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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的风裹着桂香穿堂而过,卷起庭院里落了半地的细碎花瓣,打着旋儿掠过青砖,在墙角积起小小的花堆。风势掠过书案,吹得那盏烛火忽明忽暗,烛芯爆出细碎的火星,将案头摊开的奏折影子拉得老长,又在斑驳的墙面上晃出忽大忽小的光斑。张希安抬手解下官服玉带,玉扣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褪去绣着鹭鸶补子的外袍后,只着一身月白中单,衣料上还沾着值房里陈墨的清苦气息——那是他伏案批了一下午黄册,指尖蹭到砚台时沾上的,连指缝里都带着淡淡的墨痕。此时时辰已过酉末,临近冬日的天暗得极快,暮色早将庭院染透,张希安揉了揉发酸的肩颈,想着家中温着的热茶,便加快脚步准备下值归家。

刚转过垂花门,廊下两盏朱红宫灯的暖光便撞进眼里,灯穗被风吹得轻轻摇晃,灯影里立着道玄色身影,正是成王。宫灯的光落在那人身上,将玄色衣料衬得愈发沉敛。

成王今日穿的常服绣着暗纹金线云纹,云纹从肩头延伸至下摆,在灯笼下泛着细腻的暗光,不仔细看竟难以察觉。他怀里抱着个裹着杏色锦被的小娃娃,是刚满四岁的幼子张修生。小家伙肉乎乎的小手攥着锦被边角,踮着脚尖去够成王腰间的白玉佩,指腹反复蹭过玉佩上的缠枝纹,嘴里还咿呀哼着不成调的儿歌,声音软得像棉花。

“成王殿下,您怎么来了?”张希安脚步微顿,忙收敛起面上的倦色——眼底的青影是昨夜挑灯核对账册留下的,此刻被暖光映得格外明显。他上前两步,自然地从成王怀里接过孩子,掌心刚触到锦被,便觉一阵暖意透过衣料传来,带着孩子身上特有的奶香味。张修生许是认生,小手瞬间紧紧攥住他的中单衣袖,左右晃了晃,小脑袋还一个劲往成王颈窝里拱,软乎乎的声音带着奶气:“爹,他身上有墨香,和书房里的味道一样,好闻。”

成王松了手,目光落在张希安眼底的青影上,眉峰微挑,语气里带着几分随意:“今日下值倒比往日早了些。”他屈指叩了叩廊柱,指节碰到木质柱身时发出“笃笃”轻响,“我在你值房外等了半天,隔着窗纸看你埋首翻册子,怕扰了你做事,索性直接来你家了。”

张希安这才注意到廊下石凳上搭着件玄色大氅,大氅领口边缘还凝着细碎的夜露,指尖轻轻一碰便觉冰凉——想来成王在府外等了许久,夜风吹得露水滴在了衣料上,竟没让人提前通报。他心中一暖,将张修生交给边上候着的侍女芹菜,又挥手屏退了廊下的小厮和宫女,院中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头顶的老桂树枝繁叶茂,筛下细碎的月光,落在成王腰间,清晰照见那枚双龙佩——玉佩是去年成王生辰时,大梁皇帝宋远特意派人从内库取出送来的,玉质莹白,雕工精湛,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难得今日得空,便过来看看你。”成王在石凳上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的青瓷茶盏,杯沿还留着一圈浅淡的茶渍,显然是先前有人用过。“咱俩也快一年没好好说说话了。你在户部管黄册,整日对着堆成山的账本和粮册,连抬头的功夫都少;我在成王府,看似清闲,却也得天天盯着府里的琐事,应付那些妻妾,你这差事,怎么就这么忙?”他抬眼时,目光灼灼地望着张希安,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像个得不到关注的孩子,“你这人也真是的,得了空也不往我那边走动走动,难道还怕我吃了你?我没办法,只得做回‘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了。”

“成王殿下说笑了。”张希安提起桌上的锡制茶壶,替他续上热茶,茶水注入盏中时泛起细密的涟漪,茶香混着桂香飘散开。“您虽在王府,却也时刻关注朝堂动向,每日都要处理府中事务,还要应付朝中各方的问询,称得上日理万机,下官哪敢轻易去打扰您处理正事。”话音未落,成王突然伸手扣住他的手腕,指腹的温度透过单薄的中单衣料传过来,带着几分灼热的暖意。张希安一怔,目光下意识落在成王脸上,才发现他眼尾泛着淡淡的红,眼下还有浅浅的青黑,显然昨夜也熬了夜,没休息好。

“有怨气?”成王挑眉,指腹轻轻摩挲着他腕间的皮肤,动作带着几分试探。

张希安垂眸望着茶盏里浮动的茶叶,叶片在热水里缓缓舒展,又沉沉落下,像极了朝堂上起起落落的官员:“不敢。”

“原来是不敢,而不是没有。”成王松开手,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我知道当初宁家的事,对你来说很不公平——可当时那种情形,朝堂局势复杂,牺牲你,扳倒泰王确实是能稳住局面的最好选择。”

“成王殿下,下官今日斗胆说一句。”张希安突然站起身来,然后缓缓跪坐在那冰冷的青砖之上,他的腰背挺得笔直,仿佛那坚硬的青砖对他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影响一般,没有丝毫弯折之意。

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继续说道:“那时候,最好的选择其实并非是牺牲宁家,也并非是牺牲下官我。毕竟,下官我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员,在那些朝中大臣的眼中,简直就是微不足道,根本就入不了他们的眼。”

张希安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着如何更好地表达自己的意思,然后接着说道:“当时,如果我们能够以宁家之事作为把柄,暗中与泰王达成合作,借助泰王手中所掌握的皇城司来积蓄我们自己的力量。然后,再采取以退为进的策略,巧妙地保存自身的实力,这样一来,或许才是最为稳妥的做法。”

成王一怔,手指猛地攥紧了手中的茶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瓷壁都被捏得微微发烫:“为何要联合泰王,他本就是我夺嫡路上的强敌,若是能扳倒他,我在夺嫡之事上不就更进一步?当时联合泰王,怎么算都不合算!”

“殿下,您只看到了皇位,却没看到朝堂的局势有多凶险。”张希安抬头时,眼底映着廊下的烛火,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小火苗,“之前您还是五皇子,又不受宠,其他几位皇子根本没把您当做对手!这反而是好事——他们不会把矛头对准您,您才能在暗处悄悄发展势力,积蓄力量。您想想,大皇子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朝中不少开国老臣都盯着东宫之位,处处维护他,连陛下都要忌惮他三分;二皇子在江南经营了十年,织造局的银子像流水般往他府里送,江南的官员半数都是他的人,势力根深蒂固;三皇子搭上了皇城司指挥使靳开,皇城司的暗桩遍布京城各个角落,连官员家中的家仆都有他的眼线,消息灵通得很——这三位,随便哪个的根基,都比您深厚得多。就算是四皇子宁王,虽在草原,手底下也有近十万边军,手握兵权,比您更有优势!”

张希安起身伸手抚过案上的《武经总要》,书页被风吹得轻轻翻动,发出“哗啦”的轻响,露出夹在其中的半片干枯的桂叶——那是去年秋天,他在成王书房里整理书籍时捡的,当时觉得叶片形状好看,后来看这本书时随手夹了进去,竟不知不觉留到了现在。“可如今呢?四皇子宁王急于立功,擅自调动边军,打了败仗,被陛下斥责后放逐草原。连唯一的儿子都送去京都当质子,基本无缘皇位;某种程度上来讲,那时候三皇子风头正盛,替您吸引了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大部分注意,您才能安心发展。可现如今三皇子倒台,您又大肆招揽人才,势力扩张得太快,早已成了大皇子和二皇子的眼中钉,他们自然会联手给您使绊子,定然不会让您崛起!”张希安语气恳切,每一句话都戳中要害。

成王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指腹几乎要嵌进瓷壁里,指节泛白得愈发明显:“现在说这些……”

“是晚了点。”张希安的话语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轻柔而又带着一丝无奈,就像那秋夜的微风,虽然微弱却又能让人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他的声音中似乎蕴含着无尽的叹息,仿佛对这迟到的真相感到惋惜。

然而,尽管声音如此之轻,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入了听者的耳中,让人无法忽视。张希安接着说道:“可若是不说,您或许到现在还没看清局势,只以为那些麻烦是偶然发生的,不知自己早已身处险境。”他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剑,刺破了听者心中的迷雾,让人恍然大悟。

“钟楠的策略自然可以得到一时之利。可是,成王殿下,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呢?”张希安反问一句。

“这。。。。”成王听后,顿时语塞。确实,当初钟楠给他描绘的蓝图太美好了,仿佛皇位近在咫尺!没人能把持得住!

院外的更鼓敲过三更,“咚——咚——咚”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又渐渐消散在风里。桂香似乎更浓了,连呼吸间都满是甜腻的气息,却压不住空气中越来越重的凝重。张希安突然起身,“咚”地一声跪在地上,额头重重触到冰凉的青砖,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颤抖:“殿下,今日下官斗胆,说一句大不敬的话。”

成王猛地站起,伸手紧紧扶住他的肩膀,掌心的力量很大,几乎要将他的肩骨捏碎,语气里满是急切:“你且说来,无论是什么话,今日我都恕你无罪,不必有顾虑。”

“靳开投了泰王,其中必有蹊跷!”张希安抬头时,眼尾泛红,连声音都带着几分急切,像是怕晚了一步就来不及,“皇城司直属当今皇帝,只听陛下一人号令,不受任何皇子节制,只要不换天子,那靳开就稳如泰山,手握查案杀伐之权,朝中官员谁都不敢轻易动他。可现在,靳开却放下身段与泰王联合,甚至帮泰王铲除异己——他图什么?泰王能给的官职、权力,陛下难道给不了吗?这背后一定有问题!”

成王皱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肩膀,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语气里满是疑惑:“你的意思是……这里面藏着别的心思,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有两个可能。”张希安顿了顿,目光扫过四周,确认无人后,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第一,靳开有什么致命把柄落在泰王手上,被泰王以此要挟,才不得不与其合作,帮泰王做事。可这几乎不可能——皇城司查人是出了名的仔细,靳开自身更是老谋深算,做事滴水不漏,泰王就算想抓他错处,也得有实据才行。再说,靳开跟随陛下二十余载,从陛下还是太子时就忠心耿耿,陛下对他向来信任,就算有人告他的状,没有实据,陛下也未必会信。就算真的有小错,无非是斥责几句,绝不会动摇他的地位。”

他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桂花瓣,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却字字清晰:“第二,那就是陛下。靳开在陛下身边多年,最是了解陛下的身体状况,他一定是察觉到陛下时日无多,知道朝堂很快会变天,所以才提前下注泰王,为自己留条后路,免得新帝登基后,自己落得个凄惨下场!”

就在话音落下的一刹那,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成王手中的茶盏突然爆裂开来,瓷片四散飞溅。有些碎片如流星般划过空气,撞击在坚硬的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还有些则如箭雨般射向张希安的脚边,冰冷的茶水顺着砖缝流淌开来,迅速浸湿了他的衣摆,一股寒意透过布料直透骨髓。

然而,张希安却仿佛完全失去了知觉一般,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的目光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死死地盯着成王那张原本还带着些许暖意的面庞。然而此刻,那张脸却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甚至连唇色都变得异常淡薄,几乎难以察觉。成王的双眼瞪得浑圆,其中充斥着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仿佛他刚刚听到的是世界末日的宣判。

廊外的桂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叶片碰撞间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低声叹息。远处传来巡夜的梆子声,“笃笃”两声,又渐渐远了,庭院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沉重而急促。成王望着地上的碎瓷片,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抑制的颤音:“你……莫不是疯了?!这话要是传出去,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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