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尽,曙色未明。天际,那抹象征破晓的鱼肚白,被浓重如墨的阴云无情吞噬,迟迟不肯显露。铅灰色的穹窿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倾覆下来,压垮阳泽城内外的一切生灵。
官军大营之内,死寂与绝望如瘟疫般蔓延。昨夜的痢瘴与无生教妖人的凶焰,已将这支曾经的朝廷精锐折磨得不成人形。残存的士卒面黄肌瘦,眼神空洞,手中紧握的兵刃,与其说是为了搏杀,不如说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药草、秽物以及尸身腐败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偶有几声压抑的呻吟从营帐深处传来,如同濒死野兽的悲鸣,更添几分凄凉。
营寨前方,一片临时清理出的空地上,白云寺高僧司马金龙身披陈旧袈裟,面容枯槁,却依旧挺立如松。他双眸微阖,手中那串磨得光滑的佛珠捻动不休,口中低诵着往生经文,试图以佛法安抚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土地,亦为即将到来的最后一搏积蓄心力。数十名武僧手持戒刀禅杖,在他身后列成一个简陋的阵势,面容肃穆,身上阳刚气劲勃发,与周遭的颓败阴森形成鲜明对比。他们是这支残军最后的希望,亦是凡俗眼中的一道壁垒。
寒风卷过,带来刺骨的凉意。李成玉将军身披重甲,立于司马金龙身侧,他眼眶深陷,布满血丝,一夜未眠。望着麾下残兵败将,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心中涌起无尽的悲凉与不甘。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嘶哑着声音道:“大师,今日,便是我等玉石俱焚之日了。”
司马金龙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悲悯,沉声道:“阿弥陀佛。将军,贫僧与众弟子,自当尽力,为苍生搏一线生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安抚之力,让周围士卒稍稍定神。
阳泽城头,吴仁安那八臂骨魔之躯如同一尊来自九幽的雕像,静立于残破的垛口之后。额上两根峥嵘弯曲的墨色骨角,在晦暗天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猩红的眼眸漠然注视着城外官军的动静,对于他们的困兽之斗,并无半分怜悯,只有一丝淡淡的、如同看待蝼蚁挣扎般的漠然。昨夜司马金龙那穿透神魂的钟声,确实让他骨躯内的恶鬼意识躁动不安,但此刻,他已将那份不适压下。他隐约感知到,自昨夜起,天地间便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悸动,一股纯粹、古老、冰冷而孤高的气息,如同蛰伏的凶兽,在远方窥伺。这气息,让他本能地警惕,却也隐隐勾起了他深埋于骨髓的暴戾与期待。
“哼,最后的挣扎么?”吴仁安嘴角咧开一抹无声的冷笑,骨指轻轻敲击着城砖,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倒要看看,这些凡夫俗子,还能演出怎样一出悲壮的戏码。
便在此时,异变陡生!
苍穹之上,那原本只是浓厚沉滞的阴云,竟开始疯狂地旋转、搅动,形成一个巨大无朋的漩涡,其中心幽暗深邃,仿佛连接着某个未知的恐怖界域。丝丝缕缕的黑气自漩涡边缘垂落,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邪异威压。大地开始剧烈地颤抖,初时如筛糠,继而如巨浪中的扁舟,城墙上的碎石簌簌落下,远处的营帐亦随之摇晃不休。
“呜——”
一声非人非兽,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悠长嘶鸣,穿透云层,震得人耳膜欲裂,心神摇曳。官军营地中,本就惊弓之鸟的士卒们再也无法维持阵型,发出惊恐的尖叫,有人瘫软在地,有人抱头鼠窜,场面瞬间失控。
“稳住!稳住阵脚!”李成玉厉声嘶吼,试图挽回颓势,但他的声音在天地异变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无力。
司马金龙脸色骤变,猛然抬头望向天空,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第一次浮现出骇然之色。他厉声喝道:“小心!有大恐怖降临!”话音未落,他周身金光暴涨,梵音禅唱自其口中急促吐出,形成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金色符文,环绕周身,试图抵御那股沛然莫御的邪恶气息。
城头的吴仁安亦是瞳孔微缩,他那八臂骨魔之躯本能地绷紧,猩红眼眸死死盯着天空的异象。那股令他心悸的气息,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浓烈!
“轰隆!”
一道惨绿色的妖光自云涡中心射下,重重砸在官军大营前方数十丈外的空地上,激起漫天烟尘。烟尘弥漫间,一个诡异的身影缓缓显现。
那身影约莫丈高,浑身被墨绿色的藤蔓层层叠叠缠绕包裹,藤蔓之上生满利刺与细密的叶片,如同披了一件活生生的荆棘甲胄。藤蔓的缝隙间,隐约可见扭曲拉长的人形轮廓,一张脸孔深陷在藤蔓之中,五官模糊,只余两点幽幽绿芒闪烁,正是无生教大香主,与“木诡”深度融合的陈景和。他甫一出现,周遭的草木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继而疯狂滋长出墨绿色的毒藤,散发出阵阵腥甜的异香,闻之令人头晕目眩。空气中,草木的生机与腐朽的气息交织,诡异到了极点。
“桀桀桀……朝廷的走狗们,准备好迎接你们的末日了吗?”陈景和发出干涩刺耳的笑声,如同枯枝摩擦。
未等众人从陈景和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又一道赤红如血的焰柱从天而降,落在陈景和身侧。火焰熊熊燃烧,热浪翻滚,将周遭空气炙烤得扭曲变形。焰光散去,现出一个全身笼罩在赤红色烈焰中的人形。此人身形中等,周身火焰并非凡火,而是呈现出一种粘稠的、仿佛有生命的质感,火焰跳动间,隐约勾勒出扭曲的符文。他的面容在火焰中若隐若现,双眸燃烧着两团狂热而空洞的赤炎,正是与“火诡”融合的香主张炜。他所立之处,地面瞬间焦黑龟裂,散发出刺鼻的硫磺与焦臭。
“李…青……鹤……”张炜的声音沙哑而狂热,带着火焰的爆裂声。
这两尊宛如魔神般的存在,甫一降临,便给官军带来了毁灭性的压迫感。然而,真正的绝望,才刚刚开始。
“咚!”
一声闷响,仿佛巨锤擂击大地。一道魁梧得不成比例的身影,竟是直接从数十丈高的云涡中硬生生坠落下来,砸在陈景和与张炜前方。地面剧震,尘土冲天而起,形成一个小小的土坑。
烟尘缓缓散去,露出了一个令人见之遍体生寒的“怪物”。
此“人”身高近两丈,体型雄壮如山,周身覆盖的并非衣物,而是一块块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人皮!那些人皮被粗糙的血色肉线缝合在一起,形成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百衲衣”。新鲜的、干枯的、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童的……无数张痛苦扭曲的面容在那些皮块上若隐若现,仿佛随时都会活过来发出凄厉的惨嚎。他的头颅亦是由数块头皮拼接而成,五官挤压变形,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野兽般贪婪而残忍的凶光。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恶臭,混杂着皮革的腥膻与尸体的腐臭,从他身上疯狂涌出,令人闻之欲呕。
这,便是无生教五行诡异中,最为凶残暴戾的“人皮蛮”——熊烈!
“食物……好多……食物……”熊烈咧开缝合的巨口,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哝声,贪婪的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官军士卒,如同屠夫打量着待宰的羔羊。
司马金龙望着眼前这三尊非人邪魔,面沉如水,心中那最后一丝侥向也彻底破灭。他深知,今日阳泽城,怕是已成修罗炼狱,而他们,便是这炼狱中的祭品。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精神高度集中,周身金光再次炽盛三分,口中佛号如雷:“妖孽!朗朗乾坤,岂容尔等放肆!诸位弟子,随我降妖伏魔!”
“阿弥陀佛!”数十名武僧齐声应和,明知九死一生,眼中却无半分退缩,只有舍生取义的决绝。他们催动内力,戒刀禅杖之上泛起淡淡光华,结成战阵,护在司马金龙身后。
“护持将军!结阵!”李成玉目眦欲裂,他深知今日之局,已非人力所能挽回,但军人的天职让他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嘶吼着下达指令。
城头上,吴仁安那八只骨臂微微颤动,猩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陈景和与张炜他都识得,但这熊烈,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此獠身上那股纯粹的血腥与暴虐,竟让他体内的恶鬼意识都产生了一丝隐晦的共鸣。
“这便是……教主座下的五行诡异么?果然,每一个都不是易与之辈。”吴仁安暗自忖道,心中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教主,又多了几分敬畏与揣测。同时,他也冷眼旁观,想看看这几位“同僚”的手段,以及那司马老和尚,究竟能撑到几时。
熊烈似乎对司马金龙的呵斥与金光感到了一丝不耐,他那缝合的脑袋微微一歪,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沉,脚下大地寸寸龟裂,下一瞬,他那看似笨拙的身形竟如一道离弦之箭般暴射而出!
速度!极致的速度!
根本不符合他那庞大体型的恐怖速度!
空气被他蛮横地撕裂,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他所过之处,地面被犁出两道深深的沟壑,卷起漫天沙石。
司马金龙瞳孔猛缩,他只觉眼前血影一花,一股腥风已扑面而来,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让他浑身的金色佛光都为之黯淡。他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完整的防御招式,甚至连口中的佛号都只吐出一半——
“阿弥……”
熊烈那只由无数人皮缝合而成、筋肉虬结的巨拳,已经带着无可匹敌的万钧之力,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血煞,重重轰向司马金龙的胸膛!
“嘭!!!”
一声沉闷如败革被巨锤击中的巨响!
司马金龙周身那璀璨的护体金光,在熊烈那只沾满血腥与怨念的拳头面前,脆弱得如同晨曦中的薄雾,被一触即溃,瞬间撕裂、崩散!金色的光点如同破碎的琉璃,四散纷飞。
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咔嚓——”
熊烈的拳头,毫无花巧,却蕴含着最原始、最纯粹的毁灭性力量,结结实实地印在了司马金龙的胸口。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司马金龙那张枯槁的面容上,最后定格的是一抹极致的错愕与难以置信。他低头,看着那只深陷入自己胸膛、几乎贯穿了整个胸腔的恐怖拳头。拳锋之上,缝合的人皮蠕动着,仿佛在贪婪地吸吮着他的血肉与生机。
“噗——”
一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从司马金龙口中狂喷而出,染红了他胸前的袈裟。他眼中的神光迅速黯淡下去,那支撑着他一生的浑厚佛元,如同决堤的江河般,瞬间宣泄殆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脉已被那狂暴无匹的力量彻底震碎,五脏六腑亦化为一滩肉泥。
“呃……佛……亦……怒……”
司马金龙艰难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可怖的伤口,眼中最后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他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几个不成调的音节,便再无声息。
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这位在德安府享有盛誉,一度被官军视为救星的白云寺高僧,便如一截朽木般无了生息。
“咚!”
尘埃扬起,一代高僧,当场陨落!甚至连一句完整的遗言都未能留下。
一代高僧,白云寺的顶梁柱,曾以一人之力震慑宵小、令无生教徒忌惮不已的司马金龙,竟连一招都未能挡下,便被这“人皮蛮”熊烈,一拳毙命!
熊烈缓缓抽出拳头,拳头上沾满了温热的鲜血与破碎的血肉。他伸出猩红的长舌,舔了舔拳面上的血迹,那双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满足的凶光,仿佛品尝到了什么绝世美味。
“咚。”
司马金龙的身体,如同被抽去骨头的麻袋般,软软地跪倒在地,继而向前仆倒,再无声息。只有那双依旧圆睁的眼睛,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对这残酷现实的困惑与不甘。
他身后,那数十名武僧亲眼目睹了师尊(或师伯)被如此残暴地一击秒杀,一个个如遭雷噬,呆立当场,手中的兵刃“哐当”坠地,兀自不觉。他们的信仰,他们的精神支柱,在这一刻,随着司马金龙的倒下,彻底崩塌了。
“师……师父!”一名年轻武僧最先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悲呼,随即双眼赤红,状若疯魔,挥舞着戒刀便要冲向熊烈。
“不自量力。”熊烈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反手一巴掌扇出。
“啪!”
那名年轻武僧连人带刀,如同被拍飞的苍蝇般,横飞出十数丈远,身体在半空中便已扭曲变形,落地时已是一滩模糊的血肉,死得不能再死。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整个官军大营,在这一瞬间,仿佛连风都停止了流动。
所有残存的官军士卒,无论是尚能站立的,还是重伤倒地的,都亲眼目睹了这地狱般的一幕。他们的精神支柱,那在他们心中如同神佛般强大的司马金龙大师,就这样……死了?被那个缝合着人皮的怪物,一拳打死了?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超出了他们的心理承受极限。
“啊——!!!”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那声音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绝望。
随即,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席卷了整个大营。
“妖……妖怪啊!”
“魔鬼!是魔鬼降世了!”
“跑啊!快跑啊!”
“完了……全完了……”
士兵们彻底崩溃了,他们丢盔弃甲,哭喊着,尖叫着,如同没头的苍蝇般四散奔逃。所谓的军阵,所谓的抵抗意志,在绝对的、碾压性的恐怖面前,化为乌有。他们只想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些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
李成玉将军呆呆地看着司马金龙的尸体,又看了看那三尊散发着无尽邪气的“神魔”,最后望向如同炸窝般四散奔逃的麾下士卒,一张老脸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朝廷的大军,德安府的屏障,在这一刻,彻底灰飞烟灭。
陈景和发出桀桀怪笑,无数藤蔓从他身上蔓延而出,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缠向那些逃窜的官兵,将他们一个个拖拽回来,吸干血肉。张炜则狞笑着,挥手间便是大片赤炎席卷而出,将成片的营帐与士卒化为焦炭,空气中弥漫起浓烈的焦糊味。
熊烈更是如虎入羊群,他那庞大的身躯在混乱的军营中横冲直撞,每一拳每一脚,都能带起一片血雨腥风,残肢断臂漫天飞舞。他一边杀戮,一边抓起那些尚有气息的士兵,粗暴地撕扯下他们身上的皮肉,或是直接塞进那张缝合的巨口中咀嚼,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
阳泽城外,官军大营,已然化作一片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
城楼之上,吴仁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那张没有表情的骨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猩红的眼眸深处,闪烁着一丝冰冷的火焰。司马金龙的死,并未让他感到多少快意,反而让他对无生教真正的力量,以及那位神秘教主的可怕,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
这些融合了诡异的香主,每一个都拥有着远超同阶武者的恐怖实力,手段更是诡谲莫测,防不胜防。
“天降神魔,军阵崩灭……”吴仁安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干涩,如同骨骼摩擦,“这阳泽城,乃至整个天下,恐怕都要在这血与火中,迎来新的秩序了。”
他缓缓抬起一只骨臂,指向下方那片混乱的杀戮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嗜血的兴奋:
“无生教众听令!城门大开,随本座……狩猎!”
随着他一声令下,阳泽城那沉重的城门,在“嘎吱嘎吱”的巨响中,缓缓洞开。无数双在黑暗中蛰伏已久的、闪烁着贪婪与狂热光芒的眼睛,望向了城外那片正在上演的血腥盛宴。
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正式拉开了序幕。而阳泽城的天空,依旧是那般阴沉,仿佛预示着更加深沉的黑暗,即将笼罩这片多灾多难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