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烬
宴席的余温还未散尽。
人界小镇的青石板路上，散落着仙酿的淡香、灵果的甜腻，还有孩童们追逐时掉落的糖葫芦碎屑。戏台前的老者早已收起了胡琴，那曲新编的《五界和》却像还在空气里盘旋，每个音符都沾着暖意——方才仙人与魔族共饮时碰碎的玉杯，此刻正被几个顽童当作玩具踢来踢去，杯沿残存的灵气让石子都蹦得格外欢脱；妖界的灵鹿蜷在晒谷场的草垛旁，看人族妇人给它梳毛，尾巴尖扫过竹篮里的新米，扬起细碎的金芒；灵界的光影精灵们还没尽兴，正围着一串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打转，将灯笼的光晕折射成漫天流萤，引得醉酒的魔界武士拍着大腿叫好。
肖飞站在镇口的老槐树下，看着这一切。
树干上还留着他第一次来时刻下的浅痕，那时他刚从灵界的镜面湖得到警示，满心都是五界裂缝的紧迫，哪会想到有朝一日，能在这里看见仙魔同席、人妖共乐的景象。阿尘正蹲在不远处，教几个魔族幼童用灵木枝编草蚱蜢，那些长着小尖角的孩子学得笨拙，草枝在手里拧成乱麻，却笑得露出尖尖的牙齿，阿尘的笑声比他们更响亮，混着风里的麦香，像颗刚剥开的糖。
“肖飞。”
一个清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冰泉落在玉石上。肖飞回头，看见白衣少年站在月光里。他的衣袂总像沾着仙气，即使在这人界烟火最盛的地方，也依旧纤尘不染，唯有发梢沾了点灵界光影的碎光，像是谁不小心撒上去的星子。自仙界定仙莲出现虚无痕迹后，这位总在关键时刻现身的少年便一路同行，他从不提自己的来历，只在众人迷茫时递出一句点拨，此刻他手里捏着一封素白的信笺，信封上没有字，却泛着淡淡的、与未界星尘相似的光泽。
“未界来的。”白衣少年将信递过来，指尖微凉，“守护者托我转交。”
肖飞接过信。信封很轻，却像是握着一片浓缩的星空，指尖能感受到微弱的流转感，与他曾在未界触摸过的“可能性”碎片如出一辙。他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纸，纸上的字迹是用星尘写就的，笔画间闪烁着细碎的光，仿佛随时会飘散开去：
“见字如晤。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五界的裂隙应已暂合，轮回树的新纹亦得平衡。你手中的镜钥，曾是未界与五界的桥，如今桥已无用——未界的星尘与虚无在此消彼长中找到了新的支点，无需再借外力。
你或许仍在困惑，为何虚无屡除不尽？其实从一开始，‘消灭’便是伪命题。虚无与存在，本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是宇宙生灭的永恒轮回。未界藏着五界的‘可能性’，而虚无，便是所有‘可能性’背面的阴影。没有阴影，光便无从彰显；没有虚无，存在便失去了参照物。你们不必与它为敌，只需守住那份‘选择存在’的信念——正如人界的炊烟选择在清晨升起，仙界的莲选择在瑶池绽放，魔界的熔岩选择在深渊沸腾，妖界的灵木选择在沃土扎根，灵界的光影选择在虚空闪烁。
这份信念，便是对抗虚无最锋利的剑，也是支撑五界最坚实的盾。
镜钥已碎，化作你焚信时的星尘，散入五界的风里。此后若遇失衡，不必寻我，只需侧耳听——人界孩童的笑、仙界流泉的音、魔界战鼓的鸣、妖界灵兽的吟、灵界光影的颤，那便是五界在告诉你：我们选择存在。
未界守护者 字”
信末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像是临时添上的：“轮回树的叶子，会记得所有选择。”
肖飞将信纸凑到眼前，星尘字迹在月光下明明灭灭，仿佛在诉说未界那片星尘流转、河流倒悬的奇景。他想起第一次踏入未界时的震撼——那些五界从未发生过的“可能性”碎片在眼前漂浮，魔界与仙界联手的画面、灵木枯萎成石的景象，每一片都像一个鲜活的世界。那时他以为未界是五界的“倒影”，如今才明白，它更像是一面镜子，照见存在的脆弱，也照见存在的坚韧。
“在想什么？”白衣少年问。他不知何时已走到肖飞身边，目光落在远处打闹的生灵身上，眼底映着灯笼的光，比平时多了几分温度。
“在想‘选择’。”肖飞说。他想起在未界，虚无影子袭来时，妖界灵兔递来的那朵永不凋零的花——花瓣上浮现的，是他曾在妖界为守护生灵彻夜不眠的画面；想起他与阿尘将五界经历化作“记忆之链”时，那些人界庙会的喧嚣、仙界瑶池的波光、魔界信使的信笺，如何在绝望中凝聚成光；想起轮回树的新纹在星尘与虚无的碰撞中形成平衡时，落下的那片写着“平衡，本就是共存”的叶子。
原来从始至终，他们对抗的从不是虚无本身，而是“放弃存在”的念头。
“这信……”阿尘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草编的蚱蜢别在衣襟上，脸上还沾着点草屑，“要留着吗？”
肖飞摇摇头，将信纸轻轻展开。夜风拂过，信纸边缘的星尘开始飘散，像被风吹起的萤火。“不必留了。”他说，“有些话，记在心里就好。”
他抬手，指尖凝聚起一点微弱的灵火——那是他在仙界瑶池学到的引火术，此刻却没有半分灼热，反而带着草木生长般的温和。灵火落在信纸上，没有燃起明火，只让那些星尘字迹以更快的速度消散。纸页本身化作一缕青烟，而那些星尘则挣脱了纸张的束缚，骤然散开。
起初只是细小的光点，像被打翻的星子，随后便在夜空中越散越开，化作漫天流萤。它们不再受未界规则的束缚，带着信里的话语，朝着五界的方向飘去：
有一部分星尘飞向人界的炊烟，融入那片暖黄的光晕里，让灶台前母亲哼的歌谣多了几分安稳；
有一部分飞向仙界的瑶池，落在枯萎后重绽的定仙莲上，让新生的花瓣泛着淡淡的星光，仿佛在说“我选择绽放”；
有一部分沉入魔界的深渊，与翻滚的熔岩交织，让原本狰狞的火光里多了几分守护的温柔，玄铁旗上的古老咒文因此微微发烫；
有一部分钻进妖界灵木的根系，顺着树干蔓延到每一片新叶，叶上浮现的生灵轮廓更加清晰，仿佛能听见它们在说“我们选择共生”；
还有一部分飘向灵界的镜面湖，落在平静的湖面，让倒映的五界景象更加稳固，镜语不再是警示，而是变成了温柔的絮语。
最后一点星尘落在肖飞的掌心，又顺着指缝溜走，融入镇口老槐树的年轮里。肖飞低头，看见树干上他当年刻下的浅痕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圈新的年轮，里面藏着点点星光，像是老树在悄悄记下这段故事。
“都飞走了。”阿尘仰着头，看着星尘消失的方向，眼睛亮晶晶的，“它们会告诉五界吗？”
“会的。”肖飞说。他想起信末那句“轮回树的叶子，会记得所有选择”，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话刻在石头上，而是让它住进每个生灵的心里，跟着炊烟升起，跟着莲花绽放，跟着熔岩沸腾，跟着草木生长，跟着光影流转。
白衣少年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仿佛从未出现过，只在空气中留下一缕极淡的、属于仙界的莲香。戏台旁，几个没睡够的孩童正缠着老者再讲一段肖飞的故事，老者拗不过，重新拉起胡琴，弦音里混着星尘落地的轻响，像在为新的传说伴奏。
肖飞看向阿尘，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的手心发呆。“怎么了？”
阿尘抬起手，掌心躺着一片小小的、带着星光的叶子——是轮回树的叶子，不知何时落在了他手里。叶子上没有字，却在月光下浮现出无数细碎的画面：有人界孩童在庙会放风筝，有仙界仙人在莲池打坐，有魔界武士在崖边眺望，有妖界灵鹿在林间奔跑，有灵界光影在湖面跳跃。
“它在记呢。”阿尘笑着说，把叶子小心翼翼地夹进怀里的布袋——那里面装着各族生灵送的礼物：人界孩童画的画、仙界的灵种、魔界的矿石、妖界的花种、灵界的光尘。此刻，叶子放进去的瞬间，布袋里发出细碎的光，像是所有礼物都在回应。
夜风渐凉，镇子里的喧嚣慢慢淡了下去。魔族武士的鼾声、灵鹿的轻吟、光影精灵的呢喃，交织成一首温柔的夜曲。肖飞知道，这场前所未有的宴席终有结束的时刻，五界的危机也只是暂解，但他心里没有丝毫不安。
因为他看见，轮回树的叶子正乘着风，从远方飘来，一片接一片，落在五界的每一寸土地上。它们不像路标，也不像凭证，更像是无数双眼睛，安静地注视着每个生灵的选择——选择醒来，选择生长，选择守护，选择存在。
肖飞拉着阿尘的手，转身朝镇外走去。他们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身后，星尘散入五界的风里，带着未界的低语，也带着五界生灵共同的心跳。
路还很长，但他们不再急于赶路。就像阿尘写在古老日记里的那句话：“守护不是赶路，是陪着每一个生灵慢慢走。”
而那些散入风中的星尘，会陪着他们，也陪着五界，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