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七年深秋,凛冽的江风裹挟着湿气扑向巴郡城头,城垛的青苔上凝着薄霜,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年逾六旬的严颜拄着那把陪伴他数十载的铁胎弓,挺直脊背望着嘉陵江上往来的商船。
江面水波翻涌,船只在浪涛中起伏,宛如几片飘零的枯叶。
城头更夫敲响梆子,惊起一群寒鸦,扑棱棱掠过\"严\"字大旗,嘶哑的鸣叫回荡在空旷的城楼上。
\"老将军!江州急报!\"亲卫小旗官气喘吁吁地跑来,身上的铠甲还带着晨露的寒意,怀中竹筒还带着体温。
严颜目光如炬,盯着小旗官因奔跑而涨红的脸,心中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伸手接过竹筒,拆开蜡封,目光迅速扫过刘备入蜀的消息,原本就深邃的眉头骤然拧成川字。
自刘璋邀刘备入川抵御张鲁,这半年来益州局势愈发诡谲,各方势力暗流涌动,而巴郡作为东川门户,已然成了兵家必争的咽喉要地。
\"传令下去,城门增派三倍岗哨,所有商船须查验通关文牒。\"严颜将文书卷好,铁胎弓在石阶上重重一顿,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转身时,铠甲缝隙里露出的旧伤疤又隐隐作痛——那是二十年前讨伐黄巾军时留下的箭伤,每逢阴雨便如蚁噬般钻心。
可老将的眼神依旧锐利,仿佛能看穿这乱世的风云变幻。
黄昏时分,巴郡官署内烛火摇曳,跳动的光影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严颜盯着墙上巨大的益州地图,布满老茧的指尖在巴郡与江州之间反复摩挲,仿佛要将地图上的每一处山川地势都刻进心里。
参军张肃站在一旁,欲言又止:\"老将军,听闻刘备麾下有个叫张飞的猛将,万一来攻......\"
\"怕他作甚!\"严颜猛地拍案,震得青铜灯盏里的灯油四溅,案上的竹简都跟着颤动起来,\"
我守巴郡二十载,关隘固若金汤,便是插上翅膀也难飞进来!\"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厅堂回响,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乱飞。
窗外秋风卷着枯叶拍打着窗棂,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张肃望着老将军坚毅的背影,到嘴边的劝诫又咽了回去,只能默默退下,心中祈祷着巴郡能安然度过这场危机。
建安十九年春,巴郡城头突然飘起漫天黄尘,如遮天蔽日的乌云般压来。
张飞的先锋军已至离城三十里的羊角滩,震天的鼓噪声惊得江面鱼群乱跳,层层涟漪迅速向四周扩散。
严颜登上城楼,手搭凉棚远眺,见对岸河滩上,黑旗如林,\"张\"字大旗猎猎作响,在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旗下一员黑面将领横矛立马,豹眼圆睁,满脸络腮胡如钢针般竖起,正是传说中勇猛无比的燕人张飞。
\"老匹夫!早早献城,饶你狗命!\"张飞的吼声穿透晨雾,声若洪钟,震得城头弓箭手手指发颤,几人差点将手中的弓箭掉落。
严颜却不慌不忙,摘下腰间酒葫芦猛灌一口,辛辣的烈酒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灰白的胡须:\"竖子!巴郡只有断头将军,没有屈膝之辈!\"
他的回应同样响彻云霄,带着巴郡男儿的血性与傲骨。
连续三日,张飞下令轮番攻城。巴郡城墙由青石垒就,三丈余高,墙体坚固无比。
城头滚木礌石如雨下,砸在敌军士兵的盾牌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每当攻城梯搭上垛口,严颜便亲自挥舞开山斧,大喝一声,将攀爬的敌兵连人带梯一并砍落。
飞溅的鲜血洒在城墙上,与青石的灰褐交织,宛如一幅惨烈的画卷。
某日午后,张飞命士卒在城下叫骂,言辞污秽不堪,城上守军听得怒不可遏,纷纷请命要出城厮杀,严颜却按住欲放箭的士卒:\"小儿诡计,不必理会。\"
他目光冷静,深知这不过是张飞激怒守军的计策。
第四日黎明,巴郡西南角突然传来喊杀声。
严颜心中一惊,快步登上望楼,只见张飞亲率精锐,架起云梯强攻。
老将二话不说,抄起铁胎弓,搭箭拉弦,箭矢如流星般飞射而出,连珠箭射倒三名敌将。
就在城头守军士气大振时,西北角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张飞竟用冲车撞开了城门!烟尘弥漫中,敌军如潮水般涌入。
\"随我杀敌!\"严颜披挂上马,手中开山斧寒光闪烁。
他带领亲卫冲向城门,一路砍杀,斧刃过处血肉横飞。
混战中,他的战马被绊马索掀翻,严颜一个翻滚起身,还未站稳,脖颈已架上寒光凛凛的蛇矛。
抬头望去,张飞翻身下马,虎目圆睁,声如炸雷:\"老儿,可降否?\"
地牢里霉味刺鼻,昏暗的光线中,几盏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
严颜靠着潮湿的石壁,任由铁链在脚踝上磨出血痕,却挺直脊背,不肯有丝毫屈服的姿态。
自从被俘,他已绝食三日,干裂的嘴唇渗着血丝,面容愈发憔悴,可眼神依旧坚毅如铁。
忽听得牢门吱呀作响,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张飞大步而入,手中捧着酒肉。
\"老将军好骨气!\"张飞将酒坛重重放下,瓮声瓮气地说道,声浪在狭小的地牢里回荡,\"
俺老张纵横天下,还没见过这般硬骨头!\"
严颜偏过头去,冷哼一声:\"要杀便杀,何必惺惺作态!\"
在他看来,不过是胜者对败者的施舍。
张飞突然放声大笑,震得地牢嗡嗡作响,头顶的墙灰都簌簌掉落:\"哈哈哈!俺若是想杀你,早把你脑袋挂在城楼上了!\"
他扯开酒坛泥封,浓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在地牢中,\"刘备仁德之君,入川为解百姓倒悬。老将军守土有责,俺敬你是条汉子,若肯归降,咱俩便结为兄弟!\"
张飞说话间,粗糙的大手拍了拍严颜的肩膀,眼中满是真诚。
严颜猛然抬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烛光下,张飞脸上的横肉因激动而抖动,手中酒坛还在微微发烫。
这个传说中鲁莽暴躁的猛将,此刻竟如此坦诚相待。
沉默良久,老将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既已被擒,听凭处置。只是要我为将,须依我三件事......\"
他的声音沙哑却坚定,心中的防线在这一刻悄然松动。
建安二十年秋,葭萌关烽火冲天,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曹操命张合进犯巴西,战报如雪片般飞向成都。
刘备急调张飞、严颜驰援,军情十万火急。
七十岁的严颜得知消息,毫不犹豫地跨上战马。
当他穿上铠甲时,金属碰撞声竟比往日清脆几分——自归降刘备以来,这是他第一次重上战场,胸中的热血再次被点燃。
\"老将军,此战凶险,您......\"张飞望着严颜略显佝偻却依旧挺拔的背影,欲言又止。
严颜却将铁胎弓拉成满月,弓弦发出紧绷的嗡鸣:\"燕人!莫要小瞧老汉这把老骨头!\"
他的话语中带着不服老的倔强,眼神中满是渴望战斗的光芒。
话音未落,远处已传来马蹄声,张合的先锋军如黑云压境,尘土飞扬。
严颜领五千精兵绕道而行,在宕渠山设下埋伏。
深秋的山风裹挟着落叶,将蜀军的踪迹掩得严严实实。
枯黄的树叶在风中打着旋儿,落在战士们的铠甲上。
当张合军进入峡谷时,严颜一声令下,滚木礌石倾泻而下,如暴雨般砸向敌军。
山谷中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混战中,老将纵马挥斧,直取张合副将。
斧刃劈开敌军铠甲的瞬间,二十年前的热血仿佛又在胸中沸腾,他大喝一声,势不可挡。
\"老将军当心!\"张飞的吼声从身后传来。
严颜侧身避开偷袭的流箭,反手一箭射穿敌将咽喉。
箭矢破空的呼啸声与敌军的哀嚎交织在一起。
夕阳西下,蜀军大获全胜,张合仅率残部狼狈逃窜。
庆功宴上,张飞将最大的酒碗推到严颜面前,声音中带着敬佩:\"老哥哥!今日之战,当真痛快!\"
洪武元年春,成都郊外的桃花开得正艳,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宛如一场花雨。
严颜躺在竹榻上,望着窗外纷飞的花瓣,思绪却飘回了遥远的战场。
自从汉中之战后,他的旧伤愈发严重,连握弓的力气都一日不如一日,曾经强健的身躯如今已被岁月和伤痛折磨得羸弱不堪。
\"老将军,丞相派人送药来了。\"亲卫捧着药碗,声音哽咽。
药香弥漫在屋内,严颜摆了摆手,目光落在墙上的铁胎弓上。
那把跟随他征战四十载的宝弓,弓弦已经开裂,弓身也布满裂痕,正如他垂垂老矣的身躯。
曾经,这把弓伴随着他射杀敌将,守护疆土,如今却只能静静挂在墙上,见证着岁月的流逝。
夜深人静时,严颜强撑着起身,取出珍藏的开山斧。
月光洒在斧刃上,映出无数细小的缺口——那是历次战斗留下的印记,每一道缺口都诉说着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他轻轻抚摸着斧柄上的刻痕,那些刻痕里仿佛还残留着当年的鲜血与汗水。
突然,他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点点鲜血,染红了斧柄。
三日后,严颜在睡梦中安然离世,手中仍紧握着半卷兵书,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
出殡那日,成都百姓自发前来送行,道路两旁摆满白菊,素白的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曳。
张飞哭得声嘶力竭,浑浊的泪水顺着粗糙的脸颊滑落,亲自为老将军执绋。
当棺木缓缓落入墓穴时,天空突然飘起细雨,仿佛天地也在为这位传奇老将垂泪。
多年后,巴郡百姓在城楼上立起严颜的雕像。
雕像栩栩如生,严颜手持铁胎弓,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
每到阴雨时节,嘉陵江上便会传来若有若无的战鼓声,仿佛那位断头将军,仍在守护着这片他深爱的土地,他的故事,也在巴蜀大地代代相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