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宫阙的暮色里,杨元超凝视着檀木匣中王远、石正青白的面容。
鎏金盒扣在指尖反复摩挲,发出细微的铮鸣,侍立的宦者连呼吸都凝成霜,唯有匣中浸血的丝绢在穿堂风里轻轻颤动。
“厚葬吧!”
“虽然败了,但是无论怎么讲,那也是为帝国而死的!”
“该有的尊重和体面,还是要有的!”杨元超将盒盖重重阖上,玄色衣摆掠过满地斜阳。
他负手踱至丹墀,望着天空如泣如诉的火烧云,恍惚又见到之前,他第一次踏入争权的斗争中,那意气风发的样子,此时他想着,当初所期望的自己,能成为辅政大臣,能让东海王的王位得到很大的提升,从而福荫后世,但是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自己也许很快,会成为历史的罪人,乃至杨家的罪人了……
李宋的叛军如今赢的荥阳之战,如此之下,兵临洛阳,那也只是时间问题了,他相信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在城楼上,看着那李宋的叛军旗帜。
“传欧阳通。”喉间泛起铁锈味,杨元超转身时带落廊下铜铃,清越声响惊起檐角寒鸦。
当欧阳通玄色的幞头在青砖上磕出闷响时,杨元超正用银箸拨弄案头将熄的龙涎香。
“荥阳之战败了!”话音落地,殿外突然滚过闷雷,檐角雨水成串坠落。
欧阳通脊背猛地绷紧,袖中暗捏的笏板硌得掌心生疼:“竟有此事?”
“王上须即刻调兵布防,迟则……”
“调谁?段豪还是王轩?”杨元超突然掷箸,青瓷碗在青石地面裂成冰纹……“这俩人,能听从我调遣吗?”
“他们对我的话,阳奉阴违,如今割据一方,俨然已经成为了土皇帝,若是帝国强盛,调遣他们,他们还能听从调遣。”
“而如今,帝国接连败仗,他们不在背后捅刀子,那已经是念在为帝国臣子的情义了!”
对于段豪和王轩,他内心当中是不信任的,他其实十分想拿掉这俩人,从而派遣两个自己得力的心腹,当幽州和平州刺史。
但是这俩人在当地的势力太过庞大了,而且如今帝国混乱不堪,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换掉这俩人,如此之下,他为了地方的安稳,只能让段豪和王轩继续当这个刺史。
雨声渐急,欧阳通望着阶上那人被烛火割裂的面容……如今执掌天下的东海王,此刻眉间竟凝着与寻常老叟无异的疲惫。
杨元超的年纪并不大,可以说正是人生最好的年纪之中,然而此时却是显得十分苍老……
他重重叩首,额头沾满廊下青苔:“臣……臣以为可征调南方精锐,前来北方洛阳,勤王,如此之下必然能战胜叛军!”
“南方?”杨元超忽然笑出声,笑声惊得梁间燕巢簌簌落土……杨乂在时尚能压制,如今那些世家大族,怕是正盼着裂土封王!
南方之前因为是十分贫苦的沼泽,瘴气之地,历代帝王,尤其是当了杨烈的时代,给了南方免税的政策,也就是说,南方不需要向中央帝国交税,二十年……
如今的南方是十分发达,而当地的世家们也趁着这个风口纷纷做大,之前他们是无法比肩北方世家的,毕竟生活的地方不行,但是在一系列的优惠政策下,他们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
而得以发展后,中央是也看到了问题,所以给予了南方藩王一些权力,让他们得以发展壮大,从而能压制世家……而当时在南方都是以楚王为首,后来楚王没了,又开始以长沙王为首。
而如今长沙王没了,应该以豫章王和会稽王为首……
但是这俩人的水平有限,没有楚王杨伟的狠辣,也没有长沙王杨乂的精明与才能,所以他们的力量,其实对比于南方大族们,是很差很差的。
无法压制南方士族们……当然虽然无法压制南方士族,但是对此形成僵持,抗衡,还是可以的……如此之下,这也是为什么北方乱成这样了,南方的士族们,也没有独立起来的原因。
但是也仅仅能做到这些,但是如果你要让这俩王,号召南方的士族们出人出力,出钱,他们是绝对不干的……
杨元超是能很清晰的看出来这点的,如果自己一纸命令到了南方,这些南方的士族们,绝对会趁机作乱的,到时候,那么大周帝国,可能会随时亡国的……
如此之下,杨元超很清晰的明白,南方是给不了他半点帮助的……
“王上容禀,南方受先帝隆恩,特许二十年赋税尽免。”
“二十载休养生息,扬州的织机昼夜不息,荆襄的粮仓堆金积玉,湘江两岸新垦的阡陌连缀如锦。”
“如今户籍簿上,新增丁口何止百万?”
“若以勤王大义相召,世家豪族岂敢坐视宗庙倾覆?”
“届时钱粮自会车载船运,青壮男儿亦将裹甲执戈,如此方有固守洛阳、逆转乾坤之望!”欧阳通看着杨元超说道。
而杨元超却摇了摇头,虽然他执掌天下的时间不长,但是关于南方折子,他是看了很多的,同时对于南方的世家林立,还有人性的了解,他其实是远远高于欧阳通的。
按照欧阳通的这个想法,其实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是想法终究只是想法,这些事情,不是那么好实践的……
一旦南方的人搁置了,或者以各种理由缓慢 行军,恐怕洛阳城攻破了,他们的兵也到不了……
但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要想保证大周帝国不亡国,那么的确得需要南方的力量,但是想用他们的力量,那是很难的,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暮色将杨元超的身影在青砖地上拉得细长,他凝视着欧阳通,烛火在眼中明明灭灭:“国势危如累卵,有些话,不得不直言相告。”
“有件事,放眼满朝文武,唯你能担此重任。”
“话语间虽留着几分余地,却似一柄出鞘的利刃,寒芒隐现。”
欧阳通垂首的面容藏在阴影里,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当他抬眼时,正撞上杨元超如鹰隼般阴鸷的目光……那眼神中淬着决绝与杀意,像是早已将后路斩断。
空气仿佛凝固,唯有远处传来的更鼓声,一声声敲打在人心头。
他突然意识到,殿门之外,不知何时已站满了全副武装的侍卫,寒光闪闪的甲胄映着幽冷的月光。
若此刻摇头说\"不\",怕是连这殿门都踏不出去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