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坐落于广大府城最热闹处,乃广大府顶尖的头一号酒楼。
楼高八层,形如宝塔,塔顶一只硕大无比的青花瓷杯傲然矗立,活像巨人喝剩下的。
逢年过节,酒楼便会往那杯中倾倒美酒,酒香随热腾腾的蒸汽氤氲开来,据说能飘香整个广大府城,醉倒全城的猫猫狗狗。
自下而上,飞檐斗拱间密密麻麻悬着大红灯笼,照得楼体灯火辉煌,尤其是塔尖那盏巨灯,十里八乡的夜耗子都能瞧见。
酒楼四门洞开,人声鼎沸。
李正峰一行刚进门,机灵的小二便满脸堆笑迎了上来:
“诸位爷,里边请!是定了雅间还是大堂用膳?雅间清静,大堂热闹!”
李正峰递上那张大红请帖。
小二接过一看,笑容更盛,腰弯得更低:“哟!原来是‘府尊大人’的贵客!失敬失敬!快请随小的来!”
这称呼让李正峰眉头微挑:“你方才称杨武涛什么?”
小二笑容可掬,答得顺溜:“府尊大人!杨武涛杨大人乃是我广大府万千黎庶的恩父!百姓感念杨家世代庇护,皆如此尊称。”
李正峰笑笑没接话,心道这马屁拍得震天响。
一行人跟着小二直上五楼雅间。
雅间门外,两条铁塔般的彪形大汉垂手侍立,活似两尊门神。
见他们到来,手臂一横,便如铁闸般拦住了去路。
小二赶紧说明来意。
其中一汉子面无表情,声音硬邦邦:“见过李大人。我家先生今日,只宴请大人您一位。”
彭志这暴脾气,撸起袖子,眼一瞪就要发作。
他刚要张嘴骂娘,旁边那汉子抢先一步,猛地扭头盯向他,目光沉静如水,身上那件劲装却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李正峰心头一凛!
好家伙,这气势,至少是个大武宗!
看门的都用这级别?
他赶紧给稳重的陈笑使了个眼色。
陈笑会意,一把拉住炸毛的彭志:“我等在外等候大人便是。”
彭志被拉住,犹自不服,指着两个汉子,鼻孔朝天:
“哼!小爷我记住你俩了!你们也给我记住,玄镜司林志豪林指挥使,那是我亲叔!”
听到“林志豪”三字,俩汉子明显一怔。
招呼李正峰那位狐疑地上下打量彭志:
“恕在下冒昧,据卑职所知,林指挥使大人并无兄长,只有两位胞弟,何来您这位……侄子?”
彭志傲然挺胸,仿佛在宣布什么惊天秘闻:“因为我师父是华明!”
俩汉子面面相觑,眼神交流:“华明?你听过?”
“未曾,哪个山头的华明?”
张世平在一旁笑得胡子直抖,赶紧把这活宝拖开几步,省得丢人现眼。
倒是雅间内传出一个中气十足、略带笑意的声音:“华明?可是那位‘武圣’华明前辈?”
“对!就是他!亲师父!”
彭志梗着脖子强调,生怕别人不信。
屋内声音道:“哎呀呀!本官不知武圣高徒法驾广大府,失敬失敬!快请李大人与这位壮士一同进来!”
彭志脖子一梗,嗤笑道:“糊弄鬼呢?你上坟烧草纸——哄鬼啊!你没查过我家李爷?查过能不知道我?还不是想给咱李爷来个下马威?”
他越说越来劲,扭头冲林胡等人嚷嚷,
“他让进就进?不让进就不进?他谁啊?神仙?我亲师父的话都不听!就不进!”
林胡冲他竖起大拇指,满脸“兄弟有种,我佩服”的钦佩。
那俩汉子一脸懵圈,活像被雷劈了。
其中一个见他如此不识抬举,阴沉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脑子有毛病?”
“对啊!”彭志像是抓到了天大的把柄,兴奋地指着那汉子,
“露馅了吧?还说没查过!没查过你怎么知道我脑子有毛病?”
俩汉子:“……”
得,跟个傻子较什么劲?纯属自找没趣!
李正峰忍着笑,推门而入。
偌大雅间里只坐着两人。
主位一位年约五十,面如重枣,卧蚕眉,三绺长髯垂胸,端坐如山岳,气度沉凝,正是岭南王妃子之父、杨家家主杨八封。
下首一位三十上下,体魄雄健如狮,浓眉卷须,正是其子,广大府府尊杨武涛。
杨八封红脸膛不怒自威,眼神扫过,自带一股子掌控全局的上位者气势。
旁边的杨武涛则截然不同,活脱脱一头蓄势待发的雄狮!
他身材魁梧异常,肩宽背厚,甫一起身,一股剽悍狂野的侵略气息便扑面而来,仿佛随时要扑上来撕咬。
那双浓黑如刷的眉毛下,目光锐利如鹰隼,尤其那一脸微微卷曲的络腮胡须,昂首时如同狮鬃贲张,更添几分狂野不羁,看着就不像善茬。
李正峰打量杨家父子的当口,那父子俩也在用眼神把他从头到脚刮了一遍。
杨武涛率先开口,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近乎审视的欣赏:
“李大人果真是青年俊彦!与传闻一般无二,年少有为,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好相貌!”(仿佛在夸一件上好的瓷器)
杨八封抚着长须,脸上挂着“吾家有儿初长成”般的慈父微笑,频频点头。
李正峰客气回礼。
这“青年俊彦”、“年少有为”的客套话他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但这“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大实话,听着倒是新鲜顺耳。
心里那叫一个舒坦,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启了“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的商业互吹模式。
最后还是杨八封看不下去了,挥手打断:
“李大人快请坐!今日初到,想必舟车劳顿,赶紧歇歇脚。”
杨武涛顺手拉了下墙边一根不起眼的细绳,笑着解释:
“李大人见笑,这绳连着后厨的铃铛,铃一响,好菜立马上!省得叫唤,斯文些。”
李正峰点点头,心道:就这?排场呢?
酒楼手脚却是麻利得很。杨武涛这边绳子刚放下,几十个呼吸不到,敲门声便笃笃响起,菜肴如流水般端了上来,效率惊人。
打头阵的是一瓮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炖肉。
盖子一掀,白雾缭绕升腾,羊肉那股子勾魂夺魄的鲜香霸道地直往人鼻子里钻,勾得馋虫乱爬。
杨八封热情招呼:“李大人,咱这岭南郡广大府,说好听点是民风淳朴,说难听点就是穷乡僻壤!”
“百姓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荤腥,所以这儿的菜不讲究花哨滋味,就图个实在管饱!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瞧这羊肉,听说你们云州能玩出十八般花样,炖煮煎烤样样精。咱这儿就只会用砂锅怼上葱姜大料,文火慢炖,直炖得它稀烂脱骨。”
“不过风满楼倒有点独家秘方,用那新鲜杏仁几颗,活水慢煮,直炖到骨头都酥了,入口即化,别有一番风味。”
李正峰依言夹起一大块羊肉,果然软烂无比,舌尖轻轻一抿,那肉便滑溜溜下了肚,满口浓香。
接着,油亮亮的东坡肉、堆得冒尖的花椒炒鸡等硬菜轮番上桌,摆盘粗犷,肉块厚实。
正如杨八封所言,没啥精致摆盘,主打一个肉多量足,豪横!看得人胃口大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杯盘渐狼藉。
杨八封的话题也如那杯中酒,渐渐往深处引。
杨武涛瞅准时机,放下筷子,意味深长地问:“听闻李大人入玄镜司不过半载光景,便从区区游星连升六级,荣膺千户之职?这份际遇,当真是……令人惊叹啊!”(话里有话)
李正峰能咋说?
他立马正襟危坐,一脸肃穆地朝向帝都方向,抱拳拱手:“全赖圣上洪福庇佑,皇恩浩荡!下官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标准答案,滴水不漏)
杨武涛被这官腔噎了一下,随即又挤出笑容:“不过李大人此番入主广大府,想必也得了林指挥使大人的提携关照吧?”
“当然,林大人慧眼识珠,能发掘李大人这般英才,也是情理之中。”(试图拉关系)
杨八封摆摆手,一副“你格局小了,看为父的”表情:
“武涛此言差矣。李大人之才,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锋芒毕露,藏都藏不住!”
“纵使没有林大人慧眼拔擢,朝廷又岂会埋没此等良才美玉?入主广大府,实至名归!朝廷英明!”(捧得更高,顺便拍朝廷马屁)
李正峰一脸谦逊地笑着摆手,嘴里翻来覆去还是那句“皇恩浩荡,愧不敢当”,活像个复读机。
这时,小二吭哧吭哧搬上一小坛泥封老酒。杨武涛热情地拍开泥封,顿时酒香四溢。他滔滔不绝地介绍了一番这坛中美酒的来历、工艺、年份,总结下来就一个意思:
此酒只应广大府有,天上地下独一份!过了这村绝对没这店!
“来来来,李大人,满上满上!酒逢知己千杯少!”
“一杯不够,得再来三巡!感情深,一口闷!干了!”
酒过三巡,席间暖意融融,话匣子也敞开了。
杨武涛挪了挪身子,凑近些,压低嗓子道:
“老李啊,此番驾临广大府,怕是怀里揣着块‘硬骨头’吧?若不嫌俺爷俩粗笨,透个底?指不定能帮衬一二?”
李正峰酒意上头,也少了些顾忌,拍着大腿叹气:
“二位大人,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兄弟我屁股底下这千户的交椅,它晃悠得厉害!”
“指挥使吴大人点了名,硬差事!咱们玄镜司驻此地的千户大人,牧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更挠头的是,此地还出过一桩邪门透顶的书生失踪案!可这案子……啧啧,线索好比秃子脑门上的虱子——明摆着,没有哇!愁煞我也!”
“此案,老夫略有耳闻。”
杨八封捋着胡须,沉吟半晌才开口,
“九月十三,本郡秋闱开试,锣响三通,学子入闱。三日煎熬,至九月十六,龙门方开。”
“岭南郡应考士子,一千五百三十二人,最终不过二十四人得中举人,鱼跃龙门。”
“然则!”
“就在九月十五那晚,龙门将开未开之际,应试诸生中,竟有二十四人,如同人间蒸发!”
“事后只寻得一具书生的尸首,那死状……啧啧,透着说不出的古怪。至于其余二十三人,至今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踪影全无!”
王七麟霍然抬头,眼中精光一闪。
“其间尚有一桩异事,”杨八封续道,
“九月十七日,广大府北门寺广撒法帖,延请海外佛国高僧开坛讲经。市井传言,此高僧法力无边,能赐福改运,点石成金!”
“那些刚爬出考棚的学子,哪个不想金榜题名?闻得此言,呼朋引伴,乌泱泱直扑北门寺,求那高僧一纸赐福,好改换自家那悬在半空的功名运数。”
“高僧宝相庄严,慈悲为怀,特开道场,为众学子摩顶赐福。蹊跷的是,咱们玄镜司的牧方千户,因着彻查高僧与北门寺的底细,竟也……一去不返!”
杨武涛立时肃容:“嘶!此案果然邪性!府衙里倒是压着些卷宗笔录,明日一早,我便差人给大人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