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香云纱褂子的膳司端来青花瓷碟,蟹粉豆腐在金边荷叶碗里颤巍巍冒着热气:“顾先生特意嘱咐要六月黄的蟹膏,今早阳澄湖捞的船刚靠岸。”
月色漫过雕花窗棂,在秘色瓷盘上蜿蜒成银河。
顾知宴执银匙将蟹粉豆腐分成小块,蟹黄油珠沿着青釉冰裂纹流淌,在烛火中析出琥珀色光晕。
“鳃边肉凉了会腥,你尝尝。”
苏雨烟话音未落,银筷尖点上鳜鱼最柔嫩的部位。
乌木筷身沾着鲥鱼鳞片般的蜜桃香,随她倾身的动作在席间洇开——
那是自带的天然体香,此刻被暖烛烘得愈发馥郁。
顾知宴抬眸时,烛火在他虹膜里碎成鎏金。
他执箸的手势忽滞,银筷尖悬在青瓷冰裂纹上方三寸。
“抱歉,我......”
银筷尖的鳃边肉将坠未坠,苏雨烟忽觉耳后碎发被夜风掀起。
顾知宴已倾身衔住那片雪肉。
他喉结滚动时,窗外恰有锦鲤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声盖过了苏雨烟骤然紊乱的呼吸。
“蜜桃味。”
他低声道,声音像砂纸磨过丝绸,“苏城的白凤桃,下月该上市了。”
苏雨烟的指尖一颤,耳尖的绯色漫过月牙白旗袍立领。
她看见顾知宴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影,而自己的倒影正落在他漆黑的瞳仁里,发间的珍珠簪摇摇欲坠。
“是......是唇膏。”
她声音轻得像莼菜羹上的热气,尾音被窗外乌篷船的摇橹声揉碎。
顾知宴的目光掠过她空荡荡的唇峰,指尖在青瓷盏沿叩出清响。
侍者恰在此时送来新酿的桂花甜酒,琉璃盏中浮着碎冰雕成的数学符号∞。
苏雨烟捧起酒杯时,烛火恰好穿透琉璃盏,照出杯壁錾刻的小楷:“姑苏城外一壶酒”。
“下句是......”
顾知宴突然开口。
“独坐黄昏谁是伴。”
诗句脱口而出的刹那,太湖石盆景后的苏绣屏风突然被风鼓起。
苏雨烟的珍珠簪在鬓角轻颤,烛火将两人的倒影投在苏绣屏风上,恍若水墨画卷里孑然相望的孤鹤。
顾知宴的指尖悬停在杯沿,琥珀酒液凝成静止的琥珀。
他看见她瞳孔深处浮起的薄雾——
那是无数个独坐实验室的黄昏,被基因图谱填满的寂静时光,此刻正与Eth图书馆顶楼的落日在他记忆里重叠。
月光忽然大亮,照见顾知宴眼中一闪而过的疼惜。
他执壶为她添酒,手背浮起淡青脉络:“苏黎世湖畔公园的那株樱花树结果了。”
苏雨烟腕间的变石吊坠骤然转蓝,酒液里的冰符号碎成星屑。
她望着他无名指根部的环状旧疤——
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想起那晚樱花树下,这道伤痕曾怎样轻轻擦过她的发梢。
甜酒突然变得灼喉,她不得不低头掩饰泛红的眼眶。
“该是酸涩的......”
她指尖抚过盏沿冰裂纹,恍惚看见那株樱树正将青果藏进夜色,“毕竟不是结果子的品种。”
顾知宴的指节轻轻叩击红木桌面,三下,像某种密码:“陆明琛寄了袋过来,尝了七颗,核都留着。想起你说过......”
“酸涩是记忆的锚点。”
苏雨烟猛地抬头。
烛火“噼啪”爆出个灯花。
顾知宴的袖口不知何时沾了滴酒液,正慢慢洇成深色的痕。
苏雨烟下意识用锦帕去擦,却在碰到他手腕静脉时触电般缩回——
那里的脉搏跳得又快又重,像解不出的混沌方程。
“定胜糕要凉了。”
顾知宴的声音比桂花蜜还稠。
苏雨烟低头切糕时,一滴泪突然砸在玉兰花瓣上。
顾知宴的筷子在半空顿了顿,最终夹起她碟中的半块糕,连同那滴咸涩,一起咽了下去。
窗外传来夜鹭的啼叫,太湖石在月光下瘦成一道影子。
顾知宴放下青瓷茶盏,指腹在杯沿那道冰裂纹上摩挲:“智脑特别贡献奖的公寓,配了你论文里的智能恒温系统,上周刚通过甲醛检测。”
苏雨烟望着他眼底的淤青——
像极了她在实验室熬夜推导时镜中的模样。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轮廓上投下细密的阴影,连无名指上的疤痕都显得更深了些。
苏雨烟指尖在蜀锦桌布上无意识游走,黎曼曲面的轨迹逐渐被茶渍晕染:“新加坡到京城的航程......”
“五小时七分钟。”
顾知宴截断话头,忽然倾身,雪松香混着长途飞行的倦意漫过来,“就确认下恒温参数。”
车子缓缓驶入“明德国际”的地下停车场,电梯间的感应灯随着脚步声渐次亮起。
顾知宴的指节在9层的按钮上停顿了一秒——
那里还沾着莼菜羹的清香。
“位置刚好。”
他的声音混着电梯运行的轻微嗡鸣,“到京大和智脑中心都是二十分钟车程。”
智能门锁的虹膜认证闪过微蓝光晕,玄关感应灯渐次亮起如星轨延伸。
苏雨烟望着鞋柜里码放整齐的实验室专用软底鞋——
连磨损痕迹都复刻了她穿惯的那双,喉间突然哽住。
一百平客厅悬浮在阑珊灯火中。
苏雨烟数着楼宇间明灭的光斑,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城市气象学——
那些暖黄的窗棂倒影,原是千万个灶火煨着的人间温度。
厨房里,嵌入式冰箱感应到有人靠近,自动亮起柔和的蓝光。
顾知宴拉开柜门,保鲜盒上的标签精确到毫克。
“咳......配送时间......”
顾知宴忽然偏头握拳抵住唇角,松脱的领带随着动作垂落,像一截被夜露打湿的鸦羽。
苏雨烟指尖抚过料理台。
转身时,她发现顾知宴正靠着岛台,睫毛在眼睑投下疲惫的阴翳。
“主卧需要穿过......”
他的喉结随着吞咽滑动,旧疤在阴影中忽明忽暗,像雪夜里被风掠过的路灯。
“您该启动休眠协议了。”
苏雨烟打断他,声音比想象中柔软。
顾知宴从公文包取出个牛皮纸袋:“智能家居的说明书。”
纸张窸窣声中,他忽然踉跄了一下,右手撑住岛台才稳住身形。
苏雨烟下意识扶住他手臂,隔着衬衫感受到不正常的体温。
顾知宴的呼吸拂过她额前的碎发,带着长途飞行后的灼热:“抱歉,可能有点......”
话音未落,他的重量突然倾斜过来。
苏雨烟被带着后退两步,后背抵上冰箱门。
顾知宴的下巴搁在她肩头,衬衫面料摩擦出细碎的声响:“就靠一会儿。”
苏雨烟僵在原地。
他的心跳透过衬衫传来,频率快得像解不出的混沌方程。
月光移过中岛台,照亮料理台上那本摊开的笔记本——
最新那页写着《关于苏雨烟生活习性的二十七条备忘》,第一条是“工作后爱喝蜜桃乌龙茶”。
“客房在......”
她轻声问。
顾知宴微微直起身,指了个方向。
“要不......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
苏雨烟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浮在月光里的尘埃,轻得几乎听不见。
顾知宴的身体明显僵了一瞬。
他的重量还半靠在她肩上。
走廊的感应灯忽然暗了下去,只剩玄关处一盏小小的壁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那面空白墙上,像道尚未被证明的猜想。
“嗯。”
沙哑的鼻息混着雪松香拂过她颈侧,惊起一片战栗。
苏雨烟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耳尖瞬间烧了起来:“你睡客房,我睡主卧。”
她匆忙补充,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袖口,“我是说......这么晚了......”
顾知宴直起身,月光从落地窗漫进来,照亮他眼底的血丝和唇边淡淡的笑意。
他的手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按,又迅速收回,像触碰了什么易碎的珍品。
“好。”
他声音里的疲惫突然明显起来,转身时衬衫擦过她的手臂,“浴室柜里有新的......”
话未说完,突然打了个喷嚏。
苏雨烟这才注意到中央空调的温度显示22c,而顾知宴的衬衫还是飞机上那件单薄的丝质面料。
她快步走向主卧,从衣柜里取出条羊绒毯——
标签上赫然印着她名字的缩写。
“这个......”
她抱着毯子愣在原地。
顾知宴已经走到客房门口,闻言回头:“上个月准备的。”
他揉了揉发红的鼻尖,“实验室空调太冷。”
苏雨烟将毯子递过去时,两人的指尖在阴影里短暂相触。
顾知宴的手很烫,无名指上的疤痕擦过她虎口,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晚安。”
她迅速抽回手,声音卡在喉咙里。
“苏雨烟。”
顾知宴突然连名带姓地叫她,像在苏黎世最后那夜一样认真,“晚安”
主卧的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渐次亮起。
苏雨烟指尖触到衣柜门时,微微一怔。
推开后,整整齐齐挂着一排真丝睡袍——
月白、浅灰、雾蓝,全是她平日会选的色系。
标签都还挂着,却已经过水洗处理,散发着淡淡的雪松香气。
苏雨烟选了件最保守的月白色。
主卧浴室的潮气在发梢凝成珠帘,苏雨烟隔着氤氲的镜面轻拢湿发,镜面映出她泛着桃粉的肌肤。
客厅忽起的压抑闷咳声惊碎了满室寂静。
想起顾知宴发红的鼻尖和灼热的体温,她顾不得吹干头发,赤足踩过柚木地板时,带起的风掀起睡袍下摆,露出截伶仃的踝,仿佛古画里踏月而来的仙子遗落了雪缎履。
客厅只亮着一盏落地灯,顾知宴半跪在青花瓷纹的医药箱前,月白衬衫紧贴着嶙峋的脊线,后颈碎发被汗水浸成鸦羽。
转身刹那,药盒坠地的清响惊醒了凝滞的时空。
他眼底映出个雾中影——
湿发在肩头洇开墨晕,真丝腰带松绾的结正缓缓游移,领口微敞处露出的肌肤正泛着初雪将融的莹润。
最要命是那截无意滑落的肩,宛如剥开半分的新雪荔枝,透出些欲说还休的甜。
苏雨烟踩在地毯上的足尖微微蜷起,像是害羞,又像是冷。
指尖触到领口褶皱的刹那,苏雨烟才惊觉真丝早已被水汽驯成第二层肌肤。她拢衣襟的动作惊醒了空气里悬浮的月光。
但更让她心惊的是顾知宴眼底的雾气比她发梢更重,素日里梳得妥帖的额发散落几绺,在烧红的眼尾扫出潦草的墨痕。
“你发烧了。”
她俯身去拾布洛芬盒时,睡袍下摆漾开涟漪,湿发垂落成帘,发梢悬着的水珠将坠未坠,在顾知宴西裤上洇出深色圆点。
“别传染……”
顾知宴条件反射地后仰,后腰撞上茶几。
“别动。”
医药箱里的体温计躺在退烧贴旁,金属外壳凝着冷光。
“三十八度七。”
苏雨烟盯着电子屏轻声念出数字,尾音不自觉发颤。
转身去厨房时,真丝腰带扫过顾知宴的西裤,在空气里牵出若有似无的蜜桃香。
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渐次亮起,像星辰坠入凡尘。
苏雨烟立在流理台前烧水,雾蓝玻璃壶映着她晃动的影子,水光将真丝睡袍染成波光粼粼的银河。
顾知宴隔着玻璃移门望她,烧灼的视线里,她挽袖试水温的侧影像极了北宋影青瓷——
冰裂纹釉下透出暖玉的光,让人想用指腹丈量每道弧度的数学之美。
“先吃这个。”
她捧来马克杯时,指尖被热气蒸得粉润,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托住顾知宴的后颈,“小心烫。”
这个动作让两人同时怔住。
顾知宴的皮肤在她掌心下发烫,脉搏跳动得又快又重。
温水入喉的暖意漫过胸腔时,他看见她耳尖的红正沿着颈线燎原。
“还有冲剂……”
苏雨烟起身要去厨房,头发却突然被什么勾住。
回头看见顾知宴的袖扣缠住了她的几缕发丝,这个解过无数难题的数学天才,此刻却被一粒袖扣困成迷途的蝶。
她手忙脚乱解开纠缠的的动作惊起发间水雾,有几颗正巧落在他手背,凉意却点燃了更深处的火。
顾知宴突然扣住茶几边缘,声音像砂纸磨过宣纸:“苏雨烟。”
抬眸的刹那,撞见他眼底的暗潮——
那是她验算混沌模型时见过的奇异吸引子,所有轨迹都指向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