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阳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锅里的羊蝎子汤早熬干了底。
炭火盆冷透,只剩灰白余烬。
包间里酒气混着汗味儿,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地鼾声如雷的汉子。
陈光阳从条凳上支起身,太阳穴突突地跳,嘴里苦得像嚼了黄连。
他揉着发木的脑壳,一脚踢开挡路的空酒瓶。
昨儿个年终酒局太疯,连最能喝的闫北都滑桌子底下去了。
他摸到后院水缸,舀起半瓢刺骨的井水,劈头盖脸浇下去。
冷水激得他一哆嗦,混沌的脑子瞬间清亮不少。
昨夜算盘珠子噼啪响到最后蹦出的那个数儿,像滚烫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又发胀。
钱是好东西,可堆在陈记涮烤后屋那几个麻袋里,总归是块心病。
得存!立刻!马上!
叫醒了其他人,让他们回家睡去。
陈光阳套上那件半旧的军绿棉袄,蹬上大头鞋,出门跨上那辆突突冒黑烟的偏三轮。
清晨的风像小刀子,刮得脸生疼。
他拧着油门,直奔解放公社大院。
公社大院刚扫过雪,青砖地上还留着湿痕。
沈知霜正伏在办公桌上核对各大队送来的冬储菜报表,鼻尖冻得微红。
听见熟悉的摩托声抬头,就见陈光阳风风火火闯进来,带着一身寒气。
“咋了?出啥事了?”沈知霜心一提。
自家男人这模样,不是上山撵熊就是下河摸金,少有往公社跑的时候。
“没事儿,接你回家看个景儿!”
陈光阳咧嘴一笑,不由分说拉起她就走,“账本先撂下,天大的事儿也挪后!”
沈知霜被他半搂半抱地弄上偏三轮后座。
围巾裹得只剩一双疑惑的眼睛露在外头。
摩托一路突突着冲回靠山屯。
进了堂屋,陈光阳反手插上门闩。
沈知霜刚解下围巾,就被他拉进里屋。
随后陈光阳就将麻袋拿到了炕上!
炕梢摞着四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一个是家里放钱的旧麻袋,灰扑扑打着补丁。
另三个崭新些,还带着陈记涮烤后厨的油烟气。
“打开瞅瞅。”陈光阳下巴一扬。
沈知霜狐疑地解开一个旧麻袋的麻绳。
哗啦!
一捆捆用牛皮筋扎得死紧的“大团结”像地里的萝卜,争先恐后滚落出来,瞬间铺了小半炕!
崭新的票子特有的油墨味混着旧麻袋的土腥气,猛地冲进鼻腔。
“这……”
沈知霜呼吸一窒,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家里有钱她是知道的,硫磺皂厂、陈记涮烤、货站…
一桩桩生意都是她看着起来的。
可亲眼看着这么多钱堆成小山,视觉的冲击还是让她脑子嗡了一声。
她抖着手又去解那两个新麻袋。
里面同样是塞得满满当当、砖头似的钱捆子!
有五块的!有两块的!还有大团结!
硬挺挺、沉甸甸,压得麻袋底儿都快坠破了。
“三十五万整!”陈光阳的声音不高,却砸得土墙嗡嗡响。
“昨儿拢的账。酿酒坊、蘑菇洞、货站、硫磺皂厂…刨去该分的,全在这儿了!”
沈知霜只觉得腿肚子发软。
扶着炕沿才站稳,冷艳的脸上一片空白,眼角的泪痣都显得怔忡。
她这辈子,连同当年在城里面念书时在银行见过的钱捆子加起来。
也没这炕上一半多!
三十五万?
这得是多大一堆?
她下意识想伸手摸摸那崭新的票面,指尖却在离钞票一寸的地方停住。
仿佛那是烧红的烙铁。
“我的天爷……”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了什么。
“这…这得存起来啊光阳!放家里,我…我晚上还咋合眼?”
炕上这堆东西,在她眼里瞬间从金山银山变成了烫手山芋。
连带着这住了小一年的新房都觉得四面漏风,没一处安稳地界。
“存!这就走!”陈光阳二话不说,从炕柜底下扯出两条更大更破的麻袋。
一条还是去年装山货倒腾人参灵芝用过的,边角都磨出了毛边。
他动作麻利,像码柴火垛一样,把四个麻袋里的钱捆子一股脑倒腾进两个大破麻袋里。
钱捆子互相挤压着,发出沉闷厚实的摩擦声。
沈知霜想帮忙,手伸出去又不知从哪下手。
只能看着他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把麻袋口用粗麻绳死死扎紧,再套上一个,最后打了个死结。
陈光阳弯腰,双臂一较劲,两个鼓囊囊、沉甸甸的大麻袋被他稳稳甩上肩头。
麻袋坠得他棉袄肩线绷直,脚步也沉了几分,踩得地上的浮灰都微微扬起。
沈知霜赶紧抓起自己的旧棉袄跟上,心口怦怦直跳,像是怀里揣了只不听话的兔子。
偏三轮突突着冲进东风县。
陈光阳把车直接刹在县人民银行那两扇气派的朱漆大门前。
青砖门脸,水泥台阶擦得锃亮,跟旁边灰扑扑的供销社一比,透着一股子拒人千里的冷硬气派。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暖烘烘的、带着油墨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儿扑面而来。
厅堂敞亮,水磨石地面能照出人影。
几个穿藏蓝列宁装的行员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
隔着一排粗壮的铁栅栏,低头拨拉着算盘珠儿,噼啪声不紧不慢,透着一股公家人的从容。
陈光阳扛着两个鼓鼓囊囊、灰头土脸的大麻袋进来,活像刚从哪个山沟子卸完煤。
他那件半旧军绿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大头鞋上还沾着靠山屯带来的泥点子。
这副尊容,在这窗明几净、人人衣着体面的银行大厅里,显得格格不入。
像一幅精心描绘的工笔画上突然甩了一团墨点。
一个坐在离门口最近的年轻男行员,梳着油光水滑的三七分头,鼻梁上架着副崭新的黑框眼镜。
他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一沓单据。
听见动静撩起眼皮扫了一下,看到陈光阳和他肩上那俩破麻袋,眉头立刻嫌弃地皱成了疙瘩。
他撇撇嘴,鼻腔里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脸,刻意提高了音量对旁边一个女行员说:“啧,这大冷天的,真是什么人都往里钻,当咱这儿是废品收购站呢?”
那女行员捂嘴低笑了一下,眼风扫过陈光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沈知霜的脸腾地红了,手指紧紧攥着棉袄下摆。
陈光阳却像没听见,径直走到一个空闲的窗口前。
把肩上两个死沉的麻袋“咚”、“咚”两声。
像卸下两座小山般墩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震得柜台玻璃都嗡嗡轻响。
麻袋口没扎严实的地方,隐约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青灰色票子边角。
窗口后面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女行员,圆脸盘,颧骨有点高,嘴唇薄薄的。
她正端着个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缸子喝茶,被这动静惊得手一抖,茶水差点洒出来。
她没好气地放下茶缸,扶了扶自己鼻梁上的眼镜,隔着铁栅栏居高临下地打量陈光阳,眼神像在扫视一件不太干净的物品。
“办什么业务?”她拖长了调子,语气里透着不耐烦。
“存钱。”陈光阳声音平平。
女行员的目光在那两个鼓胀得快要裂开、沾着泥灰的破麻袋上溜了一圈。
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存钱?拿个存折本儿出来,我看看够不够起存数。一角两角的零碎儿,去隔壁信用社,我们这儿忙得很。”
她特意把“零碎儿”三个字咬得很重。
旁边窗口的几个行员也停了手里的活计,投来看热闹的目光,有人低低嗤笑出声。
沈知霜气不过,刚要开口,陈光阳伸手在她胳膊上轻轻按了一下。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睛,沉静得像结了冰的黑龙潭,深不见底。
他不再看那女行员,弯腰,解开了其中一个麻袋口系得死紧的粗麻绳。
哗啦!
像打开了一道闸门。
陈光阳伸手进去,再拿出来时。
厚厚一沓用黄色牛皮纸条捆扎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大团结被他“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拍在了冰冷的、打磨得光滑的大理石柜台上。
十元面额的工农兵图案崭新挺括,青灰色的主色在银行顶灯的照射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女行员扶眼镜的手顿住了,脸上的讥诮僵住。
陈光阳没停。
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窒息的节奏感。
大手探进麻袋深处,一沓,两沓,三沓……
一捆捆崭新硬挺的大团结,像源源不断的砖块,被沉稳而有力地摞在原本光洁如镜的大理石柜面上。
“啪!”
“啪!”
“啪!”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像是无形的鼓槌,一下下敲打在整个银行大厅所有人的耳膜上。
先前拨打算盘的噼啪声、行员们低声的交谈、甚至嗤笑声,全都消失了。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空气都仿佛凝成了粘稠的浆糊。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盯在陈光阳的手和那不断增高的、青灰色的钱垛上。
油头粉面的男行员张着嘴,忘了合拢。
捂嘴笑的女行员脸上的轻蔑冻成了惊愕。
原本悠闲喝茶的、看报的、整理单据的……
无论行员还是角落里仅有的两三个等着办业务的顾客,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一沓,又一沓。
陈光阳的手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稳定地重复着探入、抓取、拍落的动作。
崭新的钞票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油墨味,弥漫开来,压过了消毒水的味道。
柜台上的钱垛越堆越高,像一座拔地而起的小型堡垒,散发着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威慑力。
那女行员薄薄的嘴唇微微哆嗦着,脸色由最初的不屑,转为涨红,再由涨红转为煞白。
她扶着眼镜框的手指有些发颤,额头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看着陈光阳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那双手此刻在她眼里,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两个麻袋终于见了底。
陈光阳直起腰,拍了拍手上沾着的麻袋碎屑和钞票上细微的纸尘。
他面前的大理石柜面,已经被两座由崭新大团结堆砌的“小山”完全占据!
钱垛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在银行顶灯惨白的光线下,青灰色的票面反射着冰冷而厚重的光芒,刺得人眼睛发疼。
三十五万现金堆出来的视觉冲击,足以让任何傲慢瞬间粉碎。
整个银行大厅落针可闻,只有窗外呼啸的北风刮过玻璃的呜咽。
所有行员都屏住了呼吸,先前油头粉面那位,脖子缩得几乎看不见,恨不得把头埋进账本里。
薄嘴唇的女行员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调子又尖又细,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和强挤出来的谄媚:
“同…同志!您…您稍等!我…我马上给您办!马上!”
她手忙脚乱地抓过一沓厚厚的存款单,钢笔尖因为手抖,在纸上戳了好几个墨点。
她甚至没敢再问一句“存多少”,眼前这钱山就是最好的答案。
“小王!快!帮这位同志倒杯热水!”
她朝旁边那个男行员尖声吩咐,又慌乱地对陈光阳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同志您…您坐!坐着填单子!老张!老张!别拨你那破算盘了!过来帮忙点钞!快啊!”
两个年纪稍大的男行员如梦初醒,慌忙从各自的窗口后跑过来。
点钞机?
这年头县里银行还没那金贵玩意儿。
两人搬来凳子,当着陈光阳和沈知霜的面,坐下开始手工清点。
手指在崭新的票面上飞快地捻动、拨数,发出细密而急促的沙沙声。
他们点得异常小心,额角也见了汗,生怕数错一张惹恼了眼前这尊扛着麻袋来存钱的“真佛”。
柜台内外,气氛彻底颠倒。
先前高高在上的行员们,此刻围着那两座钱山,卑微地忙碌着,空气中只剩下点钞的沙沙声和行员们小心翼翼报数的声音。
沈知霜站在陈光阳身边。
看着自家男人如山岳般沉默挺直的背影,再看看柜台上那两座让整个银行鸦雀无声的“钱山”。
再看看周围行员们前倨后恭、恨不得把腰弯到地上去的卑微姿态,心口那股憋闷的郁气,瞬间烟消云散。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直冲头顶,让她脸颊发烫,眼圈也有些发热。
她悄悄伸出手,在柜台下,紧紧攥住了陈光阳粗糙温暖的大手。
陈光阳反手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
只淡淡地对那个忙得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的女行员吐出两个字:
“不急。”
女行员点钞的手又是一抖,差点把一沓钱掉地上。
她心里把肠子都悔青了,脸上堆满了最谦卑的笑容,连声应着:“哎!哎!不急!不急!您歇着!马上就好!马上就点清!”
点钞的过程漫长而压抑。
厚厚几叠存款单填好,盖上了鲜红的银行印章。
当最后一张百元大团结被清点完毕,两个点钞的老行员几乎同时长长吁了口气,后背的棉袄都被汗水洇湿了一块。
“同志,办…办好了!三十五万整!都…都存在您的活期账户上了!”
女行员双手捧着那几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存单和存折,隔着铁栅栏,恭恭敬敬、近乎谄媚地递出来。
她脸上笑得像朵霜打的菊花,腰弯得快要对折,“您收好!千万收好!以后有啥业务,您直接招呼我就行!
我姓刘,刘玉芬!一准儿给您办得妥妥帖帖!”
陈光阳没接话,也没看那存单。
他伸手拿过,看也没看就塞进了棉袄内袋。
他弯腰,拎起地上那两个空瘪的、沾满泥灰的破麻袋,随意地往肩上一搭。
“走了。”
他招呼一声沈知霜,转身就往门口走。
高大身躯裹着半旧的军绿棉袄,空麻袋软塌塌地垂在肩后,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像两面褪色的破旗。
银行里所有行员的目光都追随着那晃动的破麻袋。
直到玻璃门“哐当”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凛冽的寒风和那个扛麻袋的身影。
“我的个老天爷……”
一个老行员抹了把额头的汗,腿一软,差点坐地上,“三十五万……就用俩破麻袋装着……这…这什么人物啊?”
油头粉面的男行员脸色灰败,嘴里喃喃:“我…我还说他像收废品的……”
薄嘴唇的刘玉芬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后背全是冷汗,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看走眼了…看走大眼了…差点捅了大篓子……”
先前捂嘴笑的女行员缩在角落,脸涨得通红,一个字也不敢吭。
银行里那股子高高在上的公家气派,被两个破麻袋和三十五万崭新的大团结,砸得稀碎。
东风县腊月的寒风依旧刮脸。
陈光阳发动偏三轮,沈知霜紧紧搂着他的腰,把发烫的脸颊贴在他宽厚的背上。风声在耳边呼啸,她心里却一片滚烫安宁。
“光阳,”风声里,她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激动和依赖,“咱家柜子里…是不是还藏着点虎骨泡的老酒?”
陈光阳嘴角咧开,拧大了油门,突突的黑烟喷向灰白的天际。
“有!回家给你烫一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