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异境,感知文化冲击
在月亮山的日子,我仿若踏入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苗语在耳畔萦绕,那些陌生的词汇,如同一把把钥匙,试图开启我对这片土地认知的大门。“你很漂亮nyouyo”“好看nyouyang” ,每一个词语都承载着独特的文化韵味。身处此地,我真切地感受到祖国“幅员辽阔”与“文化多样”的深刻内涵,西南之地于我不再只是一个地理标识,而是蕴含着无尽文化奥秘的宝藏。
回到乡政府,疲惫席卷而来,倒头便睡。次日醒来,竟不知今夕何夕,仿佛仍在梦中。在日记里,我写道:“不知今天是星期几。山中日月长,鼓声彻夜长敲,一觉到天光。”月亮山的时间节奏,与现代社会大相径庭,这里的人们以天为最小时间单位,年和月是常用计时尺度。在这种时间观念下,衍生出独特的艺术形式:机械重复的舞蹈、不停吹奏的芦笙曲调、念数小时之久的祭词,都让我深深震撼。
在一户人家,我目睹苗女盛装打扮,过程持续近两小时,繁复精致的装饰,凝聚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当她装扮完毕,光彩照人,引得宾朋纷纷拍照。这一天,家家户户热情待客,饮酒吃肉(节日期间隐语“喝水”“吃草”),年轻男女在场坝吹芦笙跳舞,欢声笑语不断。通过这一天的交流,人们迅速建立起感情,为后续活动奠定基础。我逐渐发现,少数民族传统节日多与族群的性爱和生育习俗相关,或直观或隐晦,却都在传递着对生命的尊崇。
祭典高潮,牯脏节的庄严仪式
从12月12日晚抵达加两村,到12月16日,我已在月亮山度过四天三夜。杀牛祭祖的日子,在翘首以盼中突然来临。12月16日上午10时30分,加两村内芦笙齐鸣、鼓声大作,“牵牛入塘”仪式正式拉开牯脏节的高潮序幕。村长宣布有牛者名单,众人准备牵牛至牛塘。芦笙队来到“牯脏头”家,吹笙请牛,“牯脏头”率先牵牛入塘。牛塘设于村脚田坝,昨夜雨过,道路泥泞,不时有人跌倒,但主祭师和芦笙队依旧步伐整齐,铁炮轰鸣,鞭炮声不绝于耳,村前烟雾弥漫,人流如潮,场面壮观至极。
紧随牛后的,是挑糯米饭的妇女、亲友团以及披彩布的女性。每7头牛为一组,分批入塘。牛被带入牛塘后,绕塘三圈,众人在泥塘撒白米,给牛头束帕、挂银项圈。亲友们在绕圈过程中,展示祖先生前的生活习惯,如死者为猎人,便展示渔具、钓竿;如喜爱吹木叶,便模仿吹奏。全村50户人家杀51头祭祖牛,多杀牛称为“加菜”,但“加菜”的牛需在天明后到山坡宰杀,以凸显祭祖牛的特殊地位。无牛者虽也参与节日,却难掩悲戚,他们对祖先的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12时40分,芦笙队休息,11名祭师入场主持祭簸箕饭仪式。簸箕内有糯米饭、刀头肉、辣椒、酒等,有牛者须贡献一个簸箕,无牛者可献可不献。30户无牛人家献上81个簸箕饭,当场分食。芦笙队用餐后恢复体力,继续吹奏。有祭祖牛的人家继续牵牛入塘,最后一头“扫场牛”头戴大红花,格外醒目。“扫场牛”走过,牵牛人塘仪式结束。众人抬来大甑子、大酒桶,芦笙队绕场游走三圈,11位手持古战刀的祭师紧随其后,51位牛主执牛角酒跟随。绕场结束,人群欢呼,村长王老忙发表演说,感谢政府关怀,欢迎祖先灵魂。
夜幕下的祭祀,生与死的交织
晚上7点,杀牛人家开始做准备。杀牛之事由亲友操办,主人在一旁观看,不少人眼中流露出不舍。加两寨的潘老简十分疼爱他的牛,让我帮他与牛合影,牛的另一位主人老朋也要求合影留念。他们平时悉心照料牛,视若珍宝,如今要宰杀,心中满是不忍。
夜色笼罩加两村,芦笙和铜鼓停歇,一场“大屠宰”即将上演。19点40分,两位祭师手持牛角酒,在“牯脏头”王老家火塘门口念诵祭词,面朝东方,神情肃穆。约5分钟后,他们到牛圈念诵祭牛词,又过5分钟,来到牛桩前祭祀。20点20分,祭师从牛桩返回火塘,再次面朝火塘祭祀。20点25分,“牯脏头”家祭祀完毕,祭师前往别家主持祭祀。
此后,寨子一片寂静,人们围坐在火塘边默默祈祷。“牯脏头”王老年夫妇已几天几夜未合眼,疲惫写在脸上。我看到村支书王老先生望着他的牛流泪,牛也仿佛通人性般,眼中含泪。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杀牛时刻渐近。到午夜时分,人们开始杀鸡祭祖,杀鸡方法独特,不用刀而用竹签,将鸡脑袋扭放在翅膀里,防止其出声,否则视为不吉利。竹签穿过鸡胸膛,鸡被活活闷死,随后火烧鸡毛、去除内脏、煮熟切块,准备祭祖。
17日1时40分,举行撵牛魂出门仪式,杀牛者在家中虚拟将牛魂赶出屋外。1时45分,用剪好的鸡肉祭祖。2时整,主人最后一次喂牛草,以示诀别。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5时30分,杀牛开始。“牯脏头”王老家率先行动,祭师念诵祭词后,牛被从圈中牵出,带到牛桩处,牛头被大木杠压住,杀牛者举起斧头猛砍,牛随即倒地。紧接着,全村50头牛同时被宰杀,鞭炮声、牛叫声交织,场面震撼。杀牛后,各家开始割牛肉,一部分牛肉被客人带走,一部分大家分而食之。
祭后余韵,文化的思索与感悟
第二天,太阳升起,山上依旧寒风凛冽。被肢解的牛身不见踪影,只有牛头留在牛桩上,朝向东方。这些牛头将在杀牛后的第三天集中起来,将肉平均分给每户,让没有牛的人家也能分享祖先的祭品,牛舌则全归“牯脏头”家,牛角为牛主所有,拥有牛角的人家将无比荣耀。
杀牛后的第四天,全村举行封寨仪式,村民只能出不能进,年轻人被强制“赶出”村子,到山上“滚坡”。“滚坡”实则是谈情说爱,男女青年在山坡上自由相处。老人们会在事后检查山上野草是否被踩烂,以此判断年轻人恋爱情况,并认为这与来年庄稼收成相关。这种习俗不仅是苗族社会情感交流的方式,或许还对种族优化有一定作用,在性爱中人们对传统文化和价值观更加认同,凝聚了族群力量。
月亮山牯脏节内容丰富复杂,文化习俗源远流长。我从一开始就不想对这一文化现象进行单一的仪式分析和意义阐释,因为在我看来,文化现象的意义就在于其本身。我在月亮山的经历,是一场边缘文化的教育,让我明白文化的多元与差异。当我回到都市,感觉都市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它与月亮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存在。我庆幸祖国西南保留着如此多样的文化空间,它们是中华民族文化宝库中璀璨的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