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郊的秘密工坊返回府邸的路上,我的内心依旧被“木牛流马”所带来的巨大成功而填满。
那是一种将知识转化为力量,将不可能变为可能的极致快感。
徐庶的激动溢于言表,一路上都在反复推演着利用木牛流马进行后勤补给的各种细节,
甚至开始构思如何将其运用到更复杂的山地作战中去。
孙尚香和老吴则对这种“不食草料的牛”充满了新奇,不断追问其构造原理,言语间是对未来战事的无限憧憬。
团队的士气,前所未有地高涨。
技术难题的攻克,仿佛已经为我们扫清了通往武都的一切障碍。
然而,我心中清楚,战争,从来都不只是一道简单的技术题。
它更是一道残酷的、冰冷的……算术题。
送走了依旧兴奋的众人,我独自一人走在寂静的回廊上。
夜已经很深了,寒冷的秋风卷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让这座刚刚迎来新主人的府邸显得有些空旷。
府中的仆役早已歇下,唯有一处院落,依旧灯火通明,如同这深沉夜色中一颗顽固的星辰。
我知道,那是糜贞的房间。
自从我将汉中所有的钱粮、户籍、军械、屯田等一应内政庶务全部交由她总揽之后,
那间屋子里的灯火,便似乎从未在午夜前熄灭过。
貂蝉虽名为我的“秘书监”,协助处理文书情报,但她真正的核心职责仍在“玄镜台”。
而糜贞,才是那个真正意义上,为我扛起了整个汉中内政重担的女人。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还未到门口,便听到一阵清脆而急促的“噼啪”声。
那是算筹与算盘碰撞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听起来就像是战场上急促的马蹄。
我没有让侍卫通报,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透过窗纸上摇曳的剪影,看着她伏案忙碌的身影。
片刻后,我轻轻叩了叩门。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谁?”糜贞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警惕,也带着一丝因长时间专注而产生的疲惫。
“是我。”
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房门被缓缓打开。
烛光下,糜贞穿着一身素雅的居家常服,见到是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连忙侧身行礼:
“主公深夜至此,是贞失礼了。”
她的脸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是操劳过度所致。
我心中涌起一阵歉疚,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多礼,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房间里布置得十分简洁,却井井有条。
除了床榻与几案,最多的便是堆积如山的竹简和账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与桐油味。
她的书案上,一盏油灯,一盘算筹,一副算盘,还有一堆堆分门别类、用标签注明了的账目,
构成了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数字世界。
“还在忙?”我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那些账簿上,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我有些眼晕。
我能认出那些标签
——“官仓存粮”、“军械用度”、“各县屯田产出”、“盐铁专卖收益”……
“主公既已定下西征大计,贞自当为主公算清这笔家底。”
糜贞为我倒了一杯温水,轻声说道,语气平静,却掩不住那一丝沉重。
“结果如何?”我直接问道。
我知道,她一定已经有了初步的结论。
糜贞没有立刻回答。
她沉默了片刻,拿起一份刚刚写就的竹简,递到我面前,声音低沉而清晰:
“主公请看。这是贞根据徐军师提供的用兵规模、预估时日,以及‘木牛流马’的运载损耗,核算出的军需清单。”
我接过竹简,目光一行行扫过。
“出征精兵三千,随军民夫一千,合计四千人。
预计往返及作战周期为两个月。”
“每人每日耗粮三升,每月需粮三十六万石……”
“‘木牛流马’三百具,每日需维护匠人、桐油、备用零件……”
“箭矢、备用兵刃、医药、犒赏……”
一笔笔,一项项,清晰而冷酷。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如山般的物资。
看到最后,我看到了一个汇总的数字,一个让我心脏猛地一沉的数字。
“……总计,需粮草八十万石,各类物资折钱三千万。”
我抬起头,看着糜贞,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但那潭水的深处,却藏着惊涛骇浪。
“我们的家底,有多少?”我沉声问道。
“南郑官仓,加上各县府库,全部的存粮,是六十五万石。”
糜贞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这是张鲁经营多年,加上我们缴获杨松等人家产后,全部的储备。
至于钱款,府库中尚有两千余万钱。这,已经是我们的全部了。”
我的指节,不自觉地捏紧了。
六十五万石对八十万石。
两千万钱对三千万钱。
缺口,如此巨大。
“木牛流马,解决了‘运’的问题。”
我缓缓说道,声音有些干涩,“但它解决不了‘有’的问题。”
“正是如此。”糜贞点了点头,目光中透着一丝锐利,
“主公,恕贞直言。即便有了‘木牛流马’这等神物,
以我们目前的家底,也绝对无法支撑起一场对武都的长久作战。
我们的储备,甚至不足以支撑大军抵达武都城下,并进行一场超过十日的围攻。”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将我因技术突破而带来的狂热彻底浇熄。
是啊,我终究是犯了一个想当然的错误。
我只看到了军事上的可行性,却忽略了其背后需要付出的,那足以压垮一个新生势力的经济代价。
议事厅里的豪情壮志,在这一刻,被这些冰冷的数字衬托得有些苍白可笑。
“所以……”我看着她,“你的意思是,此战,不可行?”
“不。”
出乎我的意料,糜贞摇了摇头。
她从另一堆竹简中,又抽出了一份,双手呈上。
“贞以为,此战,可行。但必须行险!”
我疑惑地接过第二份竹简,打开一看,瞳孔瞬间收缩。
这份竹简的标题,只有四个字——《极限方案》。
“这是贞……通宵一夜,算出的唯一可能。”
糜贞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要凑齐这笔军需,我们必须做到三件事。”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
“其一,釜底抽薪。
将府库中所有的钱粮,除了留下勉强维持各县官吏两个月用度的部分,其余全部抽调一空!
这意味着,一旦战事不顺,超过预定时间,整个汉中,将立刻陷入无粮可食的绝境!”
她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其二,寅吃卯粮。
向汉中新归附的各大豪族,以‘军情紧急,共御外敌’为名,‘预征’明年的部分田租粮税。
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必会引起他们极大的不满和恐慌,稍有不慎,便会激起内乱!”
最后,她伸出了第三根手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其三,破釜沉舟。
将我们糜氏商队在蜀中、荆州所有能动用的资金、人脉,全部押上!
从刘璋和刘备治下,不惜代价,高价购入一批粮食和药材,通过水路抢运至汉中。
此举耗资巨大,且风险极高,一旦消息泄露,商路被断,便是血本无归!”
我看着这份方案,只觉得那一个个字,都化作了燃烧的火焰,灼烧着我的眼睛。
这哪里是什么方案,这分明是一场赌上身家性命的豪赌!
赌注,是整个汉中,是我的所有班底,是糜氏一族的百年基业,还有……所有人的未来!
我沉默了许久,整个房间里,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你……”我抬起头,看着她那张因疲惫而略显憔...
“你明知如此凶险,为何不反对?”
糜贞抬起眼帘,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我的身影。
她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暗夜中悄然绽放的昙花,瞬间驱散了满室的沉重与冰冷。
“因为贞知道,主公想做的事,就一定是对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贞不懂兵法谋略,但贞懂主公。
主公不是鲁莽之人,您既然决定要取武都,那便一定有不得不取的理由。
贞要做的,不是质疑您的决定,而是想尽一切办法,为您铺平道路,哪怕……是刀山火海。”
那一刻,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信任,看着她那份不问缘由、只问结果的决然,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与歉疚,瞬间填满了我的胸膛。
我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因为长时间书写而有些冰凉的手。
“贞儿……”
我情不自禁地用了这个在私下里才会用的称呼,声音有些沙哑,
“我把这副千斤重担,都压在了你一个人肩上。
这份方案里的每一条,都可能让你背上骂名,让你……让你……”
“主公。”
糜贞打断了我,她的手微微一颤,却没有抽回,反而轻轻反握住我,
“能为主公分忧,为这番大业尽一份心力,是贞的心愿。
至于骂名……只要最终能赢,又何惧之有?”
她的手很柔软,却传来一股令人心安的坚定力量。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松开她的手,拿起那份《极限方案》,走到烛火前。
“好!”我将竹简缓缓举起,眼中再无一丝一毫的犹豫,
“就照你说的办!这场豪赌,我陆昭……接了!”
我没有用火去点燃它,而是将其郑重地收入怀中。
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心,是我们未来的基石。
“辛苦你了。”
我转过身,看着她,郑重地说道,
“早些休息吧。接下来的日子,会更忙。”
“贞明白。”糜贞对我盈盈一拜,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房间。
当我带上房门的那一刻,
我回头望去,看到她又重新坐回了案前,拿起笔,开始在那份极限方案上,标注起更为详细的执行细节。
我的心中,百感交集。
得此一人,何愁大业不成?
我抬起头,望着天边那轮残月,心中最后的一丝顾虑,也已烟消云散。
武都,我不仅要取,而且要……速取!
因为我赌上的,不只是我自己的前程,更是身后这些伙伴们,倾尽所有的信任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