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府西跨院的葡萄架下,四张八仙桌拼成长案,铜盆里炭火正旺,咕嘟冒泡的带骨羊肉汤蒸腾着浓香。
四名亲卫队正面色黝黑,铠甲上还沾着西北的尘土,此刻却笑着将酒碗重重砸在桌上:
“张哥,这次可得好好听你说说京师的新鲜事儿!”
王虎夹起一筷子凉拌苜蓿,却被张狂按住手腕:
“先别急着吃!说说咱们圭圣军在淳水边大破蒙古军的事儿,京师那些新军听了,都得吓破胆了!”
众人哄笑间,另一名亲卫李铁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石圪节那场仗才叫惨烈。。。 三百兄弟,最后只抬回来十七具完整全尸。”
酒碗举到半空的手僵住了。葡萄架的阴影在众人脸上摇晃,炭火噼啪爆开火星。王虎仰头灌下一碗酒,喉结剧烈滚动:
“要我说,要是咱们圭圣军早两个月开拔秦蜀,哪还有吴三桂那小子在汉中耀武扬威的份儿!”
。。。
“噤声!”
张狂突然重重放下酒碗,目光警惕地扫过院角。
“这里是京师,新军的地盘!你们几个当心舌头,别给都督惹麻烦。”
他压低声音又强调:
“听说吴三桂在朝堂人脉广得很,咱们行事务必低调。”
亲卫们面面相觑,终于不情愿地点头。就在这时,竹帘掀起,凤仙端着木盘轻盈而入,盘里金黄的肉饼还冒着热气:
“几位尝尝这胡饼,刚出炉的!”
她的目光偷偷落在张狂身上,见他嘴角沾了油渍,指尖动了动却没敢上前擦拭。
“好嫂子!再来三壶酒!”
王虎扯着嗓子喊道,酒气喷得满桌子熏得慌,不过面对张狂的好哥们。她应了声转身要走,却听张狂在身后喊:
“凤仙!还是拿地窖里陈的女儿红来吧!”
凤仙咬了咬嘴唇,想起厨房老何总唠叨:
“那酒是给夫人备着的。”
可瞥见张狂期待的眼神,又忍不住软了心肠:
“晓得啦!”
转身时裙摆扫过张狂的长靴,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茉莉香。
当第三壶酒见底时,亲卫赵宏突然捶着桌子哽咽起来:
“老周。。。 老周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块硬饼。。。”
滚烫的泪水砸在木桌上,晕开深色的痕迹。王虎搂着他的肩膀,自己的眼眶也红了:
“别说了!喝酒!敬死去的兄弟们!”
五只酒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酒水溅在炭火上,腾起几簇蓝幽幽的火焰。
。。。
“凤仙!再拿酒!”
张狂的声音已经带着醉意。竹帘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凤仙提着酒坛跨进来时,发间的银饰微微晃动。
她看着张狂通红的脸和兄弟们悲伤的神情,到嘴边的劝阻又咽了回去。
“都等着!”
她转身又要走,却被张狂抓住手腕。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凤仙的脸腾地红了,用力抽回手,却在转身时悄悄抿了抿嘴角的笑意。
凤仙往返厨房三次,老何的嘟囔声越来越大,可她只是笑着赔不是,又匆匆抱着酒坛往跨院跑。
月光洒在她的背影上,将那份对未婚夫的支持与温柔,拉得很长,很长,虽说老何吝啬抠门,但是他身为谭府厨房库管,紧着点是职责所在。
葡萄架下的酒碗再次碰响,张狂借着酒意抓住凤仙的手腕,温热的掌心让她心头一颤:
“辛苦娘子跑这许多趟。”
凤仙的脸腾地红到耳根,用力抽回手时银镯撞出清脆声响:
“谁是你娘子!”
嘴上嗔怪,转身时却不自觉将鬓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再次踏入厨房时,老何正蹲在灶台边闷头抽烟,烟袋锅子敲得砖缝咚咚响:
“库房的女儿红见底了!这可是夫人特意。。。”
凤仙连忙赔笑,从袖中掏出碎银塞进老何掌心:
“何伯消消气,明日我自会去采买新酒补上。”
可攥着空酒壶转身时,她咬了咬嘴唇,实在不愿再听这唠叨,索性去外巷买酒。
凤仙提着酒壶出了角门,巷子里的穿堂风卷起她的裙摆。远处“醉仙楼”的酒旗在风中招展,她加快脚步,却没注意到墙角阴影里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
酒铺内弥漫着浓烈的酒气与汗酸味。几个身着新军铠甲的汉子歪歪斜斜地倚在桌旁,腰间火铳的铁管泛着冷光。
为首的秃头汉子敞着怀,胸口狰狞的刀疤一直延伸到锁骨,正用刀尖挑着酒碗里的花生:
“这京城的酒,还不如老子在山头喝的马尿痛快!”
凤仙贴着墙根往柜台挪步,却听身后传来刺耳的口哨声。
“小娘子别走啊!”
秃头汉子猛地起身,木凳在地上拖出尖锐声响。
“给爷们儿满上这碗酒,爷赏你个金镯子!”
他肥厚的手掌擦过凤仙肩头,酒气喷在她耳后。
凤仙浑身发冷,攥紧酒壶。她强作镇定地从伙计手中接过打好的酒转身便走。
“装什么清高!”
另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突然将酒碗砸在地上,碎瓷片溅到凤仙绣鞋边。
“瞧这骚样,八成是野窑子出来的!”
。。。
“你!”
凤仙猛地回头,杏眼圆睁。
“泼皮无赖!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勋亲谭家的人!”
她故意抬高声调,腕间银镯随着颤抖的手臂叮当作响,可这话非但没镇住对方,反而引来一阵哄笑。
秃头汉子狞笑着逼近,浑浊的眼球里布满血丝:
“谭家?老子只知道火器营!今儿个你不把爷几个伺候舒坦了。。。”
他的话被突然爆发的酒碗碎裂声打断,凤仙将刚打的酒狠狠泼在对方脸上,转身就跑。
“贱人!”
秃头汉子抹了把脸,恼羞成怒地拔出腰间短刀。酒铺里顿时乱作一团,几个醉醺醺的军士跟着起哄:
“抓住她!好好教教规矩!”
而此时的谭府内,谭威正握着英娘的手诉说西北战事,烛火映得两人脸上泛起红晕。
葡萄架下,张狂和众亲卫仍在划拳饮酒,笑声混着酒香飘向夜空,全然不知一场危机正在夜色中悄然逼近。
秃头军士王疤痢抹了把脸上的酒水,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凤仙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他咧嘴一笑,露出几颗残缺的黄牙,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诡异的光:
“勋亲?老子在太行山当匪首的时候,连官军都敢劫,还怕个勋亲?”
话音未落,他那布满老茧的手如铁钳般攥住凤仙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