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阳被周国伟搀着胳膊,踩着嘎吱作响的积雪走下那冰冷刺骨的仓库小平台。
双腿像灌了铅,胃里空得直抽抽,冷风一激,太阳穴突突地跳。
那股子强行压下去的眩晕和酒劲儿混着催吐后的虚脱,一股脑地往上涌。
刚踏出仓库那扇破木门,脚还没在雪地上踩实,呼啦一下子,人群就围了上来。
“噗通!”
“噗通!”
“噗通!”
三个穿着破旧棉袄的男女,几乎是同时扑跪在冰冷的雪地里,额头重重地磕下去,在雪面上砸出深坑。
那是三个被救孩子的爹娘。
“陈大哥!恩人呐!!”
“光阳兄弟!俺们全家给你磕头了!!”
“要不是你…俺家柱子就…呜呜呜……”
一个头发散乱、眼睛肿得像桃子的女人哭得撕心裂肺,头磕得咚咚响。
旁边的男人也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地按着孩子的头一起磕。
陈光阳想伸手去扶,胳膊却沉得抬不起来,刚张了张嘴,还没出声……
“好!”
“打得好啊!”
“陈光阳!尿性!真他妈的尿性!”
雷鸣般的掌声猛地炸开,瞬间淹没了那嘶哑的哭嚎!
警戒线外,黑压压的人群,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拼命地拍着手,吼着,喊着。
风雪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冲散了几分。
那一张张冻得通红、涕泪横流的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毫不掩饰的感激、敬佩。
“尿性!这才是咱东风县真正的爷们儿!”
“一枪!就他妈一枪!神了!”
“陈顾问!牛逼!!”
掌声,喊声,像滚烫的热浪,一波接一波地拍打在陈光阳疲惫不堪的身体上。
他站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但眼神有些发飘。
周国伟紧紧扶着他胳膊的手,能感觉到他在微微地抖。
不是害怕,是精力透支后的脱力,还有那股子从冰冷枪管和血腥风雪里骤然跌入人间烟火气的巨大温差。
周围那些穿着藏蓝或草绿棉袄的公安、民兵们,此刻也全都定定地看着陈光阳。
眼神里没了平时的熟稔或敬畏,只剩下一种近乎膜拜的震撼。
有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有人悄悄咽了口唾沫。
那个在仓库平台上冻得发抖的年轻小干警,此刻望着陈光阳的背影。
拳头攥得死紧,眼里全是光!
那是一种找到了标杆和信仰的光。
周国伟喉咙发堵,用力晃了晃陈光阳的胳膊,声音也带着激动后的沙哑:“兄弟!看见没?这声儿!这响动!整个东风县都他妈给你叫好呢!没白吐!值了!”
陈光阳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只牵动脸上僵硬的肌肉。
他目光扫过地上那三个还在磕头的可怜人,又掠过那一张张激动得通红的脸,最后落在远处老城墙上被迅速抬下来的小小身影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着浓重的疲惫,终于冲垮了强行支撑的那股劲儿,从骨头缝里慢慢渗出来,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哑着嗓子,对周国伟,也像是对所有人,低低地说了句:“行了…孩子…没事儿就行。赶紧…都散了吧,天冷。”
说完,他几乎是半靠在周国伟身上,拨开人群,朝着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挪去。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喧天的掌声和呼喊追着他的背影,像送别凯旋又疲惫不堪的英雄。
车子开回陈记酒坊那条街时,天色已经彻底擦黑。
街灯昏黄,映着飘洒的细雪。
酒坊门口那新刷的红漆招牌下,汽灯亮着,在寒风中微微摇曳,透出暖融融的光晕。
推开厚重的、带着新木头和油漆味的店门,一股极其复杂又令人心安的气息瞬间包裹了陈光阳。
浓郁的药酒香是基底,混着粮食酒糟的醇厚、新开松木盒子的清冽,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几十种药材混合炮制时特有的苦涩与芬芳。
这味道,是程大牛逼的手艺,是沈知川的忙碌,是陈记药酒坊的根。
前头柜台没人,只有汽灯嗡嗡地响。
浓郁的酒香是从后院作坊飘过来的。
陈光阳没惊动人,掀开通往后院的厚棉帘子。
昏黄的电灯泡下,蒸汽氤氲。
小舅子沈知川正佝偻着腰,吭哧吭哧地搬动一个半人高的粗陶酒坛。
他穿着件沾了酒渍和药沫子的旧棉袄,脑门上一层薄汗,脸上还带着这些日子的忙碌憔悴,但眼神专注。
看见陈光阳进来,他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姐夫?你咋这前儿回来了?脸色咋这差?冻着了?”
他放下坛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要过来。
“没事儿,累的。”陈光阳摆摆手,声音有气无力,目光却越过沈知川,落在角落里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程大牛逼!
老爷子没在柜台前忙活,也没佝偻着腰配药。
他居然搬了个小马扎,就坐在靠墙根的火炉子旁边。
炉火烧得挺旺,红彤彤的火光映着他那张沟壑纵横、但明显比前几天精神多了的老脸。
虽然前阵子被人攮了一刀的地方,但气色好了不是一点半点,那双标志性的小眼睛里又有了精光。
他脚边摊开几个大簸箩,里面堆着红彤彤的枸杞子、黄澄澄的干山萸肉、黑黢黢的熟地黄片,还有一堆分不清名目的根茎切片。
老爷子用他那只好手,正慢悠悠地、极其仔细地挑拣着簸箩里的药材,时不时捻起一颗枸杞对着灯光看看成色。
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二人转小曲儿。
陈光阳心头那点暖意又厚了一层。
这老爷子,是陈记酒坊的定海神针,也是他的恩人。
看他能坐在这儿悠闲地挑药材,比啥灵丹妙药都让人踏实。
“程叔,精神头见好啊。”
陈光阳走过去,也拖了个小马扎挨着火炉坐下。
炉火的暖意烘烤着冻僵的身体,让他忍不住舒服地叹了口气,骨头缝里的寒气似乎都被逼出来一点。
程大牛逼抬起眼皮,小眼睛在陈光阳苍白的脸上扫了扫。
又瞥见他肩上挎着的、还带着硝烟寒气没散尽的捷克猎,鼻子里哼了一声:“哼,折腾够呛吧?一股子土腥味儿和……嗯?还有冰碴子味儿?咋整的?”
老爷子鼻子灵得很,隐约还闻到了点呕吐后的酸气。
陈光阳苦笑一下,没细说老城墙上的惊魂一刻,只是含糊道:“嗯,刚办点事儿回来,冻着了,灌了几碗凉水压了压。”
“胡闹!”程大牛逼眼睛一瞪。
“那冰水是瞎灌的?伤胃!伤元气!知川!别鼓捣你那破坛子了!赶紧的,去!把炉子上温着的那小陶罐‘百岁还阳’端过来!给你姐夫倒半碗!
让他就着炉火喝了,驱驱寒,定定神!”
他指挥起人来,那股子“程大牛逼”的劲儿又回来了。
“哎!马上!”沈知川赶紧应声,小跑着去角落的炉灶边,端起一个冒着丝丝热气的黑陶小罐。
陈光阳也没推辞,他确实需要点热乎东西下肚。
接过沈知川递过来的粗瓷碗,里面是琥珀色的温热药酒。
一股浓郁的人参、黄芪混合着老酒的香气直冲鼻腔,带着点回甘的微苦。
他凑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滚烫的药液滑过喉咙,落入冰冷的胃袋,像点起了一小簇温暖的火苗,开始慢慢驱散四肢百骸的寒意和疲惫。
紧绷的神经,也在这熟悉的酒坊气息和炉火的暖意里,一点点松弛下来。
他靠在墙上,闭着眼,感受着药酒的热力在身体里缓缓化开。
作坊里很安静,只有炉火噼啪的轻响,药材在簸箩里被翻动的窸窣声,还有沈知川小心翼翼搬动酒坛的沉闷声响。
这种踏实、忙碌又充满生机的氛围,是他在外面经历腥风血雨后最渴望的港湾。
就在他半睡半醒,困意如潮水般上涌时,作坊通往前店的那扇小门被推开了。
一股冷风跟着灌进来。
一个穿着厚实藏青色棉猴,戴着顶剪绒帽子,手里提着个鸟笼子的老头儿,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笼子里是只毛色油亮的红点颏,正不安分地跳来跳去。
来人正是刘老!刘凤虎他爹!
“哟?挺热闹啊?”
刘老一进门,他那洪亮的嗓门就打破了作坊的宁静。
他一眼就看到了炉火旁闭目养神的陈光阳,再瞅瞅旁边挑药的程大牛逼,乐了。
“好家伙!老程头儿,又鼓捣啥好玩意儿呢?”
刘老凑到程大牛逼的簸箩边,饶有兴致地扒拉着里面的药材。
程大牛逼头都没抬,没好气地说:“鼓捣续命的玩意儿!哪像你刘大闲人,遛鸟喝茶,清闲自在!”
刘老也不恼,嘿嘿一笑,把鸟笼子挂在一旁的架子上。
红点颏立刻清脆地叫了两声。
他这才踱到陈光阳旁边,伸出穿着厚棉鞋的脚,不轻不重地踢了踢陈光阳的小马扎腿儿。
“光阳小子?醒醒神儿!咋蔫头耷脑的?这大冷天在外面冻成冰棍了?”
陈光阳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看清是刘老,扯出个疲惫的笑容:“刘老,您来了。刚办完事,有点乏。”
“乏?我看你这样子,像是刚跟老虎干了一架,还打输了!”
刘老打趣着,自己拖了个马扎也挨着炉火坐下,搓了搓手。
“这鬼天气,也就你这小酒坊里暖和,还有老程头儿的好酒闻着。”
他自顾自从旁边桌上拿过沈知川刚放下的黑陶罐,给自己也倒了小半碗“百岁还阳”。
美滋滋地抿了一口,咂咂嘴:“嗯!还是这个味儿正!舒坦!”
他放下碗,看着陈光阳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忽然压低了点声音,小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熟悉的、属于老饕和猎奇者的精光。
“哎,光阳,”刘老用手肘捅了捅陈光阳,“跟你商量个事儿。上回那虎骨参蛇酒,劲儿是够猛,好东西!可这玩意儿……喝多了也燥得慌。老头子我最近,琢磨着泡点新鲜玩意儿。”
陈光阳眼皮半抬,等着他的下文。
程大牛逼也停下了挑药的手,支棱起耳朵。
刘老凑得更近了些,神秘兮兮地,带着点兴奋劲儿:“我听说……北边老林子那边,有人淘弄到过一对‘飞龙鞭’!就是那花尾榛鸡的公鸟,开春儿求偶时候才有的那玩意儿!那东西,配上点年份好的老山参须子,用你们这新酿的头茬高粱酒泡上……啧!”
他顿了顿,看着陈光阳,眼神热切:“光阳啊,老头子我稀罕这口儿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那玩意儿太稀罕,寻常猎户根本弄不到,也未必识货!这事儿……恐怕还得你这‘山神爷’出马才行!开春儿进山,给老头子我踅摸踅摸?价钱,绝对让你满意!”
作坊里安静下来。
炉火映着刘老充满期待的脸,也映着陈光阳疲惫却深邃的眼睛。
飞龙鞭?
那玩意儿只在特定时节、特定区域才有,捕捉难度极大,而且极其讲究火候。
沈知川听得直咋舌,下意识地看向姐夫。
程大牛逼则眯起了他那双精明的老眼,似乎在琢磨这方子的配伍可能。
陈光阳慢慢把碗里最后一点温热的药酒喝干,感受着那股暖流在疲惫的身体里顽强地扩散。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带着浓浓的倦意,也带着一丝被这人间烟火重新点燃的微光。
眼皮重得快要抬不起来,声音也含糊低沉,却清晰地砸在暖融融的空气里:“妥了刘老,等开春的时候,我给你研究研究。”
刘老听见这话,就哈哈一笑。
陈光阳说研究,那这事儿肯定就能研究明白了!
整个东风县,谁不知道陈光阳答应的事儿。
就没有实现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