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的等待,并未消磨掉空气中的凝重,反而如同酝酿风暴前的低气压,让人隐隐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
当玄镜台的暗线最终确认鲁肃一行已离开襄阳、取道前来新野的确切消息时,整个新野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声的石子,表面平静,水面下却已荡开层层涟漪。
今日,便是江东使者鲁肃,正式抵达的日子。
新野的议事厅,经过一番简朴却不失庄重的布置,此刻显得格外肃穆。
主公刘备端坐于主位之上,一身寻常的青色儒衫,面带他标志性的温和与诚恳,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在他左右两侧,二将军关羽、三将军张飞如同两尊铁塔般侍立,云长抚着美髯,凤目微眯,似闭目养神,实则锐气内敛;
翼德则豹头环眼,目光炯炯,不怒自威,将我方武勇之气展露无遗。
我与孔明、元直,则依文官序列,立于堂下。
孔明依旧是一袭葛巾布袍,手持羽扇,神态从容,目光清澈,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了然于胸,却又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
元直则仍旧是那副略显落拓的“单福”模样,低眉顺眼,不显山不露水,只有我知道,他那看似平凡的外表下,蕴藏着何等锋芒。
而我,陆昭,立于他们二人之间稍前的位置,身着与他们相似的素色衣袍,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厅门的方向。
心中早已将锦瑟和糜贞收集来的所有关于鲁肃的情报,以及元直拟定的数套应对预案,又反复推演了几遍。
我知道,今日这场初会,看似礼节性的寒暄,实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语,都可能隐藏着试探的机锋。
终于,随着门外侍卫一声清晰的通报:“江东赞军校尉鲁肃,到——”,议事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大门。
只见一人,身着合体的深色锦袍,头戴儒冠,步履从容地跨入厅内。
他身材中等,面容白皙,颌下留着疏朗的短须,顾盼之间,自有一股温文尔雅、雍容大度的气度。
这便是鲁肃,鲁子敬。与玄镜台密报中描述的形象高度吻合——慷慨有节,雅量高致。
他的身后,跟着数名随从,皆是精干利落之辈,目光沉稳,显然也是经过挑选的随行人员,无声地昭示着江东使团的规整与实力。
鲁肃走到厅堂中央,目光先是落在主位上的刘备身上,随即不着痕迹地扫过两侧的关张二将,最后,在我们三人身上略作停留,这才对着主公深深一揖,朗声道:
“临淮鲁肃,奉我家主孙将军之命,拜见左将军、豫州牧刘皇叔。”他的声音温和醇厚,吐字清晰,不卑不亢。
主公连忙起身,快步走下台阶,亲手扶起鲁肃,脸上露出诚挚的笑容:“子敬先生远道而来,备未能远迎,失礼失礼!快请上座!”
一番谦让之后,主客依礼落座。自有侍从奉上茶水。
鲁肃再次拱手道:
“肃奉主公之命,巡视江防,途径襄阳,闻刘荆州身体抱恙,特往探视。
亦闻皇叔仁德远播,屯兵新野,与民休息,心向往之。今得便道来访,一睹皇叔风采,实乃肃之幸事。
我家主公亦常言,皇叔乃汉室宗亲,仁义着于天下,若能与皇叔共扶汉室,实为江东之福。”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来意(官方说辞),又表达了对主公的敬意,还巧妙地传递了孙权对他“汉室宗亲”身份的认可,以及一丝潜在的合作意愿。
果然是个中高手。
主公闻言,脸上笑容更盛,连连摆手道:
“子敬先生谬赞了!备乃败军之将,寄寓荆州,碌碌无为,何敢当孙将军如此厚望?
倒是孙将军年纪轻轻,便能继承父兄基业,坐镇江东,抚恤百姓,实乃少年英主,天下楷模,备钦佩不已。”
他这番话,发自肺腑,诚恳之情溢于言表。
这是主公一贯的风格,以诚待人,往往能收获意想不到的效果。
鲁肃微微一笑,呷了口茶,目光转向堂下,状似随意地问道:
“闻皇叔麾下,猛将如云,谋臣似雨。想必这二位,便是名震华夏的关、张二将军吧?果然威风凛凛,名不虚传。”
关羽闻言,只是微微颔首,丹凤眼开合间精光一闪,算是回应。
张飞则瓮声瓮气地道:“江东来的先生客气了!”声音洪亮,震得屋梁似乎都微微颤动。
鲁肃脸上笑容不变,显然对关张二将的反应早有预料。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了我们三人身上,带着一丝探寻的意味:“这三位先生,想必便是辅佐皇叔,经略新野的高士了?”
主公接口介绍道:“这位,乃我军师中郎将诸葛亮,字孔明。”
孔明闻言,手持羽扇,微微欠身,淡然道:“草庐野人,何足挂齿。子敬先生远来辛苦。”
“久闻卧龙之名,今日得见,幸会幸会。”鲁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显然对孔明的名声早有耳闻。
主公又指向元直:“这位,单福先生,亦是备之臂助。”
元直依旧是那副恭谨的样子,拱手道:“在下单福,见过鲁校尉。”
鲁肃仔细打量了元直两眼,点了点头:“单先生有礼。”
他的目光中似乎带着一丝疑惑,或许是觉得“单福”这个名字有些陌生,又或许是在评估这位看似平凡之人的深浅。
最后,主公看向我:“这位,陆昭,字子明,现为奋武校尉,助备处理军政事务。”
我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江东鲁子敬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鲁肃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明显比在孔明和元直脸上要长一些。
他的眼神锐利而深邃,仿佛要穿透我的表象,看清我的底细。
我坦然迎向他的目光,脸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平静。
我知道,玄镜台的情报显示,孙权对徐州之事有所了解,鲁肃此来,必定对我这个“徐州遗策”的提出者,有着特殊的关注。
“陆校尉过誉了。”
鲁肃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一丝意味深长,“陆校尉年纪轻轻,便能得皇叔倚重,委以军政,实乃少年俊才。肃在江东,亦常闻陆校尉之名。”
“不敢当先生赞誉,不过是尽些绵薄之力罢了。”我谦逊地回应。
简单的介绍之后,气氛略显微妙。双方都在观察、评估对方。
鲁肃放下茶杯,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
“肃自江夏而来,沿途所见,荆襄之地,沃野千里,民殷物阜。然北方形势,却是日渐紧迫。曹操扫平袁氏,虎踞中原,南下之意,已是路人皆知。不知皇叔与诸位先生,对此危局,有何高见?”
来了,真正的试探开始了。
他没有直接谈论联盟,而是抛出了曹操南下这个最紧迫的问题,意在观察我们的反应、评估我们的决心和智慧。
主公闻言,面露忧色,叹息道:
“曹操势大,挟天子以令诸侯,备虽有心匡扶汉室,奈何兵微将寡,寄人篱下,实是有心无力啊。”
他这番话,半是实情,半是示弱,亦是一种策略。
孔明在一旁,羽扇轻摇,补充道:
“曹贼势强,然北伐乌桓,师老兵疲;且其新得荆州水军,未必能上下同心;
加之北方未靖,后顾尚有隐忧。若能审时度势,联合四方,未必没有克敌制胜之机。”
他的话点到即止,既指出了曹操的弱点,也暗示了联合的可能性,却并未明言联合何方。
我注意到,当孔明提到“联合四方”时,鲁肃的眼中精光再闪,显然抓住了这关键的字眼。
我立于一旁,并未急于发言。此刻,我的角色更像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和分析者。
我在观察鲁肃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分析他话语中的潜在含义,同时也在评估孔明的应对,以及主公的态度。
鲁肃听完孔明的话,抚须沉吟片刻,点头道:
“孔明先生所言甚是。曹操虽强,亦非无懈可击。只是,荆州内部,景升先生(刘表)久病,人心浮动,蔡、张二族,权倾州府,恐难同心御敌啊……”
他这话,看似是在分析荆州局势,实则是在试探我们对荆州内部权力斗争的了解程度,以及我们的立场。
我心头一动,知道该我开口了。
我上前一步,接口道:
“子敬先生所虑极是。荆州表面的平静之下,实则暗流汹涌。然越是危难之时,越能见人心向背。
景升先生乃汉室宗亲,深得荆襄士民之心,若能振臂一呼,未必不能凝聚人心。
至于后事如何,外人实难预料。我等客军,唯有效忠景升先生,守土保境,以待时变而已。”
我这番话,既点明了荆州内部的危机,表明我们并非一无所知,又表明了我们作为“客军”的立场——效忠刘表,守卫边境,不干涉荆州内部事务。
这既是事实,也是一种姿态,避免过早卷入漩涡,同时保留了回旋的余地。
鲁肃听完我的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随即笑道:“陆校尉见事明白。时局艰难,诸位还能坚守新野,实属不易。”
接下来的谈话,又回到了礼节性的寒暄和一些无关痛痒的地方风物交流。
双方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深入触及敏感话题。
一个时辰后,初次会面宣告结束。主公亲自将鲁肃送到府门外,约定晚间设宴款待。
望着鲁肃一行人离去的背影,我轻轻吁了口气。
这场堂前初会,波澜不惊,却处处机锋。鲁肃此人,果然名不虚传,其智慧、城府、眼界,皆是上上之选。他此行的目的,绝不仅仅是探问病情那么简单,联合抗曹的意图,几乎是呼之欲出,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和对象。
而我们,刘备的仁德、关张的武勇、孔明的智计、元直的沉稳,以及我所展现出的对局势的洞察和冷静,想必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初步的试探已经结束,双方都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接下来,真正的较量,将在今晚的夜宴之上,以及后续的私下接触中,正式展开。
我转头看向身旁的元直和孔明,我们三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好戏,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