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宁从睡梦中惊醒,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而非她记忆中的乳胶床垫;空气中飘散着炭火和中药的气味,而非消毒水的味道;窗外传来的是鸡鸣和木轮车吱呀声,而非汽车的喇叭声。
\"1938年...\"她喃喃自语,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粗布被单。三天过去了,她仍然无法接受自己穿越到抗战时期长沙的事实。
\"薛姐姐,你醒了吗?\"胡湘湘轻快地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盆热水,\"我给你打了洗脸水。\"
薛宁连忙坐起身:\"谢谢,不过以后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来就行。\"
胡湘湘把水盆放在木架上,好奇地打量着薛宁从行李箱拿出的塑料洗漱用品:\"这是什么?怎么这么轻?\"
\"呃...是国外产的旅行套装。\"薛宁含糊地回答,迅速把牙膏和牙刷收起来。她必须更加小心,这些在现代稀松平常的物品,在这个时代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薛小姐,早饭准备好了。\"胡湘君在门外轻声唤道。
胡家的早餐很简单——稀粥、咸菜和几个窝头。薛宁注意到桌上少了一个人:\"小满呢?\"
\"还在睡,昨晚咳了半夜。\"胡湘君眉间带着忧色,\"这孩子从小身子骨就弱。\"
\"我能看看他吗?吃完早饭。\"薛宁提议道。作为一名医生,她无法对病人视而不见,更何况是孩子。
胡湘君眼睛一亮:\"那太好了,正想请薛小姐给瞧瞧呢。\"
饭后,薛宁跟着胡家姐妹来到小满的房间。十岁的男孩蜷缩在床上,脸色潮红,呼吸急促。薛宁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
\"发烧了,有体温计吗?\"
\"体温计?\"胡湘湘疑惑地眨眨眼。
薛宁这才想起,这个时代普通家庭可能没有这种医疗设备。\"没关系,我用手估测也行。大概39度左右。\"
她仔细检查了小满的症状:咳嗽、高热、呼吸急促。听诊器是没有的,她只好俯身将耳朵贴在小满胸前。肺部有明显的湿啰音,心跳频率快而不规则。
\"可能是肺炎,需要抗生素...\"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1938年,青霉素还没大规模应用。
\"抗什么?\"胡湘湘果然追问。
\"我是说...需要清热解毒的药。有黄芩、连翘吗?\"薛宁迅速改口,庆幸自己读过一些中医书籍。
\"有!药铺刘掌柜前几日刚配了一些。\"胡湘君连忙说。
薛宁点点头:\"先煎一副给小满喝,再用湿毛巾给他物理降温。我写个方子,你们按这个去抓药。\"
她拿起毛笔,努力回忆中医治疗肺炎的方剂。写完后,胡湘湘主动请缨去抓药。
\"等等。\"薛宁叫住她,从行李箱暗袋里取出几块银元,\"用这个。\"
胡湘君连连摆手:\"这怎么行,薛小姐是客人...\"
\"就当是我的伙食费。\"薛宁坚持道。这些银元是她今早在箱子里意外发现的,可能是\"这个世界的薛宁\"留下的。
胡湘湘出门后,薛宁继续照顾小满。当她再次听心跳时,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那不只是肺炎引起的心率加快,还有明显的心律不齐和杂音。
\"小满以前心脏有没有问题?\"她问胡湘君。
胡湘君愣了一下:\"小时候大夫说他心脉弱,怎么了?\"
\"我怀疑他可能有先天性心脏病。\"薛宁谨慎地说,\"等这次肺炎好了,需要好好检查一下。\"
胡湘君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心脏病?那...严重吗?\"
薛宁暗自叹息。在现代,许多先心病可以通过手术治愈,但在这个年代...\"好好调养的话,不会有事的。\"她只能这样安慰道。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骚动。胡湘湘急匆匆跑进来:\"姐!巷口的张婶要生了,产婆还没到,她疼得厉害!\"
薛宁立刻站起身:\"我去看看。\"
\"这...\"胡湘君有些犹豫,\"薛小姐还未出阁...\"
\"我是医生。\"薛宁已经拿起自己的小医药包——这几天她用能找到的材料简单组装的,\"生孩子可等不得。\"
张家的低矮平房里,一位三十出头的妇女正躺在炕上痛苦呻吟,汗水浸透了衣衫。薛宁迅速检查了一下:宫口已开七指,胎位正常,但产妇已经力竭。
\"准备热水和干净布。\"她冷静地吩咐,一边用肥皂洗手——这是她坚持的为数不多的现代卫生习惯之一。
接生过程持续了近两小时。当婴儿嘹亮的啼哭响起时,屋外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薛宁熟练地处理好脐带,将包裹好的婴儿交给虚弱的母亲。
\"是个健康的男孩。\"
\"谢谢薛小姐!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张婶的丈夫激动得语无伦次。
薛宁只是笑笑,继续指导产妇如何清洁和哺乳。她没注意到,门外人群中,一双锐利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
当她走出张家时,迎面撞上了顾清明。他今天没穿军装,而是一身深色长衫,却依然掩不住军人气质。
\"顾长官。\"薛宁微微点头,试图从他身边走过。
\"薛小姐医术高明。\"顾清明开口,声音低沉,\"不仅懂西医,还会中医,连接生都如此熟练。北平医学院教得可真全面。\"
薛宁听出了他话中的试探,心跳加速:\"战乱年代,多学点总没坏处。\"
\"是吗?\"顾清明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我刚好有朋友在北平医学院任教,查了近五年的学生名单,没有薛宁这个人。\"
薛宁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她强自镇定:\"可能顾长官的朋友记漏了,或者...我用的是曾用名。\"
顾清明眯起眼睛:\"薛小姐,战时长沙鱼龙混杂,我们不得不小心。你到底是什么人?\"
正当薛宁绞尽脑汁想对策时,胡湘湘突然冲了过来:\"薛姐姐!小满醒了,但咳得更厉害了!\"
薛宁如获大赦:\"我马上回去。\"她对顾清明匆匆点头,\"抱歉,顾长官,病人要紧。改日再聊。\"
回到胡家,小满的情况确实恶化了。薛宁顾不上想顾清明的事,全力投入救治。她指导胡湘君用酒擦身降温,又调整了药方。直到傍晚,小满的高烧才稍稍退去。
\"薛姐姐,喝点水吧。\"胡湘湘递来一碗茶,眼中满是崇拜,\"你今天救了两个人!\"
薛宁接过茶碗,手指因为长时间紧张而微微发抖。她突然意识到,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她的现代医学知识可能是许多人活命的唯一希望。
\"湘湘,你想学一些简单的医术吗?\"她问。
胡湘湘眼睛一亮:\"可以吗?\"
\"当然。先从包扎和退烧开始。\"薛宁微笑。培养一些帮手,或许能让她不那么显眼。
接下来的日子,薛宁一边照顾小满,一边教胡湘湘基础护理知识。令她惊讶的是,这个看似莽撞的姑娘学得极快,不仅记忆力好,手也很灵巧。
同时,她的名声也在平安巷传开了。每天都有邻里上门求医,从感冒发烧到腰酸背痛。薛宁尽可能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解释病情,并适当结合一些中医理论,避免太过\"超前\"。
一周后的傍晚,薛宁正在后院晾晒她自制的纱布绷带,顾清明不请自来。
\"薛小姐。\"他站在月洞门下,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薛宁的手一抖,夹子掉在了地上。自从上次被质问后,她一直避免与他碰面。
\"顾长官有事?\"她弯腰拾起夹子,努力保持声音平稳。
顾清明走近几步:\"我来道歉。上次是我唐突了。\"
薛宁惊讶地抬头。
\"我查过了,北平医学院确实有一批非正式录取的流亡学生,名单不全。\"顾清明说,眼神却依然锐利,\"不过,我依然好奇薛小姐的身世。\"
薛宁松了口气:\"乱世中人,身世有什么重要的?能救人就好。\"
\"说得好。\"顾清明点头,\"正因如此,城防司令部想请薛小姐帮忙培训一些急救人员。近日空袭频繁,伤亡太多。\"
薛宁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我...当然愿意。不过我只是个学生,经验有限。\"
\"薛小姐过谦了。\"顾清明意味深长地说,\"平安巷的张婶、李家的烫伤孩子、还有教会医院那位洋大夫赞不绝口的'神秘女医'...你的'有限经验'救了不下二十人。\"
薛宁心头一紧——他一直在调查她!
\"明天上午九点,司令部医务室。\"顾清明不给拒绝的机会,\"胡小姐有兴趣也可以一起来。\"他瞥了一眼躲在廊柱后偷听的胡湘湘。
顾清明走后,胡湘湘蹦跳着跑过来:\"薛姐姐!我们能去军营了!\"
薛宁勉强笑笑,心里却沉甸甸的。顾清明的\"道歉\"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他对她的怀疑丝毫未减,而现在,她将被置于更直接的监控下。
晚饭时,胡湘湘兴奋地宣布了明天要去司令部的消息。胡湘君有些担忧:\"军营那种地方,女孩子去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现在抗战时期,男女平等!\"胡湘湘不服气地说。
\"薛小姐觉得呢?\"胡湘君转向薛宁。
薛宁斟酌着词句:\"学些急救知识总是好的,万一有空袭...\"
\"就是就是!\"胡湘湘抢着说,\"薛姐姐说我有天赋,学得快!\"
胡湘君无奈地摇摇头:\"那你们要小心,别惹事。\"她转向薛宁,\"薛小姐,湘湘性子直,说话冲,您多担待。\"
\"湘湘很聪明。\"薛宁真诚地说,\"学医需要胆大心细,她两者兼备。\"
第二天一早,薛宁和胡湘湘来到城防司令部。那是一处改建的旧衙门,门口站着持枪哨兵。胡湘湘既兴奋又紧张,紧紧抓着薛宁的手臂。
顾清明亲自带她们去了医务室——一间简陋的大屋子,几张木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床单,药柜里的药品寥寥无几。
十来个士兵和几名平民志愿者已经等在那里。薛宁注意到角落里站着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女性,约莫四十岁左右,穿着护士服。
\"这位是教会医院的安娜护士长。\"顾清明介绍道,\"她自愿来协助培训。\"
安娜上前一步,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说:\"我听说了薛小姐的事迹,很荣幸向您学习。\"
薛宁顿时压力倍增。她原本打算教些最基本的急救,但现在有专业医护人员在场,太基础的内容会显得可疑。
\"不敢当,互相学习。\"她谦虚地说,然后转向众人,\"今天我们学习创伤处理和止血技术。\"
培训开始后,薛宁逐渐进入状态。她巧妙地将现代急救知识与当时已有的医疗条件结合,演示了如何用干净布条加压止血、如何制作简易夹板、如何搬运伤员避免二次伤害。
当讲到伤口清洁时,她强调必须用煮沸的水和干净布,最好用酒或盐水消毒。安娜护士长惊讶地问:\"您认为看不见的小生物会导致感染?\"
薛宁这才想起,虽然巴斯德已经提出细菌理论,但在中国普通医院还未普及。\"是的,这是我老师的研究成果。\"她顺势把功劳推给\"老师\"。
培训持续到中午。结束时,顾清明邀请薛宁和安娜一起用午餐。在司令部简陋的食堂里,安娜不断询问薛宁的医学观点,薛宁不得不小心应对,既要显得专业,又不能太过超前。
\"薛小姐对败血症的治疗有什么看法?\"安娜突然问。
薛宁知道这个问题是个陷阱——抗生素在此时尚未广泛应用。\"主要是预防,严格消毒和及时清创。\"她谨慎地回答,\"另外,我老师曾实验过某些霉菌提取物对抑制感染有效...\"
\"真的?\"安娜眼睛一亮,\"我也读过弗莱明爵士关于青霉素的论文,但提取太难了。\"
薛宁暗自松了口气——幸好安娜知道青霉素,否则她可能说漏嘴。
午餐后,安娜先行离开。顾清明送薛宁到门口,忽然问:\"薛小姐的老师是谁?我对医学也有些兴趣。\"
薛宁心跳漏了一拍:\"张教授,不过他在南京...恐怕已经...\"她故意没说下去,让顾清明自己联想。
顾清明果然神色一肃:\"抱歉。战时多少人才凋零...\"
回胡家的路上,胡湘湘异常安静。直到快到家时,她才突然问:\"薛姐姐,你真的只是医学院学生吗?\"
薛宁心头一跳:\"为什么这么问?\"
\"你今天讲的那些,安娜护士长都不知道。\"胡湘湘认真地说,\"而且你看伤口的眼神...就像我爹看他的古董表,又专注又...又心疼。\"
薛宁不知如何回答。这个看似大大咧咧的姑娘,观察力竟如此敏锐。
\"湘湘,有些事我暂时不能说。\"她最终选择部分坦白,\"但我保证,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人。\"
胡湘湘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出乎意料地笑了:\"我信你。不管你是谁,你救了小满,救了巷子里那么多人,你就是好人!\"
薛宁眼眶一热。在这个陌生的时空,这份单纯的信任比什么都珍贵。
当天晚上,薛宁在油灯下整理她回忆起来的现代医学知识,特别是能用当时条件实现的部分。突然,窗外传来轻微的响动。
她警觉地抬头,看见一个信封从窗缝滑进来。打开后,里面是一张便条:
\"明日午时,岳麓书院旧址。事关你真实身份。——c\"
薛宁的手微微发抖。c,显然是顾清明。他发现了什么?这是试探还是陷阱?
她将纸条凑近油灯,火苗瞬间吞噬了纸张,就像吞噬着她在这个时空脆弱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