谭的想法。
它充满了风险,九死一生。
但它……也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看着徐庶依旧充满忧虑的眼神,我没有立刻说出我的计划。
因为它还太粗糙,太惊世骇俗。我需要时间,去完善它,去推演每一个细节。
但我知道,方向,已经找到了。
我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徐庶的肩膀,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与决然,从心底喷薄而出。
“元直,回去好好休息。告诉所有人,稳住!就当陪张合在这里,耗上一年半载!”
我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徐庶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关墙之上,只剩下我一人。
风,吹动着我身后那面在夜色中几乎看不清颜色,却依旧屹立不倒的“陆”字大旗。
我重新望向那片黑暗中的曹营,眼神中再无之前的凝重与忧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盯上终极猎物时的,极致的冷静与兴奋。
张合,你以为你把我困住了。
你以为,你掌握了这场战争的主动权。
你错了。
你给我设下的这个死局,恰恰给了我一个,去看清整个雍凉棋局的机会。
你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却不知道,从里面放出来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
一场能够彻底打破僵局的风暴,正在我的心中,疯狂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