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骨舍利,小普入于定中。
照见黄河水在暮色中翻涌,浊浪拍打着岸边的龟甲礁石,激起的水雾如万重纱帐。
小普的神识在混沌中浮沉,忽觉一股清冽之气灌顶,再睁眼时,已见一位白发青衫的老者跪坐于龟甲之上,手中蓍草如灵蛇般游走,在虚空划出半明半暗的光痕。
“一阴一阳之谓道。”
老者并未回头,指尖轻叩龟甲,滔滔河水竟应声而止,
“世人皆言阴阳为二,却不知阴阳本是太极一动所生,如手心手背,离之则道不存。”
他话音未落,双掌分合,河面骤然裂开,清浊两股水龙腾空而起——清水如练,映着西天残阳似金;浊流如墨,卷着泥沙暗涌如铁。两水相交处,竟凝出一个旋转的S形光带,恰似太极初判。
小普只觉眉心微震,前世在灵山抄经时的记忆突然翻涌:那日暴雨冲毁山路,他背着老住持涉水而过,泥浆溅上袈裟时,曾嫌弃地皱眉。此刻望着眼前清浊交织的水龙,老者的声音如洪钟贯耳:
“佛法言‘色即是空’,非是说色相虚妄,而是破你执于‘清浊美丑’的分别心。
你看这河水,清能映月,浊能载舟,本无贵贱,何需取舍?”
龟甲突然发出嗡鸣,表面的裂痕泛起金光,竟如活物般舒展。
小普凝目望去,裂痕间竟显化出灵山图景:奈何桥头,一位比丘尼提着琉璃灯缓缓而行,袈裟上缠绕的红线正被孟婆汤冲淡——那是她前世为救人耗尽功德,今生需重入轮回再修善果;功德殿内,小沙弥踮脚偷取供果,指尖刚触到苹果,腕间的因果线骤然变黑,却又在他慌忙合十忏悔时,泛起一丝微光。
“龟甲虽死,纹路却含天地至理。”
老者以蓍草轻点裂痕,S形光带突然具象为阴阳鱼,
“阳中有阴,阴中含阳,此为互根之道。
你看这道裂痕,既是黄河折转的河湾,亦是众生业力的轨迹——
山河大地是地之骨,因果轮回是人之魂,本质皆是太极动静所化。”
小普忽觉眼前水雾朦胧,竟在阴阳鱼中看见自己前世的片段:
身为小沙弥时,他曾在佛前打碎一盏青铜灯台,灯油泼在功德簿上,将“放生”二字染得斑驳。
此刻龟甲裂痕深处,那盏碎灯台正发出微弱的光,随阴阳鱼的转动时隐时现。
“弟子愚昧。”
小普下意识合十,却发现神识之身竟能做出佛门礼节,
“修习多年不二法门,今日方知,阴阳与空有,原是同出而异名?”
老者转身,面容慈祥如古佛,眼中却流转着星河般的光华:
“孺子可教。佛法说‘诸法空相’,非是空无所有,而是不执常断;易理言‘阴阳不测’,非是变幻无常,而是不落两边。你看这清浊二水——”
他挥手撤去法术,河水复归奔腾,
“清者终将变浊,浊者亦可澄清,正如众生心性,贪嗔痴中藏戒定慧,戒定慧里有贪嗔痴。”
龟甲再次震动,这次显化的画面更为清晰:灵山后山大悲窟,一位老僧面壁十年,衣袍上积满尘埃,却在某夜暴雨时,毅然踏入山洪,以身体为桥,救起三位迷路的香客。他坠入深渊的刹那,周身竟泛起金光,如莲花在浊流中绽放。
小普认出,那正是三日前在灵山圆寂的苦行僧,临终前曾对他说:“莫怕泥污染衣,只怕心染尘埃。”
“阴为载,阳为显;阴为因,阳为果。”
老者指尖划过龟甲上最深的一道裂痕,那里正对应着老僧坠入的深渊,
“业力如河,看似浊流滚滚,却藏着渡人舟筏。你看这裂痕的走向,看似杂乱无章,却暗合‘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生成数——
就像你们佛门的‘因果不虚’,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却又非定数。”
小普忽然感到一阵眩晕,神识之身竟有了实感——指尖触到龟甲的纹路,粗粝如山河,温润如佛骨。
他抬头望向黄河,发现浊浪中竟有游鱼逆流而上,鳞片在夕阳下忽明忽暗,恰似阴阳鱼眼的闪烁。
“所以,修行并非离俗避世,而是在阴阳流转中观照本心?”
老者颔首,蓍草在手中聚成一束,化作一支毛笔:
“正是。
佛说‘烦恼即菩提’,易讲‘吉凶悔吝生乎动’。
你看这蓍草占卜,非是算定吉凶,而是借阴阳动象,照见自心执着。
就像你前世触怒鸿蒙天道,看似是‘过’,却让你从此懂得‘器物可碎,心性不可碎’。”
话音未落,龟甲突然发出刺耳的裂响,一道新的纹路从中央蔓延开来,显化出小普今生的场景:晨课时,他因记不住《心经》译文而急得攥紧佛珠,佛珠上的裂痕竟与龟甲此刻的纹路一模一样。
“这是……”
“此乃‘现量境’。”
老者轻抚龟甲,新裂痕逐渐平复,
“你执念于‘记诵’,便如河水执着于‘清浊’,反失了‘流动’的本性。
阴阳之道,贵在‘变易’与‘不易’之间——变的是外相,不变的是能变之性。
正如你们佛门说‘明心见性’,性若明了,万法皆为妙用。”
小普闭目沉思,忽觉眉心的热流化作清泉,流遍神识之身。再睁眼时,黄河水竟变得透明,能看见河底的鹅卵石与游鱼,而清浊二气仍在水中交融,却不再有分明的界限。
他终于明白,所谓“阴阳肇始”,并非阴阳初生,而是明白“肇始”本就在阴阳流转之中——
就像灵山的晨钟暮鼓,看似是昼夜交替,实则是心法的起灭相续。
“弟子多谢前辈点化。”小普恭敬行礼,发现自己的神识之身竟隐隐透出微光,“只是不知前辈是……”
“吾乃伏羲,合道而化。”
老者起身,龟甲与蓍草化作光点融入他的衣袂,
“当年鸿蒙天中,你勇斗魔神,因我人族而下地狱转世轮回,更与吾有启道之恩。今日吾以黄河为炉,龟甲为卦,便是要你看见:
淤泥里能种莲花,浊流中自有真如。”
话音未落,天地突然震颤,黄河水倒卷而上,形成巨大的阴阳鱼漩涡。
小普只觉一股吸力将他扯向漩涡中心,临行前最后看见的,是伏羲眼中倒映的灵山——
那里的每一片瓦当、每一尊佛像,都在阴阳鱼的光影中变幻,恰似无数个“清”与“浊”的重叠。
当神识再次陷入混沌时,小普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龟甲的纹路,耳边回荡着“一阴一阳之谓道”的余音。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戒疤共有九道,排列竟暗合洛书九宫,而此刻在混沌中,竟有一道微光从“中央戊土”处亮起,如同阴阳鱼的核心,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黄河之滨的幻象渐渐消散,但小普知道,真正的修行才刚刚开始——就像那清浊交织的河水,唯有在流动中观照,在变易中守定,才能明白“阴阳非二,道在其中”的真意。
而前方等待他的,不仅是八卦初成的奥秘,更是佛易交融后,那片超越执着的广大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