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们?”
花祈夏斟酌良久的话停滞在舌尖,下一秒若无其事地改口:“你。”
“……”燕度在黑夜中笑出声,十分短促的,好似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只是嗓音中夹杂了蛊惑人心的哄声,“苞苞。”
他问:“谁来过了?”
像是怕自己的问题难以理解,燕度歪起头,在花祈夏听来那完全是在循循善诱:“苞苞,我离开的时候,有人和你说过些什么吗。”
花祈夏手里的塑料袋“嗦啦”响:“……没有。”
她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能够凭直觉感受到对方的眼神正分毫不差地落在她身上。
这一瞬间花祈夏莫名觉得自己像无辜又无措的鹿,被步步紧逼的温柔,拥进逃无可逃的角落里——然而她只是站在原地,在黑暗中与燕度对视,他的问题在花祈夏脑海中不可避免地掀起了波澜——【注】
闪过一道水墨般的倒影。
“……没有。”花祈夏嘴唇动了动,脸又滚烫起来:“谁会有你这……”
“这么不要脸,是吗。”燕度对自己的评价倒是尖锐随意得很,甚至含笑的语气中隐隐自豪,“对,祈夏,只有我。”
他们都胆小如鼠。
燕度一步步踩着台阶边缘走下来,手表随他摆臂的动作亮起微弱的光。
他的心在胸膛里跳得地动山摇,向眼前人明目张胆地展示自己一具健康蓬勃的躯体,里面汩汩流淌的血,是与他说出口的话一样,表里如一的——
“祈夏,记得只有我。”
花祈夏掌心的手机已经连续震动了两三次,是提醒她休息的闹钟,近在咫尺的燕度神采奕奕,再次抬起手隔空描绘她的眼睛与眉梢。
“没有他们,只有我。”
嗓音里的倦哑慢慢沉淀下去,像外面夜空中疲惫不已的星星,在天幕的云层里睡意昏沉,冷不丁一阵风过,就纷纷倒栽着脑袋从天上掉下去——
于是太阳就升起来。
叮叮叮。
花祈夏按掉提醒闹钟,做完早餐后背着书包出门。
老式的防盗门每每关上时都会在楼道里震起源源不断的回音,她松开门把手后转身下楼的动作有刹那的停顿——
楼梯拐弯的角落里停着一辆粉紫色的儿童自行车,车把手上的塑料兔子正朝花祈夏呲牙傻笑。
上方的灰色窗子被天光照亮,玻璃上密密麻麻的蛛网和雨点遗留的黑色印记,就鲜明得像一幅后现代派的画。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花祈夏下楼的动作已经放得很轻,依然掀起了半空中微尘的晃动,雀跃地钻进她的鼻腔里,向她宣告新的清晨到来——
仿佛昨晚已经变得很遥远,脚下干燥坚硬的水泥地面在不久前曾承载过一道更重的分量,现在干干净净,连一张纸屑都看不见。
花祈夏安静地走下楼,在经过与燕度拥抱的拐角时,仍旧无法克制地回忆起昨晚。
这些人好像都来无影去无踪,只给花祈夏留下掌心汗湿的触感记忆,仿佛那些浸没在黑暗与燥热里的悸动,只被她,和四面几堵坚硬冰凉的墙吸纳了——
现在还隐约反渗出青涩的懵懂与慌张来。
【墙壁虽有耳朵,却没有舌头。】
所以知晓燕度忽然出现在这里又匆匆消失的,只有一个花祈夏,被他传染了错拍心跳而辗转反侧的,也只有花祈夏一个。
她走出楼道,外面天气晴朗,手机在书包里震动起来,花祈夏拿出后点了接通,电话那边是盛修,嗓音还带着刚刚睡醒的慵懒——
“起得挺早啊。”
“早上好哥。”
花祈夏单肩挂着书包跳下台阶朝小区大门走去,走出两步后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耳边传来盛修倦怠的哈欠声,花祈夏似有所感地转身抬起头——
楼道外面的大门上。
正亮着一盏崭新的白炽灯。
“吃早饭了吗?”盛修在电话那边问。
花祈夏眨动眼睛的速度变得很慢,她轻轻“嗯”了声回复盛修,洒满初晨阳光的眸底映着楼道一角。
那在黑暗里不可或缺的灯光,在晴空万里的白天就仿佛一滴掉进大海中的水,微不足道。
太阳光明晃晃地湮灭了那盏灯的光芒,它就那样安安静静地挂在那里,好像笨得不知道自己无关紧要——
等待花祈夏乘着夜色回来时,再举足轻重地宣告自己的存在,为她驱散整片天幕的昏暗,照亮脚下回家的路。
“我休息两天,后天下午去泉市看你。”盛修听见花祈夏那边的安静,“苞苞?”
“哎,在呢。”花祈夏的目光从那盏灯上移开,转身前又静静看了一眼,接着朝门口走去。
电话里传来盛修起床换衣服的窸窣声,他把手机开了免提,声音拉远了许多,“想吃什么?哥给你带……这几天开会累了吧。”
“还好,不怎么累。”
花祈夏认真想了想,“哥,夏天了孙奶奶家应该要做绿豆饼了吧,如果做了的话你给我捎过来点儿呗,这边茶歇的绿豆饼不好吃,太甜了。”
“行。”
一道脚步声在电话里由远及近响起来,好像顺着花祈夏的耳道由左耳穿到右耳,盛修的声音又近了。
“前天有客户送了些东西,里面有些养血养气的补品还算稀罕,我给你带过去。”
“补品啊。”
花祈夏走出小区,和过人行横道的路人们一起通过马路,“还是给妈吃吧。”她笑了声,“给我换成两包辣条行不行?”
电话里传来软糯的一声猫叫。
花祈夏不用想就知道是草嘟嘟溜进了盛修的房间,现在恐怕又跳到床上在踩他枕头玩。
盛修轻声说了句“充电线不许咬”,接着继续和花祈夏讲话。
“妈妈的当然也有,但我说你也该好好养养了,女生补养不分年龄,本来你前段时间受伤身体就亏,现在用脑子更累吧?”
泉大的校门已经遥遥可见,花祈夏听着自家哥哥的“谆谆教诲”,忍不住插嘴:“哥,你一霸总,这话说的,好像那个养生大讲堂的骗子老中医……”
盛修司空见惯地叹气,“那能怎么着,你哥我就这好心被当驴肝肺的操心命,喏,这不照样被你打趣,小没良心的。”
花祈夏清醒的情绪逐渐从脑海中复苏,好像被夜晚燥热的空气挤走的氧气正一点点从四肢百骸重新涌回胸膛里。
电话那端的盛修还在提醒花祈夏最好在他来之前把辣条方便面藏严实了,就听见女孩忽然喊了声:“哥。”
“嗯?”
盛修嗓音温和,含着晨起独有的爽冽,他似乎走出了房间,电话背景音里热闹地响起一些动静来:树上的鸟,巷子里的叫卖和交谈,以及盛修打开水龙头冲洗花架的水声。
“没事。”花祈夏听着那边悦耳的响动,唇角慢慢扬起弧度,“哥,你今天心情很好啊?”
“是吗,有么?”盛修冲着花架,懒散随意地回了句。
花祈夏走进泉大校门,肯定地:“有。”
她听见男人不算回应的一声哼笑,好像真看得见那边的阳光清透,小院安宁,忍不住心情也舒朗起来,好奇地问:“怎么了哥,有什么好事儿?”
“怎么,要去看你不算是好事?”笑意里带着些促狭的反问,花祈夏无言以对,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于是猜测道——
“难道是因为又要团建旅游了?”
她哥好像不是这么“贪玩享乐”的人来着。
不过说到这里,花祈夏想起来:“对了,陈聆枫学姐不是说会把团建资料发到群里投票吗,我好像没看见?
“嗯。”盛修关上了水龙头,没有了水声的喧闹,他的声音就恢复了和小院一样的安谧,“可能会晚一些。”
花祈夏:“怎么……”
她发现自己现在对于“Lolo to Lolo”的程序几乎都有点儿ptsd了: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就好像她们走在一条由平坦到崎岖的山路上,这条路上曾走过许许多多的人,但没人知道那山翻过去是什么,也许依旧重峦叠嶂,也许是滔滔大河——
然而花祈夏她们,每个人都知道这条路并不通向广袤开阔的平原,十个人走过短暂的平坦,路上的碎石就开始零星地出现,时不时扎痛脚底。
她们也曾试着踢开那些碎石,试着从道路一侧贴边走过,但依然不敢脱离这条既定的轨道,尽管脚步却越来越沉甸,对前方目的地的期待也逐渐消磨,直到陈聆枫的那一句“你有没有想过……”
在花祈夏看来,强大独立的陈聆枫就好像她们这条路上的领头人,对方在夕阳下的一番话在花祈夏耳朵里就仿佛她试图带领其他人脱离缘原有的山路,斩断荆条开辟出一条别的小路来。
在这件事正式开始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与原来轨迹不相符的“变动”似乎都值得紧张一下的。
“是安排上出了什么问题吗。”花祈夏问。
“算是吧,黎胜南和她导师现在在参与那档军事节目,已经签了保密条约,时间上不大错得开,还有苞苞你——”
“我开完这一周的会就没事了。”
花祈夏接话道,“和我合租的学姐说那位朴教授接下来会让学生试稿,我估计接下来不用和其他导师一样去各处调研,虽然还在夏令营,但我的时间会自由得多,可以根据大家的安排微调。”
盛修:“嗯。”
接着他的声音拖出了花祈夏并不陌生的嫌弃,语调也开始变得冷飕飕——
“以后别这么善解人意,在你哥面前乖就行了……某只金毛恨不得全世界都抽出时间来恭迎他的圣驾,你也不许那么懂事,知不知道?”
“啥玩意儿?金毛?”花祈夏转念一细想,险些在人来人往的报告厅破功:“谁?hadrian?”
盛修从鼻腔挤出一声傲娇的气音。
花祈夏:“噗。”
“笑什么,我说的不对?”
“对对,啊不不,不对,不是哥你……”花祈夏心头云开雾散,忍了又忍,想到hadrian那一头飘逸亮眼的卷发,终于,没忍住:“哈哈……哥你也太损了。”
盛修心安理得。
乐过之后,花祈夏哭笑不得地:“所以,是因为团建时间和hadrian的行程起了冲突?”
她对娱乐圈的事了解不深,对国际娱乐就更是看个热闹,所以也没太关注过hadrian的行踪。
现在黎胜南因为盛修那档项目不知道钻到哪个军事秘密基地里了无音讯了,花祈夏也就很久没再从她这里听说过hadrian的消息。
“冲突还谈不上。”盛修冷呵,话音一转浑不在意地:“就是这货八成失踪了。”
花祈夏闻言脑袋一炸:“啥?!”瞬间各种皇室秘闻黑料从脑海中纷纷飞过,“不不,不对啊真失踪的话新闻早就炸锅了吧!?”
还没等她表达震惊,对面的男人就不慌不忙地“哦”——
“失踪倒也谈不上,没发现这家伙半个月没露面了么。”
盛修完全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反而在电话那头逗起了猫,“喵呜喵呜”声顺着听筒传过来:“d国皇室那群神经病跟流感似的,沾上了甩都甩不掉。”
花祈夏心说倒也没错,否则陈聆枫学姐当时怎么会直接“躲”去北欧出差呢。
“八成又作了什么妖,谁知道呢。”
盛修才懒得关心所谓的皇室秘闻,他恨不得那hadrian接下来活动都别出现才好,少一份作妖,他和他妹多一份清净。
“既然大家时间都定不下来,那人又来无影去无踪的,我估计陈聆枫要和学校申请,把团建改到匹配结果出来以后了。”
他轻松自在,反正不想看见的也不止hadrian一个人。
“……好吧。”花祈夏找了个座位放下自己的电脑,看见参会导师们在一群随行人员的前呼后拥下进门。
其中也包括那位朴尚隐教授,他嘴角含笑,环视一圈后侧头轻声和身旁的导师助理说了几句话,对方点头后拿出手机操作起来。
“哥,我这边会议要开始了,晚点打给你。”
花祈夏挂掉电话,再一抬头,导师入座,会议开始,朴尚隐身边的助手收起了手机。
叮咚。
花祈夏收到了来自朴尚隐教授的邮件通知——
【请学生于上午会议结束后,在E301教室集合,收到请回复。】
——
【注】:“墙壁虽有耳朵,却没有舌头”——出自《基督山伯爵》(《Le te de monte-cristo》),译本不同,内容有所差异,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