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音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激起了短暂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和死寂所吞噬。
主公刘备跌坐在椅中,双手掩面,肩膀微微颤抖,显然被这残酷的现实和“全军南撤”的提议彻底击垮了心防。
云长眉头紧锁,目光投向虚空,似乎在权衡着这艰难的抉择。
翼德虽然不再暴躁地嘶吼,但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声显示出他内心的挣扎与不甘。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凝固之际,孔明上前一步,手中羽扇轻轻一顿,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在压抑的议事厅中响起,如同穿透阴霾的一缕微光,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主公,诸位将军,子明所言,虽痛彻心扉,却实乃眼下唯一生路。”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性和力量。
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主公身上,带着全然的尊重,却又有着不容回避的坚定。
“亮初来乍到,蒙主公不弃,委以重任,自当殚精竭虑,为主公分忧解难。”
他先是谦逊地自陈,随即话锋一转,条理清晰地开始剖析眼下的绝境:
“方才子明将军已陈述危局,亮愿再为主公详析一二,或能更明晰我等处境。”
他走到悬挂在墙上的简易地图前,那地图绘制在新野附近,简陋却标注了关键的城池与河流。
羽扇轻点,直指新野所在。
“其一,死守新野、樊城,绝无可能。”
孔明的声音清晰而冷静,
“新野蕞尔小县,城墙低矮,兵不过万,粮草辎重更是捉襟见肘。
樊城稍大,然亦非坚城天险。
曹操此次南征,挟北方一统之威,倾巢而出,纵无号称之八十三万,其主力精锐亦远超二十万之众。
以我疲惫之师,守此孤城,面对十倍、乃至二十倍于己之敌,且敌军虎豹精骑来去如风,断我粮道,围点打援,不出十日,城必破,人必亡。
此乃以卵击石,智者不取。”
他的分析鞭辟入里,将死守的任何一丝侥幸心理都无情地击碎。
翼德闻言,虽仍有不甘,却也无法反驳这铁一般的事实,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
孔明看了一眼主公苍白的面容,继续说道:
“其二,指望襄阳,已成泡影。
景升公新丧,蔡瑁、张允之流鼠辈当道,卖主求荣,已将荆州基业拱手献于曹贼。
襄阳非但不能成为我军后援,反而已成曹军南下之跳板与粮仓!
我军若迟疑不决,待曹军整合襄阳水陆兵马,顺流而下,届时我等便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这番话更是雪上加霜,彻底断绝了任何可能存在的幻想。
主公的身体又是一颤,掩面的双手似乎更加用力了。
“其三,曹军兵锋正盛,锐不可当。”
孔明的语气加重了几分,
“曹操扫平北方,士气正虹。
其麾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更有虎豹骑这等天下精锐。
我军与之野战,胜算渺茫;若被其缠住,更是插翅难飞。
尤其是曹纯所率虎豹骑,皆百战精锐,机动迅捷,一旦被其咬住,我军步卒居多,断难摆脱。
此刻,每一刻的迟疑,都是在将我等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每说一句,议事厅内的气氛便沉重一分。
那残酷的现实,被他用冷静的语言一层层剥开,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留下,就是死路一条,而且是毫无意义的死。
“主公!”孔明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恳切与决绝,
“存亡之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为今之计,唯有——”
他羽扇猛地向南一指,指向地图上位于长江中游的重镇——江陵。
“立刻放弃新野、樊城!刻不容缓!全军向南撤退,直趋江陵!”
江陵!这个名字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地图上的那个点。
孔明继续解释道:
“江陵乃荆州重镇,府库充实,粮草堆积如山,兵甲器械足备。
更兼城池坚固,北有汉水,南临长江,水陆交通便利。
若能占据江陵,凭城坚守,尚可与曹军周旋一二。
且江陵位于荆州腹心,或可号召荆襄不愿降曹之士,共抗曹贼。”
他的目光转向主公,声音诚恳:
“主公仁德播于四海,荆襄军民多有感念。
若能抢先抵达江陵,振臂一呼,或能扭转颓势。
再者,江陵与江夏水路相通,若事有不谐,亦可顺流而下,与公子刘琦汇合,再图后计。
此乃险中求生之唯一良策!”
孔明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将撤退的目标、理由、以及后续的可能性都一一阐述清楚。
他所提出的“江陵方案”,确实是目前看来,唯一具有可行性、能够最大限度保存实力并寻求转机的“明线”策略。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暗自点头。
孔明果然不负卧龙之名,纵然没有玄镜台的情报支持,仅凭公开信息和对局势的精准判断,便能迅速抓住要害,提出这最符合当前困境的解决方案。
这番话,由他这位新任军师说出,比我这个一直掌管情报、手段有时显得过于“酷烈”的人来说,更容易让主公和关张二位将军接受。
主公终于慢慢放下了掩面的双手,露出一张憔悴不堪、写满痛苦与挣扎的脸。
他看向孔明,又看向我,目光中充满了无助:“军师……子明……当真……只能如此了吗?”
“主公!”孔明躬身一揖,语气恳切,
“兵法云,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新野、樊城虽是我等栖身之所,然与主公大业、与万千将士性命相比,孰轻孰重,主公明鉴!”
一直沉默的云长,此刻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有力:
“军师所言极是。大丈夫当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请主公速下决断!”
“是啊大哥!”
翼德也瓮声瓮气地说道,虽然脸上依旧写满不情愿,但显然也明白了道理,
“打不过咱们就先跑!
到了江陵,站稳脚跟,再跟那曹贼好好算账!总好过在这里白白送死!”
连一向冲动的翼德都如此表态,可见孔明的分析确实深入人心,将撤退的必要性彻底摆在了台面上。
我适时地上前一步,补充道:
“主公,孔明军师所言,句句在理。
时间紧迫,曹军虎豹骑旦夕将至,我等已无犹豫徘徊之空间。
迟则生变,一旦被曹军缠住,后果不堪设想。请主公以大局为重,当机立断!”
元直也随之上前,声音沉稳:
“主公,子明、孔明之策,乃老成谋国之言。请主公速做决断,下令撤军!”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主公刘备身上。
他环视着我们这些心腹文武,看着我们眼中共同的决绝与恳切,脸上的痛苦之色更浓。
我知道,撤退的大方向,他已经不可能再反对了。
这关系到他自身以及这支追随他多年的队伍的生死存亡。
但是,撤退,具体怎么撤?这才是接下来真正的难题。
尤其是,当他那根深蒂固的“仁德”之心,与残酷的现实发生碰撞时……
议事厅内,灯火摇曳,映照着主公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
退无可避,撤离之议,已经摆上台面。
而那个艰难的抉择,正如同千钧重担,压在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