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武涛忽地挺直腰板,正色抱拳道:
“李大人!牧方大人失踪这案子,您可得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头来查!务必还我杨家一个清白!”
“您心里跟明镜似的,玄镜司那是跺跺脚天下震三震的主儿!”
“动玄镜司的人?那叫捋老虎的须子!杀害玄镜司的官爷?那可是要掉脑袋、诛九族的泼天大祸!”
“我杨家跟牧方大人是有点不对付,这我认账。可要说对他下黑手?”
“借我杨家人八百个虎胆也不敢啊!”
“咱杨家能有今时今日在广大府这点微末地位,全仗着岭南王大人的帮衬提携。”
“对玄镜司的人下手?那不是嫌脖子上的吃饭家伙太沉,想换个轻省地方待着吗?”
李正峰颔首道:“杨大人宽心,玄镜司上下定当竭尽全力,必给杨家、给朝廷一个交代!”
杨武涛脸上挤出感激涕零的模样,又是一揖:
“那下官就在这儿先谢过李大人了!”
“下官这边也会差遣人手,襄助大人查案。据刺史大人琢磨,放出风说牧方大人是被我杨家害了的那个嚼舌根的,十有八九就跟牧方大人失踪脱不了干系!”
“这是有人憋着满肚子坏水,想把咱岭南郡广大府杨氏一门往死路上逼,往阎王殿里推啊!”
他咬牙切齿地骂了几句“栽赃陷害的狼心狗肺之徒”,末了,才拱拱手说不敢打扰李大人办案思路,脚底抹油溜了。
瞧着他远去的背影,旁边杵着的高大壮汉彭志挠着后脑勺,瓮声瓮气地嘀咕:
“嘿,奇了怪了,外头不都嚷嚷杨家跟玄镜司尿不到一个壶里,互相瞧着不顺眼吗?今儿瞧着,对咱还挺热乎客气?”
张世平嘿嘿一笑,山羊胡子一翘:
“傻大个,这还不透亮?人家这是想拉拢李大人上他们的船呢!眼下正是卖人情、套近乎的当口,能不对咱客气?”
“再说了,人家做的这些,也就是份内应当的事儿,算不得额外开恩施惠。”
彭志铜铃大的眼睛一瞪:“都想让峰爷给他们杨家当干儿子了,这还叫不够好?”
他一脸“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美事”的憨直表情。
李正峰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噎得直翻白眼,愣是没琢磨透这憨货到底是夸杨家呢,还是骂杨家呢……
不过杨武涛这趟确实送来了要紧消息。
李正峰翻开牧方失踪的案卷,里头记得挺详尽。
牧方这失踪,透着邪门。
他跟李正峰一样,走的是武道路子,尤其精通外家硬功,一身“金钟罩”的功夫已登堂入室。
施展起来,周身金钟形气劲流转,刀枪难入,便是妖鬼也轻易啃不动这块硬骨头。
二十四书生失踪案发,牧方是头一个接到命令去查的。
他二话不说,直奔风满楼。
期间有人瞧见他在风满楼进进出出。
后来有一日,他突然出来,对手下的总旗、小旗、小番说有了眉目,要回府城搬救兵。
怪事就出在回程路上。
那天恰好赶上安海县山顶村的大集,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牧方和他手下那帮总旗、小旗、小番,愣是被人潮给冲散了,像撒豆子似的。
自打那天起,就再没人见过牧方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过了一日,安南县传来消息,说一个叫古宁镇的地界出了个“通灵先知”。
这娃娃昏迷醒来后,冷不丁蹦出一句:“胡明先死,下一个就轮到牧方了!” 童言稚语,却透着股寒气。
李正峰看到这儿,“啪”地合上案卷:“换身便服,咱们去安南县古宁镇走一遭。”
“好嘞!”彭志一拍胸脯,声如洪钟。
李正峰瞥了他一眼:“你留下,和陈笑一块儿守家。”
彭志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啊?李爷,俺……俺也想瞧瞧热闹,开开眼……”
他眼巴巴地看着李正峰,活像只被抢了骨头的大狗。
旁边的陈笑瓮声道:“咋?皮又痒痒了,想要松松骨?”
彭志浑身一激灵,赶紧缩起脖子,两只蒲扇大的手胡乱比划着,嘴里念念叨叨,也不知在嘟囔啥。
林胡见状,也学着腔调逗他:“咋?屁股痒痒了,想被教训一下?”
彭志怒视林胡,可陈笑那边手已经握在刀柄上了,吓得他立马老实,乖乖蹲到墙角画圈圈去了。
李正峰看得有趣,问道:“陈兄,你虽身手不弱,到底把这憨货怎么着了?他怎么怕你怕得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陈笑嘴角微勾,笑了笑没说话。
李正峰也把郑雅婷留了下来。这姑娘好歹有点修为在身,留下给陈笑搭把手正合适。
他照例带上林胡、张世平,翻身上马。
骏马扬蹄,出城便是崎岖山路。
夕阳西下,马蹄声碎。
暮色四合,夕阳熔金。
萧瑟寒风里,李正峰策马行在乡间小路上。
看着路上车马渐多、行人拥挤的路况,他知道地方找对了。
此时乡里的客栈早已人满为患,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
闻着那“通灵先知”名头来的外乡人海了去了,如过江之鲫。
三人连问了好几户人家,都没找到愿意收留的空房。家家客满。
没法子,只得直奔镇上的玄镜司驻点。
古宁镇的驻点修得挺排场,红砖青瓦的大院子,屋顶还嵌着几片琉璃瓦,夕阳一照,闪闪发光,晃人眼睛。
李正峰打量着这气派的院子,赞道:“这儿瞧着,比府城的驻点还像样,更气派。”
林胡接口道:“兴许跟这儿管事儿那位小旗大人的姓氏有点关系?”
李正峰顿时了然:“姓杨?”
“正是,叫杨德彪,据说是府衙捕快出身。”
李正峰眉头微皱。
这可是根正苗红的杨家人。
三人勒马停在驻点门口。
正巧一个汉子要出门,瞧见他们,粗声问道:
“你们什么人?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儿吗?玄镜司重地,闲人免进!”
李正峰随手将千户的腰牌抛了过去。
那汉子接住一看,膝盖一软,“噗通”就跪下了,声音都打颤:
“卑职古宁镇小番务连,拜见千户大人!”
嗓门洪亮得能震下房梁灰。
很快,屋里头连滚带爬冲出来一个光头壮汉,跑得帽子都歪了。
隔着老远,就见他一个滑跪,借着冲劲儿“滋溜”一下滑到马前,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尘土飞扬:
“卑职古宁镇小旗杨德彪,拜见大人!”
地上铺的细沙练功场,愣是被他这一跪犁出了一道深沟!
张世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杨德彪,特别是他印堂间若有若无的黑气,问道:
“无量天尊,杨大人修习的……可是御鬼之术?只是贫道瞧着,您所御使的那位‘朋友’,似乎不是什么善茬啊?凶煞之气缠身呐。”
杨德彪浑身一僵,额角见汗,二话不说,“噗通”又给张世平跪下了,声音带着哭腔:
“道长!您真是活神仙!救命!求道长发发慈悲,救救卑职性命啊!”
林胡板着脸,沉声道:“印堂发黑,煞气缠身,命不久矣,可知否?”
杨德彪麻溜儿起身,又“噗通”给林胡跪下,动作行云流水:
“大人!大人您慧眼如炬!求您无论如何救救卑职!卑职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儿……” 他一脸惶急,恨不得抱住林胡大腿。
张世平长袖一甩,一股柔劲无声无息卷向正北香炉后供奉的一个长条木盒,那盒子稳稳落入他手中:“无量天尊。杨大人,你能坐上这小旗的位置,靠的就是这盒子里的‘宝贝’吧?”
杨德彪激动得浑身发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过去就想抱张世平的大腿:
“道长神了!道长真乃神人也!一眼就看出根结所在!求道长救我!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活命恩公啊!”
张世平失笑,侧身避开:“无量天尊,福生无量天尊。小道可没你这么大的儿子,折寿,折寿。”
杨德彪腆着脸,情真意切:“达者为师!道长道法通玄,当得起一声‘师傅’!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师傅救我!徒弟我……”
“唉,当初也是一片赤诚,为了庇护乡里,斩妖除魔,才……才误入歧途,沾惹了这鬼东西啊!” 他悲从中来,长叹一声。随即又挺起胸膛,拍得砰砰响,一脸正气凛然:
“可就算搭上这条命,我杨德彪也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妖鬼横行,百姓受苦,我堂堂七尺男儿,为保一方平安,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李正峰看得瞠目结舌,扭头问林胡:
“要不……你俩滴血认个亲?我看他这不要脸的劲儿,跟你年轻时候挺像。”
林胡斜睨着杨德彪,一脸嫌弃:“读过书?考过功名?”
杨德彪被问懵了,茫然摇头:“不……不曾。卑职粗人一个。”
林胡一脸傲然地对李正峰道:
“大人明鉴,我林家诗书传家,耕读为本,族中子弟皆有功名在身。此人,面皮虽厚,却与我林家书香门第,毫无瓜葛。”
杨德彪震惊地看着林胡,脱口而出:“大人您……您也有功名在身?” 语气充满难以置信。
“什么叫‘也有’?”林胡脸一沉,带着读书人的矜持,“本官堂堂正正秀才公!正经考出来的!”
杨德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锃亮的光头,一脸茫然加震撼,眼珠子瞪得溜圆:
玄镜司的秀才公都这么能打?这路子……也太野了吧?!
他感觉自己的认知受到了冲击。
杨德彪这厮倒是个妙人,那副尊容对得起这名字里的“彪”字——
五大三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顶着个锃亮的光头,虬髯戟张,根根如铁针。
端的是条臂上能跑马、拳上能立人的彪形莽汉,光看外表能吓哭小孩。
可他那内里的脾性……
唉,当真是一言难尽!
反差之大,令人咋舌。
得知林胡竟是个秀才公后,杨德彪脸上顿时堆满了高山仰止般的崇敬,仿佛看到了文曲星下凡:
“大人真乃上马能荡寇、下笔可生花,文武双全,实乃我辈之楷模!” (他努力想显得有文化)
张世平捋着山羊胡,被这马屁拍得哈哈大笑:
“上马鸡贼?哈哈,妙!妙啊!此评语倒是贴切得很,林大人确有此风范!见势不妙,溜得比谁都快!” (故意曲解谐音)
一边笑着,他一边打开了那长条木盒。
盒中躺着的并非棍棒,而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皮甲。
这甲衣由无数色泽暗沉、质地各异的兽皮缝缀而成,边缘处垂下丝丝缕缕的白色布条穗子,随风轻颤,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阴森,仿佛带着无数冤魂的低语。
林胡看得直皱眉,本能地感到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