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人摇头,沉默片刻道:“旧事而已。官人自行歇息吧,已到贫僧打坐观禅的时候了。”说完,不等绍桢说话,便径直离去。
绍桢心中疑惑,见老僧的神情,也不好多问,只好行礼相送,再上了三炷香,又捐了十两银子的香油钱。
边上的小沙弥原本坐在蒲团上打瞌睡,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悄悄打量了他们一阵,忽然道:“我听说,住持剃度之前,就是寿张人氏。我们寺里,也有很多师兄师弟是从泰安府出家的。”
绍桢反问道:“你想说什么?”
小沙弥犹豫片刻,小声道:“我也只是听说。如今的泰安杨知府,从前做寿张县令的时候,他的外甥强占了住持当时的小女儿为妾,住持一家都不平,他的两个儿子上门说理,竟然被杨知府的外甥命家丁打死了,住持喊冤,却被扣了不敬官员的罪名,打了三十杀威棒,心灰意冷之下,散尽家财建了我们寺庙,附近渐渐就有人来投奔,都遁入空门了。”
绍桢道:“你是想说,泰安知府杨胜,纵容家人欺凌百姓,为官不仁?”
小沙弥瞧着她的神色,缩了缩脖子:“我没这么说,道听途说而已,大人就只当听了个故事吧。”
绍桢道:“小和尚,你胆子倒大,若是我与杨胜有什么亲旧,你就遭殃了。怎么敢这么直接在我面前告状?”
小沙弥赶紧闭上眼睛,咚咚咚敲了三下木鱼,小声道:“我观大人眼神澄澈,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心善之人。”
绍桢摇摇头:“谨言慎行,别什么话都对外人说。”
小沙弥哦了一声:“大人会管吗?”
绍桢回道:“总不能听你们的一面之词,我会留心的。住持出家之前,俗名是什么?”
“李原。”
绍桢点点头,出了山门。
护卫们清理了山石,接下来的路就顺利了,天光微亮时进了泰安府。
远远就能看见城门处守着一队衙役,穿最末等的武将官服,佩刀,正四处走动着张望。
马车稍微减慢速度驶,被衙役厉声拦下:“停车!知府有令,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城!车中何人?!”
绍桢弯腰下了马车。
衙役上下打量她一眼,狐疑道:“你是……?”
绍桢没什么表情,从怀中取了官印出来相示,淡淡道:“河道总督府同知张绍桢,闻得管河同知丁渭暴亡,奉职前来理事。”
衙役对视一眼,收回佩刀,语气也放尊敬起来,拱手道:“小的们听差于泰安府衙门,不知河道府大人亲临,多有冒犯,万望恕罪!”
绍桢也不纠缠,直接问:“杨知府派你们守在这儿的?”
衙役回道:“正是,杨大人如今就在衙门中。”
绍桢伸手往前一比:“请带路。”
泰安知府杨胜五旬年纪,看着却像三十上下,目光精亮,早得到消息从府衙迎出来,也不见礼,大笑着道:“小张大人真是鞠躬尽瘁,昨日才出事,你今日便从济宁赶过来了。赵总河可是还在后头?”语气中隐隐有轻视绍桢的意味。
知府是从四品的官员,确实比绍桢这兼任的五品官地位更高。
绍桢拱手一礼,拿出赵逢辰留下的公章呈于人前:“副总河日前去山东总兵府上商讨要事,不在衙门中,我只好代理职责,才来了此地。丁同知罹难,在下深为哀悼。不知闹事的河工可都拿起来了?”
杨胜看了两眼公章,笑道:“这是自然。敢打死朝廷命官,真要追究起来,这两个村的脑袋都不够砍的。领头的一共五个人,连带其他滋事的三十余人,都捉进了大牢中,我正要提审呢,可巧小张大人就来了。”
绍桢也不生气他对自己的称呼,和气道:“我瞧着,提审倒不急,丁大人暴亡,我又是为此事而来,总该去拜祭一二的。杨大人可否差个人与我带路?”
杨胜一愣,摆手道:“这是该当,该当。怪我不周到,我亲自为小张大人带路。”
绍桢礼貌一颔首:“多谢杨大人。”
丁渭是驻守寿张县的管河同知,在泰安府的治地也有住所。
丁府上下挂白,妇孺家仆哭作一团,穿了热孝、保养得宜的贵妇人被搀扶着出来,给众人行礼。
杨胜先给她介绍了绍桢:“丁太太,这是河道府的同知大人,张大人。”再转向绍桢:“这是丁同知的遗孀丁太太。”
绍桢略行了个见面礼。
丁太太都没有仔细看绍桢一眼,便往前扑倒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几位大人,一定要为亡夫做主啊!刁民可恶,贪婪成性,竟然叫亡夫活生生断送在他们的拳脚之下,这可是滔天大罪!”
她哭得不像样子,杨胜皱了皱眉,朝下人抬手一招:“丁太太节哀,可别哭坏了身子。快扶你们太太下去歇着。”
丁太太抽抽搭搭地被人搀了下去。
绍桢这才能抽空凭吊一番。
灵柩还没盖棺,丁同知平躺在里头,死相惨烈,一张脸都看不出人样了,左眼眶的眼球被打落,成了个凹陷的青紫色空洞,看着十分可怖。
她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杨胜眼睛一眯,笑道:“我正打算开公堂审问祸首,小张大人,可要前来一观?”
绍桢本来就是为了此事才来泰安,自然没有二话,只道:“那就有劳杨大人准备。”
县衙大堂中,梁上挂着明镜高悬的漆黑牌匾,差役手持杀威棒分列两侧,地上跪着一排衣衫破烂带血的农夫,神色畏惧,只敢悄悄转动眼珠子打量上头端坐的几个官员。
知府难得断案。
杨胜坐在堂上,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严厉道:“龙台村村民陈万、陈忠实、陈福全,金龟村村民张华、张冲,为何打死朝廷命官?从实招来!”
跪着的五个人齐齐打了个哆嗦,好半天才有个断了条腿的农夫大着胆子回话:“草民,草民金龟村张华,并非有意打死同知大人,实在是气不过,和这帮龟孙子打起架,混乱之中才误伤了丁大人。”
杨胜追问:“为何滋事生非?”
张华下意识直起了腰杆:“龙台村的龟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原本说好了,修河的工钱,我们两村对半分,没想到真到了分工钱的时候,里长是照着四六分来给的!我四他六!这谁忍得了?官老爷,就是你们也不能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