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春,凛冽的江风裹挟着刺骨寒意掠过濡须口。
翻涌的浪头裹着碎冰,如无数把利刃般拍在船舷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甘宁站在战船船头,玄铁打造的连环锁缠绕在臂弯,锁链上淬的青黑剧毒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幽光。
他眯起眼睛,望着对岸魏军绵延数里的营寨,火把在夜色里连成蜿蜒的赤蛇,与二十年前长江上那些被劫掠商船的火光渐渐重叠。
巴郡的江水永远裹挟着一股辛辣的味道,那是江边岩壁上生长的黄桷树汁液,与码头经年累月堆积的鱼腥味交织而成。
十二岁的甘宁赤着脚蹲在青石板上,脚趾头无意识地抠着石缝里的苔藓。
远处传来船夫们粗粝的号子声,竹篙戳进江水的“笃笃”声,还有商船靠岸时缆绳绷紧的吱呀声。
他腰间悬着的青铜匕首是父亲留下的遗物,刀刃豁了个角,却比学堂先生手里的竹简更让他着迷。
“阿宁,该去念书了。”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无奈和期许。
甘宁抓起一把江边圆润的鹅卵石塞进口袋,像只灵活的猿猴般窜了出去。
他沿着陡峭的石阶飞奔,很快爬上最高的了望塔。
站在塔尖,整个巴郡码头尽收眼底:商船往来如织,帆影重重;挑夫们扛着货物穿梭在街巷,吆喝声此起彼伏;江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偶尔有大鱼跃出水面,溅起晶莹的水花。
十六岁那年的夏夜,江面笼罩在一层朦胧的薄雾中。
甘宁带着同村十五个少年,藏在芦苇荡里。
当那艘挂着荆州刺史府旗号的盐船缓缓驶过,他一声呼哨,众人驾着轻便的快船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青铜匕首划开盐袋的瞬间,白花花的盐巴倾泻而下,在月光下宛如银河倒泻。
他们将抢来的盐巴分给贫苦百姓时,人群中爆发出的欢呼声让甘宁热血沸腾,那一刻,他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从此,长江上多了支打着锦绣船帆的船队。
船头永远立着个系红巾的青年,腰间缠着九节铁链——那是他用抢来的财物,特意请巴蜀最好的铁匠打造的兵器。
铁链末端缀着尖锐的铁钩,舞动时风声呼啸,令人胆寒。
“锦帆贼甘宁”的名号很快传遍长江流域,他们专劫富商官船,却从不为难渔民商船。
有时遇上落难的旅人,甘宁还会分给他们干粮和盘缠。
某次在巫峡,他救下了被山匪围困的益州商人。
那位姓王的商人感恩之下,不仅送上百两黄金,还特意从西域请来巧匠,为他打造了一套精钢连环锁。
这套兵器比原来的铁链更加轻便锋利,链节之间衔接精妙,能如灵蛇般随意变幻形态,既可远攻,又能近防。
荆州牧刘表的文书送到甘宁手中时,长江两岸的枫叶正红得似火。
泛黄的竹简上,工整的隶书写着:若肯归降,便封江夏都尉,赐田百亩。
甘宁坐在江边的草屋里,案头摆着母亲临终前留下的玉簪,那是他最珍贵的物件。
这些年漂泊江湖,虽快意恩仇,却始终无法给家人安稳的生活。
带着两百名亲信,甘宁投了刘表。然而这位号称“八俊”的州牧,整日与文人墨客谈诗论道,对军事防务却漠不关心。
州牧府里,檀香袅袅,清谈声不绝于耳,却无人讨论如何抵御曹操日益壮大的势力。
更让甘宁失望的是,刘表帐下将领勾心斗角,贪污军饷成风。
某次他查获了粮草官倒卖军粮的证据,上报后却石沉大海,甚至有人在背后讥讽他“贼寇出身,不知规矩”。
“将军,我们跟着您是想建功立业,不是在这吃窝囊气!”副将苏飞的话戳中了甘宁的痛处。
深夜,甘宁独自站在江夏城头,望着滔滔江水。
月光洒在江面上,碎成千万片银鳞,他忽然觉得无比迷茫。
在刘表麾下,自己永远只是个被猜忌的“贼寇”,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得到真正的信任和重用。
建安八年,甘宁带着亲信投奔黄祖。
本以为这位镇守江夏的老将能一展抱负,却不想黄祖竟让他去做运粮官。
更屈辱的是,黄祖的部将常常当众羞辱他“贼性难改”。
有一次,他押运粮草途中遭遇山贼,奋力击退敌人,保全了粮草,却连一句嘉奖都没得到。
直到某次曹军来犯,甘宁率船队奇袭敌后,斩首数百,才被勉强封了个代理校尉。
但即便如此,黄祖依然对他心存戒备,重要军务从不与他商议。
那是个闷热的夏夜,蝉鸣聒噪。苏飞提着一坛烈酒,踹开甘宁的房门。
酒坛重重砸在案上,溅出的米酒在烛火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兴霸,你我在此空耗光阴,不如投江东孙权!”苏飞压低声音,“听说孙将军礼贤下士,连降将太史慈都能重用。”
甘宁望着窗外的月光,想起孙权破皖城时的勇猛,征黄祖时的果决,还有他广纳贤才的种种传闻。
第二日,他便带着心腹连夜南下。当他在柴桑见到孙权时,春日的桃花正落满议事厅的石阶。
孙权身着一袭青衫,亲自迎出大门,笑容爽朗:“久闻兴霸之名,如雷贯耳。”
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战爆发。江面战船林立,战鼓震天。
周瑜制定火攻之计,甘宁奉命率百骑夜袭曹营。
三更时分,江面上雾气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甘宁让部下在马尾系上铜铃,每人带两束火把。
当战船悄悄靠近曹营,他一声令下,火把齐燃,铜铃骤响,马蹄声与喊杀声混作一团。
曹军以为东吴大军来犯,慌乱中自相践踏,营寨内火光冲天。
甘宁带着百人毫发无损地撤回营地,将曹军的军旗插在孙权帐前。
孙权抚掌大笑:“孟德有张辽,我有甘兴霸,足相敌也!”
当夜,孙权赐他米酒百斛,锦缎千匹,军中从此称他“锦帆虎臣”。
此后数年,甘宁随孙权南征北战。在皖城之战中,他身先士卒,手持铁链,攀着云梯第一个登上城头。
在夷陵保卫战中,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他沉着指挥,用连环锁破了敌军的攻城器械。
在合肥之战时,他拼死护卫孙权突围,铁链挥舞间,敌军血肉横飞。
濡须口的战鼓再次响起时,甘宁已过不惑之年。
江风吹过他斑驳的铠甲,掀起几缕灰白的发丝。
他望着对岸的魏军,忽然觉得那些旌旗铠甲都变得模糊。
这些年转战江东,从皖城到夷陵,从合肥到西陵,他见过太多年轻的面孔倒在血泊里,听过太多临终前的悲号。
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如今大多埋骨他乡。
“将军,敌军的投石机已经架好了!”亲兵的呼喊将他拉回现实。
甘宁甩了甩锁链,金属撞击声清脆如裂帛。
他跃上船头,大声下令:“放火箭,烧他们的战船!”
漫天箭雨落下时,甘宁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巴郡江边,那些追逐着船帆飞翔的白鹭,想起母亲温柔的笑容,想起初为锦帆贼时的意气风发。
他握紧铁链,带着将士们冲向敌阵。江水在船底翻涌,战船破浪前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少年时代,带着锦帆船队,向着未知的远方,无畏地迎接挑战。
后来的史书上,只简单记载着“甘宁卒于吴”。
但在江东的民间传说里,每当月夜,长江上总会出现一艘挂着锦绣船帆的战船,船头立着个系红巾的将军,腰间的铁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老人们说,那是锦帆虎臣的英魂,仍在守护着这片他热爱的江水,守护着江东的安宁。
每当渔民在江上遇到风浪,只要呼喊“甘将军保佑”,风浪便会平息。
这个传说,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下去,成为长江上永远不灭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