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帝脸上带着病态红,头上的发丝已然全白,露在袖袍外的手形如枯树,与半个月前相比,至少又苍老了十岁。
“微臣,见过陛下!陛下驾临寒舍,微臣未曾远迎,望陛下恕罪。”
姜远迈前一步连忙拱手弯腰,行了个大礼。
鸿帝抖了抖雪白的胡须,缓声道:“丰邑侯,你倒是回答朕,你家的牛是如何想不开的?朕的土豆又是如何自入其瓮的?”
姜远讪讪笑了一声:“回陛下,那牛被母牛抛弃了,它没了婆娘所以就跳了崖;这土豆…微臣也不知道它们怎的就进了锅。”
鸿帝身后的姜守业与姜郑氏脸沉如水,姜远当着鸿帝的面胡说八道,这不是欺君么。
赵祈佑也是满头黑线,暗想姜远好歹认个错,直接说想吃牛肉,或者馋那土豆也行,说什么公牛被母牛弃了,土豆自己进锅。
一众人胆颤心惊,唯恐鸿帝发怒。
上官云冲听得姜远瞎扯,拱了手正要上前为姜远开脱几句,却不料鸿帝突然笑了:“朕便且信你了。”
众人闻言皆松了口气,只当鸿帝宽宏大量,不与姜远计较。
鸿帝颤着身子,在赵祈佑与齐王妃的搀扶下,在灶房中转了一圈,见得桌上与正在炖煮的饭食,突然问道:
“朕有些饿了,何时开饭?”
姜远连忙道:“陛下请到客堂暂歇,还有几个菜马上就弄好了。”
鸿帝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很好,朕有很久没吃过你亲手做的饭菜了。”
鸿帝说完,示意赵祈佑夫妻将他扶了出去,他这一走,姜远才长吐一口气。
姜郑氏却停后一步,见得姜守业与上官云冲也陪着走了,这才急步进来,一脸担忧的说道:
“儿啊,刚才你怎可如此胡说,幸好陛下没有怪罪。”
姜远挽了姜郑氏的胳膊,低声道:“娘,不用担心,陛下也只是需要儿臣给一个理由而已。”
姜郑氏闻言一怔:“儿啊,你知道陛下的来意了?”
姜远摇摇头:“孩儿不知,我还奇怪陛下怎么突然来了,是父亲大人请来的?”
姜郑氏也摇头道:“不是你爹请来的,我与你爹还有亲家刚进府门,陛下随后便到了。
儿啊,今日陛下突然来此,你可要注意着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得有分寸。”
姜远点点头:“孩儿知道了。”
姜郑氏这才放下心来:“你在此处忙,为娘带于夫人去看看芷儿。”
姜远将姜郑氏送出灶房后,一手拿着铲子,一手摸着下巴,猜测鸿帝突然驾临鹤留湾的原因。
看鸿帝的状态并不太好,且太子与钱皇后的事才过去半个月。
此时他应该在宫中静养才对,突然而来定然有事,难道…
好好的一个家宴,因鸿帝与赵祈佑夫妻突然的到来,气氛就变得古怪至极。
姜远忙完手上的活,让人在客堂摆了一张巨大的桌子。
这张桌子是特制的,中间挖了个大洞,下边放着炭炉,是专门用来吃火锅的。
这种吃法类似于江南东道湘楚以北、百越桂洲郡以南的围炉。
只是湘楚与百越桂洲郡交界处的地方,百姓用来围炉吃饭的炭盆桌子要矮上许多,但历史却是绝对悠久,上可追至二千年之前,也是一种特色饮食文化传统。
一道道用牛肉与土豆烧好的菜被端了上来,看起来都是一些家常菜,却是色香味俱全。
姜远挂着围裙,与胖四抬着一口薄铁锅将牛八宝的火锅端了上来,顿时整间屋子都充满了浓郁的香味。
鸿帝坐在主位,赵祈佑坐在其右,姜远与姜守业、上官云冲则坐在下首。
至于姜郑氏与齐王妃张锦仪、于氏、上官沅芷等妇人,此时就只能在后宅另开一桌。
大周礼法森严,臣妇不可与君王同席,所以说原本好好的一场家宴,因鸿帝的到来,就变成了君臣奏对一般的场景了。
姜远躬身道:“陛下,家常小菜,比不得宫中的山珍海味,您千万别嫌弃。”
鸿帝露出一丝笑意:“丰邑侯,你这家常菜若都是这般,你家的牛不得三天两头跳崖。”
“陛下说笑了。”姜远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大周律有定,王侯无故不杀牛,鸿帝看来是跟这头牛过不去了。
姜守业连忙岔开话题,夹起一块炖得酥烂的牛腩,放进鸿帝的碗里:“陛下,您尝尝味道,丰邑侯的厨艺还算上得了台面。”
鸿帝轻颤着手夹起牛腩放入口中,龙目微微亮了些,赞道:“丰邑侯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
姜远也夹起一块土豆:“陛下过奖,这牛腩炖土豆,当真乃是美味,您再尝尝这土豆。”
鸿帝又咬了一口土豆,只觉这土豆甜香之中,又带着牛肉特有的香味,不禁食欲大动。
鸿帝又赞道:“这土豆与牛肉搭配真是一绝,丰邑侯,你倒是会吃的。”
姜远应道:“陛下过奖,对于吃食一道,也是微臣的爱好之一,闲着没事就会研究一番。”
鸿帝轻放了筷子,叹了口气:“丰邑侯你倒是有闲情雅致研究吃食,却是比朕快活。”
姜远连忙拱手:“微臣也无太大才能,哪能与日理万机的陛下相比较,再者微臣也无大志,在这鹤留湾种种田、教教书混混日子。”
姜远听得鸿帝这般说,就知鸿帝后边还有话要说,赶紧给他堵死了再说,省得又被安排差事。
鸿帝每次来鹤留湾,都没有什么好事。
如今好不容易弄倒了太子,姜远也想喘口气。
鸿帝似当没听见姜远的话,只道:“如今朝中刚稳,又有宵小犯边,朕实是忧心哪。”
上官云冲看了一眼姜远,起身对鸿帝躬身道:“陛下,那高丽与倭国又有何惧,给老臣十万兵马,定然荡平这两个小国。”
不得不说,上官云冲还是很疼爱姜远这个女婿的,唯恐派姜远出征,当先站出来请战。
姜远岂能不知上官云冲之意,也站起身来,郑重说道:“陛下,微臣觉得现在不宜征讨高丽与倭国。”
姜守业也道:“陛下,丰邑侯所言甚是。”
赵祈佑突然出声道:“可是,高丽与倭国屡屡犯边,若是不出兵讨伐,他国定然会以为我大周无还手之力。
这两个小国倒无甚紧要,只怕那北突与党西人也是这般觉得,就大不妙了。”
姜远沉吟了一下:“微臣觉得此时北突与党西不会冒然开战,商路已通,他们虽获利颇多,但要恢复元气,恐要两三年之久。
而那高丽半岛半陆地,地形复杂,从陆路伐之,不仅路途极远,且补给不易;
那倭国更是居于大海之上,要攻这两国,当要造战舰发展水军。”
赵祈佑摇头道:“水军又谈何容易,樊解元与丰洲水军大败倭寇之手,咱大周水军实是不敌。”
姜远道:“咱们大周的水军确实差了些,但也只是差在船舰之上,如果有足够多的战舰,两个小国又有何惧哉!”
鸿帝目光灼灼的看着姜远:“丰邑侯,樊解元拿了份造船的图纸来找朕,莫不是你授意的吧?”
姜远闻言心中万马奔腾,暗猜樊解元这狗东西在丰洲大败而归,怕被责罚又想雪耻,定然拿着那明轮船的图纸,来忽悠鸿帝拨银钱造大船了。
现在正好姜远也说要造大船,鸿帝不怀疑他唆使的樊解元,还能怀疑谁。
姜远心思急转,此时肯定是不能否认的,便道:“也算不上微臣授意,只是微臣觉得咱们大周一向重视步卒而忽略了水军。
以至倭寇犯边都只能被动防守,以至让其他诸国都轻看一眼,我大周乃天威之国,岂能容这只跳蚤。
再者,大海之外才是真正的财富之地,大片的荒岛无人居住,各种矿产多不胜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土地都应是我大周之属,我大周战舰所向之地,都应是我大周之地!”
鸿帝沉吟道:“丰邑侯,据朕所知,大海之外到底有什么,谁也不知道,你何以敢说海外有大片土地?”
姜远应道:“陛下,于大海之外的人,肯定也会认为海的这头也是一片汪洋,那里的人也不会知道,在海的这头还有像我大周一样富裕的国度。
这是因为生活在大海两端的人,还没有能力造出能远航的大船探索。
远的且不言,那倭国所在之地不就是被大海环绕么。
世间之物相辅相成,有水的地方也会有陆地,咱们不妨造上一些能远航的大船,练出一支水军,先在周边海域探索。
微臣给樊将军的那些图纸上画的,名为明轮船,在海中航行速度极快,咱们先拿倭国练练手有何不可?”
赵祈佑连连点头:“父皇,丰邑侯所说极是!儿臣看过许多野书杂记,一些古书上也言大海之外的确是有陆地的。
我大周沿海的渔民,也有因风暴漂流到海外仙岛的传说。”
鸿帝龙目扫过姜远与赵祈佑,突然道:“朕已老矣,开疆扩土是尔等之事,比起其他事物来,朕却是更想知道,这地是不是真的是圆的。
齐王,回宫之后,命工部协助樊解元,先制几艘丰邑侯所说的明轮船。”
鸿帝又对姜远道:“丰邑侯,朕知你有众多奇思妙想,那明轮船是你提出来的,你便也一同协助,若是造不出大船快船来,以后也就不必再提此事。”
姜远与赵祈佑闻言皆是一喜。
姜远喜的是,鸿帝居然被说动了,水军的发展指日可待。
赵祈佑喜的是,鸿帝说的那句‘朕老矣,开疆扩土靠你们了’,这太子之位非他莫属了。
姜远连忙拱手:“陛下信得过微臣,微臣定当全力以赴!陛下只要忍上那高丽与倭国两年,两年之后定当灭之!”
鸿帝欣慰的点点头:“此事就这么定下吧,也不需三省六部相议了。”
“臣等遵旨。”姜远与赵祈佑、上官云冲、姜守业齐齐躬身领命。
鸿帝摆摆手:“今日不是在朝堂,尔等不必多礼,就当是家宴闲聊。”
姜远等人齐齐一怔,说是君臣闲聊也无不可,但家宴又是从何说起。
姜远看向赵祈佑,却见赵祈佑又抖眉呶嘴,似要传达什么暗号。
鸿帝瞥了一眼赵祈佑,也不在意,反而对姜守业与上官云冲道:“两位爱卿与朕同朝有二十三载了吧?”
姜守业与上官云冲连忙点头:“陛下所言正是。”
鸿帝叹了口气:“当年你我君臣三人,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岁月逝如流水,咱们老了,也该歇歇了。”
姜守业、上官云冲齐齐一震,鸿帝将话挑明了。
姜远却是庆幸一声,鸿帝还算有良心,没有做过河拆桥之事。
姜守业撩了袍摆跪于鸿帝身前:“陛下,老臣年事已高,当不得朝中大任,恳请让老臣致仕回家颐养天年。”
姜守业这段时间杀了太多的人,虽然后来朝中大臣也知道是鸿帝授意的,但他的铁血无情也将其他的官员吓得半死。
姜守业在这两轮的朝堂清洗中,手中的权势变得已与王权齐平,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管姜守业有没有借机清除异己培植自己的势力,朝中百官都会猜疑他肯定是这么干的。
所谓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不管他干没干,别人都会以为他干了。
再者,经太子一事后,如今姜家权势这般的大,以鸿帝的性子,又岂会不防。
鸿帝颤着身起来,亲扶姜守业:“姜爱卿何至如此!朕还需你的辅佐,怎可致仕。”
鸿帝这话说得就极为矛盾,一边说着该歇歇了,一边又言还需辅佐。
姜远摸了摸下巴,此时他还真猜不透鸿帝的心思了。
上官云冲见得如此,也要撩了袍摆跪下,却只听得鸿帝道:
“上官爱卿,不需如此!你与姜爱卿一文一武,辅佐朕多年,没有两位爱卿在侧,朕岂能安心。”
上官云冲道:“陛下,老臣年事已高,恐无法再征沙场,望陛下放老臣告老。”
鸿帝叹息一声:“两位爱卿,尔等告老,朕不许!”
“姜守业、上官云冲听旨!”
鸿帝正了身形:“姜守业劳苦功高,加封为司徒!
上官云冲征战杀场,平疆定国,功劳及天,加封为太尉!”
姜守业与上官云冲连忙磕头:“谢陛下!”
鸿帝拿起桌上的酒:“两位爱卿,与朕同饮!”
姜守业与上官云冲起得身来,也拿了酒杯高举:“老臣敬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