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叶在风中晃了晃，听不清它想说些什么，也没有人再听了。
那场眼泪几乎用尽了简如岁的所有力气和恨，让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太恨了，还是不甘心的太多了，又或者是她只是决定这次流泪之后不再去计较这一切。
再见到谢抚恹是在半小时后，对方拿着俩个红色的礼盒递给了她和抱着她的女生。
得益于对方非常礼貌的在看见她情绪失控时退出了房间，给她留了一点面子，没有让她在“泪洒当场”后和他尴尬对望。
“圣诞快乐。”
谢抚恹递出托人买的礼盒，视线在简如岁哭红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又默的收回眼看向了窗外——他出门时看见大街上的人都带着喜庆和略显浮夸的发圈陡然意识到下一年又快到了，他才对这个圣诞节有了实感，想自己是不是应该礼貌的给刚认识的俩个女生准备一点礼物。
即使他现在根本没记住俩个人叫什么名字。
病房里的俩个人接过他递出的礼盒，不知从哪里变出几颗糖递给他。
他接受了俩人回礼，看着放在自己掌心中的糖垂着眸想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个画面。
他毕竟是男生，无论如何体谅，如何安慰，总有一些差别无法改变，继续留在这里只会让几个人都放不开，干脆退出休息室回了病房。
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刚走到走廊，还没来得及走到自己的病房门口，他就被拿着报告单脚步匆匆的护士叫去了医生办公室。
这个点医生办公室的人不多，大多数都在忙着出诊，只有江别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
听见脚步声，对方回过头，等他走近，江别递给他一摞厚厚的红色的方纸让他叠自己会叠的东西，说是快跨年了，要准备一点东西装饰一下走廊和病房。
于是他又安静的守着那摞红色方纸在办公室叠了一下午的纸船，至于为什么是纸船。
这是他唯一会叠的东西。
他其实很喜欢这些只需要机械性重复的操作，那样他不用消耗他本就不多的精力，去思考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
一张又一张的红色方纸在他的手里化为一条又一条标准的小船，而他像流水线操作员，不知疲惫，在放空中重复。
太阳升起又落下，等谢抚恹回病房看见夏轻梨和舒明立坐在他的病床上时，他忽的生出一种错觉，他总觉得今天的事似乎格外的多，就好像永远做不完。
但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太一样，至少在理论层面上没有任何问题。
治疗很正常，庆祝圣诞节很正常，夏轻梨和舒明立在圣诞节这天来看望他也十分正常，没有任何逻辑上的问题，也没有任何让人觉得突兀的地方。
谢抚恹走了过去，握着夏轻梨的手打算继续听对方礼貌的和他说一些以往重复了很多遍的话，然后他再“礼尚往来”的对夏轻梨和舒明立进行关心，并在聊天结束的最后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然后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送他们走。
但这次的夏轻梨却没再像往常那样体贴，她拉着谢抚恹说了很多很多，最近和哪些人吃了饭，给家里添置了些什么东西，公司的年会表演，哪些亲戚来了家里……
对方一直抓着他的手絮絮叨叨的说着，眼神温柔，说出的话却急切又略带些慌乱，好像这次过后她就没了再和谢抚恹说话的时间。
他快速的回忆了一下今天哪些人对他说了那些话，忽然想起折纸船时听见病房外有人在谈论，说是为了避免像昨晚一样，病人因为外界人员给予的刺激导致情绪激动，从明天起，医院将会禁止任何除医生和病人外的外来人员进入此楼，也因此禁止了家属的探视。
谢抚恹明白了夏轻梨为何如此急切的向他诉说一些事，因为那是在他未出院的时间内，最后的一次探视。
下次见面遥遥无期，可能是在家人团圆的春节之后，也可能是在美满幸福的元宵。
也可能是在半年后，短时间内不会再见。
夏轻梨怕她再不急切的说出那些话，他就永远的留在了这里。
谢抚恹意识到夏轻梨真正恐惧的东西时在一瞬间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他再一次清晰的认识到他这个身份到底给夏轻梨带来了多少本不必有的烦恼。
他还是无法理解一些事，可他的认知和良心告诉他，他应该好起来。
也确实如此，后来他也终于坦荡的接受了爸妈这俩个称呼，能毫无芥蒂的叫出口，并且还能叫出各种花样哄夏轻梨和舒明立开心，他的内心依旧毫无波动，他接受了一些东西，同时将另一些东西代替那些旧的东西作为新的无法理解的东西。
夏轻梨已经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可谢抚恹仍站在病房门口，静静的看着夏轻梨消失的地方。
他看见自己坐在了走廊的椅子上夏轻梨蹲在她身前，双眼含泪却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头发，他听见对方问他
“小恹，有钱也有爱，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呢？”
他回到病房又愣愣的坐在床边看着窗台发了很久的呆，他像是想了很多，把自己这活的十几年来发生的事都回忆了一遍，可他实际能记起的，脑子里有画面的东西，又少的可怜。
他的记忆里只有大段大段的空白，就像他那些年从未活过，童年，小学，初中，他的记忆像是被人刻意抹去，那些年的事时间好像一件也没给他留。
大概像他这种冷漠无情对万事万物都不在意的人都这样，谢抚恹想。
窗外的阳光正好，应该吹着风，这个季节该是什么花开的好呢？
他的眼前开始模糊，直至一个人出现在了那里，对方站在窗外，像很久很久前一样，穿着往日最喜欢穿的白衬衫，手背在身后言笑晏晏的看着他。
可他好像又发现了一些往日里没注意到的细节，他看到对方从不露出的手臂上布满了新旧交杂的疤，像恶作剧贴纸一样的烫伤和贯穿伤不均匀的分布在他藏在长裤下的双腿上，腹部是斑驳一片的青紫色，鲜血横流的背上玩笑似的刀刻着烂货二字，额头上明明缠着纱布蜿蜒而下的血却模糊了他的眼角。
“小恹也要做像海绵宝宝一样开心的宝宝。”
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时空传来，隔着时间他只能依稀记起对方看着他说这句话时眼神里藏不住的祝愿温柔和憧憬。
就像他已经看到了谢抚恹像海绵宝宝一样开开心心的样子。
他回过神继续看着窗外那个身影，他看见对方朝他张了张嘴，然后说了句什么。
谢抚恹没听见声音，但他根据口型慢一步的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小恹，别怕。”
门口传来敲门声，他的思绪被打乱，江别站在他的病房门口温柔的看着他，走廊的灯光从他身影后方透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谢抚恹看晃了眼。
他不太礼貌的，把对方看成了另一个人。
至于看成了谁，谢抚恹却只能看清对方越走越远的背影，他好像忘记了对方的脸，只记得对方曾这样出现过。
“小恹，我们去医生办公室门口拍一张合照。”站在他门口的江别见他转身看向他终于开口说了话。
他张张口刚想拒绝又想起今天是圣诞节，拒绝的话咽回肚子，谢抚恹点了点头站起身。
走出病房谢抚恹才发现江别的速度真的很快，他下午折好的纸船已经在晚上挂在了整个二楼的所有空白墙上，零零散散的还挂了些雪花挂件。
谢抚恹走到医生门口才看见那片区域的布置——他折的红色纸船被串成一串挂在了后面的白墙上，一串又一串，挂的很宽，纸船的下面贴着红色织布裁出来的平安喜乐，白墙前摆着俩排板凳。
他到的有些晚，大部分位置上都已经坐上了人，江别把他安排在第一排靠边的位置上，然后站在了他旁边，没过一会儿又来了个医生站在江别身后，谢抚恹对他没什么印象，但他看见了对方手机屏幕上的江别。
他很难再提起精力去思考，干脆坐在板凳上眼神放空的看着贴满红色纸船的走廊。
人来的快，他没发太久的呆，摄影师似乎是想调动一下他们的情绪，絮絮叨叨的给他们说着今天来的路上有多堵，下车过来时又有多少情侣在他面前抱着啃，说着还抱怨似的看了他们一眼，让他们配合他一点，不然就把今天受的委屈都报复在他们身上，把他们拍的丑丑的。
摄影师边调试镜头边和他们漫无目的的聊着，谢抚恹放空的任由那些声音传进他的耳朵，却无法将那些声音听真，直到收到摄影师看镜头的指令时谢抚恹才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极其配合的动了一下，轻轻扬起一个笑看着摄像头。
拍完照后他好像在病房坐了很久，窗外的云也变成了黑黑的一片，值班护士推开门把照片递给了他，他接过照片礼貌的和对方说了句谢谢，然后低头看着刚打印出来还带着些许余温的照片。
照片里的他笑得很标准，摄影师虽然嘴里说着不配合他他就要把大家都拍丑，但其实拍出来的照片仍非常细致的构了图。
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些其他东西，拍的时候他没注意看，现在他才发现简如岁的座位在他旁边，简如岁旁边还坐着那个和他一起出现在简如岁病房的女生，而原本应该刚好够的二十根凳子空出来了一根。
那根空出来的板凳放在了他身后，紧挨着江别和后来出现的那个站在江别身后的医生。
他又坐了很久，迟钝的脑袋转了几圈他才发现今天和往日的不同。
谢抚恹转头看向了床头柜上的花瓶。
里面没有一枝本该在今天到来的新鲜的小雏菊。
—
凌晨一点三十七分，210的病房门被人敲了敲，坐在病床上的老太太听见敲门的声音还以为是医生来查房，念念叨叨的转身。
“你们不用管我这个老太婆的，我年纪大了睡……”
210病房的老太太话说了一半看着病房门口站着的人愣了愣。
来的人不是医生。
谢抚恹站在210的门口看了眼里面坐着的老太太，他的脚像踩在湿水泥里，整个身体在不停的往下坠，敲门的手还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他站在门口，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礼貌的询问坐在床上转过身看他的人：“奶奶，你见过隔壁209的男孩吗？”
老人茫然又疑惑的看着他，似乎想问些什么，但她最后只是看着谢抚恹，问了一句很轻的。
“啊？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