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照片元素过多，但好像又能让人一眼看到重点。
那是一条宽阔的水泥路，路的俩边是抽出嫩黄色叶子，又被太阳晒的发亮，隐隐闪着细碎的光的香樟树。
而香樟树的前面站着六个穿着蓝白色校服外套的学生，四男俩女，看不见脸只能看见背影。
而照片的正中间站着一个穿着白色长衬衫的男孩，他落后于前面的几个人，左手臂弯里抱着一摞厚厚的a4纸，纸张的最上面还别着一只黑色中性笔，右手勾着被取下的白色口罩的一根带子，正在侧着身往身后看。
阳光洒过，将他的侧脸印出一个好看的轮廓，眉眼清隽，像慈悲天下的菩萨。
那张照片看不出季节，但谢抚恹知道季节，甚至知道这张照片是在那一段路，画面前方和中心的人又是那些。
那是四月的宜城，而走在前面背对着照片的几位学生是许桉，崔逾，舒翔，陆以明，陈婷和余晓糖。
而正中间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他不知自己何时留下了那一张照片，也不知这张照片是何人所摄，而温也悸又是如何得来。
谢抚恹的思绪颠簸许久，接二连三的问题向他涌来，温凭也恰时开口。
他拉着阮迟站在桌前，俩只手缠在一起，又从对方兜里掏了根烟给自己点上。
似乎是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讲述，温凭抽了半根烟才狠狠吐出一口气，灭掉了手里的烟。
“……十八岁那年，我通过联合国执事官的身份查到了他的住所。”
温凭一边说一边回忆，从自己并不愿意回忆的记忆深处去挖掘思考，就像自己回到了那天。
“打听到他消息那天，我翘了课，直接去了他住的地方。”
“那是一个很老很老的小区，臭水几乎漫在了所有路上，让人无从下脚。”
可能十八岁的温凭也没有想到，时隔那么多年，再次听到和他弟弟有关的消息，会是在小区某处，老太太畅聊八卦的地方。
那天的记忆对现在的温凭来说也深刻，他甚至常常在那天后责问自己，问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找到温也悸。
这间房间的光线好，阳光照在温凭脸上，让他不自觉的往阮迟的方向避了避，才继续开口。
“小区门口聚集着一群老年人，她们聚在哪，聊的正兴奋，说隔壁楼的温也悸真是倒了大霉，遇见了个这么对父母，然后声形并茂的描述了他的养父母有多可恨，又做了哪些让人唾弃的事，再唏嘘着说温也悸是个多么好的孩子怎么会遇见这么对父母。”
后面的有关温也悸是如何在这对“父母”下生不如死的活着，都吃了那些苦头，又过的怎样不幸，温凭没有说。
有些东西并不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况且谢抚恹是个聪明人，就算他不说，对方也能从他刚刚的话里猜到温也悸过的怎么样。
“……后来，我跟了他俩天。”
看他如何活，如何不加语言上的美化，那些苦难也不被轻描淡写的揭过去，真正的过他正在过的生活。
“那天下午宜城久违的下了一场雨。”温凭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片刻后才重新开口。
“明明别人看见外面下着雨都会等一会儿再走，或者去买一把伞，但他不会，他会像没看见一样往外走。”
“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来接自己，他也买不起一把伞。”
那是后来的温凭发现的，他的养父母不会允许他从家里带走任何一样东西，包括一张卫生纸，而他赚的那些钱实在太少，学习要用的资料费，家里他只有交钱才能用的卧室厨房和洗衣间。
一把伞最少25块，而那25块以他平时的吃法，一顿一个一块钱的馒头，一天三顿，足够他吃八天，还能剩余一块。
所以温也悸总是很瘦很瘦，所能看见的地方总是看不见肉。
“……那片区域里无恶不作专抢钱的小混混在路过他时都不会去抢他的钱找他的茬，还会扬着笑脸，打个招呼，叫声哥。”
温凭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可能他也知道他比他们还穷，还比他们活的累。”
“小学时是挨家里人的打，小学后他会打很多工，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他开始四处找能收他做工的地方。但即使是在那个打黑工比比皆是的地方，也没有人愿意收他。”
谢抚恹眨眨眼，这些东西他可太清楚了，甚至客观来说没有人愿意收他才是正常的，那时的温也悸太小了，即使是有人同情他，也不敢真的花钱聘他，就算对方再怎么能干，再怎么靠谱，终究是个年纪十二三岁的小孩，没有人敢保证温也悸不会成为一个定时炸弹，意外一旦发生，以他的家庭，没有人会给他兜底。
“后来时不时会有人找他做些小工，看看小孩，或者辅导小孩的作业，给的钱很少，但会管饭。”
温凭说着这些打听来的消息，又回忆了一遍那些过去，看了一遍温也悸走过来的路，舌尖的苦涩让后面的话更难说出口。
他狠狠咬了一下口腔里的肉，疼痛让他清醒，却始终盖不住心里那阵疼。
“……后来他的年级稍微大了一些，成绩常年第一，开始有不少人找他帮忙辅导小孩作业，看到他时总是夸他厉害。再后来有位年级不大的妇人收了他当服务员，工资还是低的可怕，但总归有了一点收入。”
“他睡的很晚或者说几乎不睡，九点前他的房间会亮着大灯，九点后他会关掉那个灯，打开一盏冷白色的台灯，那盏灯会在凌晨俩点半熄灭，又在五点亮起。”
也是在看过温也悸活的那俩天后，他发誓，就算是去要饭，他也要把弟弟带在身边，至少，至少那样他还有爱，还有人陪。
“……后来我把他接走了。”
温凭有些说不下去，左手反复掐着自己的掌心，“后来我发现他精神不对劲，带他去了医院。”
再后来的事其实他们都知道了，对方在医院确诊了，并且被要求了住院，又在医院里遇见了谢抚恹。
“我本来以为日子会好的，再不济也不会更差。”
毕竟不管怎样他都不会放弃温也悸，就算他会为此吃很多苦头，可他不在意，只要弟弟在他身边，他可以接受一切。
那时他天真的想，只要他不放弃，一切就都还有回旋的余地，他也已经不是那个只能被妈妈送进孤儿院，什么都帮不了的小孩了。
但其实世间很多东西是没有办法提前预料的，意外的发生，爱和恨的转变，幸福和遗憾。
那段本就不算好的日子又因为那个没有来得及被解决的祸雪上加霜。
“可他的养父母把他从医院骗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说的太久，温凭的声音有些哑，“……拿我当的借口。”
你看世界就是这么荒谬，爱他的人最后成了别人伤害他，推他入深渊的始作俑者。
后面的话温凭说的更为艰难，谢抚恹听清的那一瞬间耳朵里又是一阵剧烈的耳鸣声，整个身体已经没了支撑的重心。
“把他送进了戒同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