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的夏风裹挟着尘土,吹过新野低矮的城楼,带来远方隐约的操练呐喊和近处工匠敲打的嘈杂声响。
我站在城楼的箭垛后,凭栏远眺。
视野所及,是城外密密麻麻、正在加紧构筑的鹿角、壕沟,以及无数忙碌的身影。
城内,炊烟断续,街道上却少了往日的生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着的、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焦灼。
这些天,整个新野就像一架被上紧了发条的战争机器,在我和孔明、元直的共同主持下,疯狂地运转着。粮草被集中清点,军械被反复检修,青壮被动员起来加固城防,老弱妇孺则昼夜不停地赶制箭矢、缝补军服。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即将到来的、可能是灭顶之灾的风暴做着最后的准备。
然而,表面的忙碌,掩盖不了内心的惶恐。
我知道,支撑着这一切的,除了主公那近乎顽固的“仁德”感召,更多的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以及对我们这些“智囊”能够创造奇迹的一丝渺茫希望。
但希望,是如此脆弱的东西。
尤其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
我身后的指挥所内,临时的沙盘旁,元直正低头研究着地形,眉头紧锁;
孔明则手持羽扇,默然伫立,目光深邃,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主公刘备刚刚离开,他每日都要来此巡视数次,言语间虽强作镇定,鼓励士气,但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处那难以掩饰的忧虑,以及鬓角那日益增多的银丝。
这些日子,我们三人几乎形影不离,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曹操大军的进攻方向、兵力规模、可能的战术……我们制定了一套又一套的防御方案,从依托城池坚守,到诱敌深入设伏,甚至包括了在最不利情况下,如何掩护军民撤退的路线和时机。
孔明展现了他惊人的才智和细致,几乎考虑到了每一个细节。
但我知道,这一切推演和准备,都建立在一个脆弱的基础之上
——那就是荆州,至少是襄阳方面,能够保持中立,或者,能够给予我们哪怕一丝微弱的牵制。
刘景升虽然病重,但只要他还在一日,蔡瑁之流或许还会有所顾忌。
我们甚至还抱有一线希望,刘琦在江夏的存在,能够对蔡氏集团形成一定的压力。
然而,我心中那来自现代灵魂深处的不安,却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时刻提醒着我历史的残酷惯性。
我知道,依靠别人,尤其是依靠这种脆弱的政治平衡,是多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因此,在公开的备战之外,我从未停止过执行我的“b计划”
——玄镜台的情报网络以前所未有的频率运转着,秘密工坊加紧生产着那些不能示人的“秘密武器”,糜氏商路在暗中转移着核心物资和人员,石秀麾下的精锐私军则早已做好了随时脱离大队、执行特殊任务的准备……
我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自己手中掌握的力量上。
这是一种孤独的清醒,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就在我凝望着远方,心思百转千回之际,一阵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猛地从城楼下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声音是如此的慌乱,甚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冲撞感,完全不符合军中平日的秩序。
我和元直、孔明几乎同时转过身,看向楼梯口。
只见一名浑身尘土、衣衫被荆棘刮破数处的汉子,踉踉跄跄地冲了上来。
他甚至撞开了试图拦阻他的卫兵,脸上混合着极度的疲惫、恐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
我认得他,是石秀亲自挑选、负责襄阳方向最高等级情报传递的核心密探之一,代号“疾风”。
此刻,他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精干与沉稳?
“陆……陆将军!”
疾风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甚至来不及行礼,几步冲到我的面前,几乎是扑倒在地,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用特殊蜡封包裹的竹管,双手高高举起,眼中充满了血丝:
“最高等级……绝密……襄阳……襄阳……”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极度的激动和力竭,一时语塞,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整个指挥所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枚小小的竹管上。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风声都消失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一种冰冷的、如同毒液般的感觉,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最高等级的密报,动用了“疾风”这样级别的核心人员,不顾一切地冲关夺隘送来……
不用打开,我已经预感到了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
但我必须确认。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巨浪,伸出手,接过了那枚依旧带着体温的竹管。
手指触及之处,甚至能感受到“疾风”那剧烈的心跳透过竹管传递而来。
在元直和孔明紧张而凝重的注视下,我迅速而冷静地剥开蜡封,取出了里面那张卷得极细的、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薄纸。
上面没有文字,只有几个用玄镜台最高等级加密手法绘制的符号。
每一个符号,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短短数息之间,我已经解读完毕。
那寥寥数语所蕴含的信息,却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惊雷,狠狠地劈在了我的灵魂深处!
“景升公……已于昨日……薨逝!”
“蔡瑁、张允……今日凌晨……已开城门,奉荆州印绶、兵符……降曹!”
轰隆!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崩塌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尽管早已预料到最坏的情况,但当这噩耗以如此直接、如此残酷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时,那种冲击力,依旧让我自以为见惯风浪的灵魂,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窒息和眩晕。
完了!
荆州,没了!
刘表死了!那个名义上庇护着我们的荆州牧,那个维系着荆襄脆弱平衡的最后一根支柱,倒塌了!
而蔡瑁、张允,那些盘踞在襄阳的世家大族,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投降!
他们甚至没有进行任何象征性的抵抗,就将偌大的荆州,连同数十万军民,拱手献给了曹操!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们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后方依托!
意味着,我们失去了所有可能的外援和缓冲!
意味着,我们这支驻扎在新野的孤军,已经从曹操南征路上的一个小小障碍,变成了一块彻底暴露在旷野之上、无遮无挡的、随时可以被碾碎的血肉!
新野,成了一座真真正正的绝地!一座被曹操数十万大军铁桶合围的、插翅难飞的死城!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元直和孔明。
元直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扶住了身后的廊柱,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显然,他也瞬间明白了这消息背后所代表的绝望处境。
孔明羽扇“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他那双一向睿智从容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震动和骇然。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眼神复杂地望向北方,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个川字。
这位卧龙先生,恐怕也未曾料到,局势会崩坏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传令的密探“疾风”似乎也终于缓过了一口气,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泪,嘶声喊道,
“州牧大人……怎么会……蔡瑁、张允……他们……他们怎敢……”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指挥所里回荡,显得如此苍白而无力。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那张薄薄的密报纸张,被我攥得几乎要碎裂。
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传来一阵刺痛,但这痛楚,却让我混乱的心神,强行恢复了一丝冰冷的清醒。
是的,最坏的情况,终于发生了。
历史的车轮,终究还是沿着它最残酷的轨迹,碾压而来。
没有侥幸,没有奇迹。
现在,不是震惊、愤怒或者绝望的时候。
现在,是面对现实,做出抉择的时候!是启动最终预案,杀出一条血路的时候!
我缓缓地抬起头,迎向元直和孔明投来的、充满了询问和焦虑的目光。
我的内心,惊涛骇浪,天崩地裂,但我的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无比的锐利,无比的冰冷。
那是一种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所迸发出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决绝!
我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转过身,再次望向城楼之外。
望向北方。
望向那片似乎在瞬间变得更加阴沉、更加压抑的天空。
仿佛已经能看到,在那天际线的尽头,曹操那遮天蔽日的黑色大纛,正如同死亡的阴影般,滚滚而来!
滔天的战意,混合着冰冷的杀机,在我的胸中疯狂地燃烧、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