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见赵怀静喊出孟冉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知道赵怀静应该发现了自己是孟冉的另一个人格。
这实在是挺出乎他意料的，他从没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数学老师竟然能猜到这件事。
刚才赵怀静在挣扎之中扯松了他的手套，他漫不经心地将手套扎好，“我发现我决定要杀掉老师，真是很明智的选择。”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占据这个身体呢。”
赵怀静当然能听懂他的意思，很明显孟冉这个本体的人格被彻底地压制了下去。现在自己是唯一知晓孟冉人格分裂的事情，等自己死了便再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孟冉已经悄无声息地被一个喜好屠戮的杀人犯取代了。
又或者说，没人知道其实还有一个安静内敛，腼腆敏感的孟冉曾经存在过。
“其实，原本要不要杀掉你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孟冉单手支在椅子的扶手上，侧首看着赵怀静，“可是谁让你对孟冉来说也很重要，等你也死了，孟冉再也不会跟我抢这具身体了。”
最后几个字，孟冉的尾音咬得极重，字字透露着他对赵怀静的杀意。
赵怀静立马戒备起来，思考着该怎样应对。
眼前的孟冉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他嗤笑一声：“老师又想叫他的名字吗？”
“可惜啊，没机会了。”孟冉摇头似在惋惜，“老师知道为什么明知你发现了我是杀害我爸的凶手，我却没有当时动手灭你的口吗？”
闻言，赵怀静回想起前不久他对孟冉的冷言冷语。
那时孟冉在乞求他的原谅，孟冉求他不要赶他走。但是自己只当他反复无常，于是冷言讥讽亲口说出自己害怕他。
赵怀静愣神片刻，心脏沉得喘不过气来。
“你是故意的。”赵怀静沙哑着嗓子，出言质问。
从他日常观察孟冉来看，孟冉大部分时候跟他相处的时候都是恬静腼腆的样子，这说明至少孟冉在跟他相处的时候是他本体的人格。
然而他也确实有看见孟冉偶尔在对于杀戮的热切。也就是说，孟冉本身一直在和这个副人格做着斗争。
孟冉他痛恨杀害自己母亲还虐待自己的孟父，为了报仇，他愿意把身体交给这个人格。但这个副人格当然不会只甘心自己只在这个时候放出来，所以他也一直在跟孟冉本体抢夺身体的使用权。
眼前的这个“孟冉”微笑着点了点头：“是呀，不让孟冉亲眼看看赵老师对他的厌恶，他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人格呢？”
“孟冉”回想着当初孟冉死命压制自己的样子，心中觉得好笑，“平常这人随遇而安，从不跟人争执什么。但是就是在不想把身体的主动权交给我这件事上格外坚决。要不是林卫东欺负他事情闹大了，惹得孟冉母亲被说闲话，他才不愿意把我身体让给我。”
孟冉被欺负得那么惨，都没想过反抗。林卫东赖上他也吸烟，害得他挨了处分，孟母长得漂亮，还有个儿子帅气听话成绩优异，没少招同事羡慕。
这回孟冉牵扯进这种事里，看他母亲笑话的不少。再加上孟父怎能容忍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的污点，盛怒之下对孟冉动了手，去阻拦的孟母更是被孟父打伤。
也正是孟母被牵连，才第一次让孟冉动了报复的心思。也就在这时，这个副人格蛊惑他交出了身体的使用权。
赵怀静回想起孟冉与自己相处的模样，确实是一个非常招老师喜欢的三好学生。成绩优异，温润有礼。连赵怀静都在不断感叹这样一个好学生，要是没有这种杀人的癖好该有多好。
以孟冉的性格，确实不喜欢与人争执。只能说孟冉这人本就生性善良，所以才格外不想把自己身体的所属权交给这个反社会人格。
奈何，孟父亲手杀了他的母亲，为了报仇这才给了这个副人格抢占身体的机会。
杀人这种事情是从来没有回头路的。凝视深渊的同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赵怀静心中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明白“孟冉”的意思。孟母已经去世，孟父是他的仇人。赵亭午此人可以说是仅剩对孟冉好的人了，谁料自己这番冷言冷语，自然是断了孟冉争夺身体所属权来面对这个世界的念头了。
孟冉之前不杀自己很明显是那时候孟冉的本体还有所挣扎。倘若他对自己动手，势必会被压制下去的。
甚至孟冉在知道自己的副人格对赵亭午有杀意时，反而会激起他争夺本体的意志。
只可惜，现在“孟冉”出现在自己的房中，那只可能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孟冉在回到他自己家这几个小时里，他的本体人格在这场争夺中彻底失败了。
当然可能也并没有争夺，而是孟冉自己心灰意冷放弃了身体的使用权。那时候孟冉身边空无一人，自然会输给这个时刻蛊惑着他的这个人格。
想到这里，赵怀静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之中，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连一丝血色都看不见了。
他的这副模样，落在“孟冉”眼中十分受用。
人懊悔和恐惧的表情真的很美妙。尤其是眼前他的这位老师长得还这么好看，真是好美的一幅画。
“孟冉”语中带笑，“老师很后悔吗？那老师待会儿就不要挣扎了好不好，这样可以早点下去和孟冉赔罪，不是吗？”
看见“孟冉”再次站起身，这次赵怀静倒是坦然，他问：“你还是在担心孟冉有再跟你抢身体的可能？”
“即便微乎其微，我也不想给孟冉任何再次苏醒的机会。”黑夜中“孟冉”耸了耸肩，“你看，你刚刚只是叫了叫他的名字，他不是就有反应了？”
“所以老师你啊，非死不可。”
赵怀静：“杀了我，你不怕孟冉恨你恨到再跟你抢夺身体？”
闻言，“孟冉”不置可否，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赵怀静嗤笑一声，从床上下来。他直视着眼前的这人，看着面孔无比熟悉但神色却无比陌生的那人：“你想杀我还有一个原因对不对？”
“只要你亲手杀了我，孟冉再没办法面对是自己的身体亲手杀了他的老师是吗？”
本就自卑敏感的孟冉，当然不会愿意再抢占身体来面对这一切。
因为这个世界要面对的事实，对孟冉来说太过残忍了。
“孟冉”露出欣赏的神色：“嗯，老师真的很聪明。”
赵怀静的死，是“孟冉”真正拥有这个世界的开始，目前他就只差这最后一步了。
忽然，“孟冉”叹了一口气，他从衣服外套中掏出了一把水果刀。这把刀是他潜入从赵怀静家时从他家茶几上随手拿的。
他把折叠的刀刃打开，不锈钢的冷光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森寒，“唉，本来想让赵老师死得好看点的。”
赵怀静看着那把刀，眼中无波：“扼颈造成的机械性窒息死亡双眼会暴突，面部会肿胀青紫，甚至可能大小便失禁，也不好看的。”
“哦？”只听“孟冉”轻笑，似乎是来了兴趣，“这么说老师有更好的推荐？”
赵怀静摇了摇头，他转身看向窗外。冬季严寒之下窗外树上的叶子早已落光，只剩虬劲扭曲树枝孤零零的在寒风中坚挺着。在月光之下，窗户下投下的影子有些可怖。
他上前几步，打开了窗。顺势吹来的冷风让他的脸庞似被刀锋刮过，但也似乎吹散了几分那几乎让他窒息的沉重。
窗外放着一小盆冬美人，这是当初他们小区里爱养花的一户人家送给赵怀静的，感谢他有时给他家孙子讲解题目。赵怀静本身生活能力也就刚够自理，所以这盆多肉拿回家后一直是孟冉在照料。
孟冉在这方面颇具天赋，这盆冬美人被他打理得叶肉饱满青翠，生机勃勃。
赵怀静将这盆多肉放回桌上，转身看向“孟冉”：“你说我现在呼救，说是你要杀我你该怎么办？”
随机“孟冉”做出失落的神色，“这样我会坐牢的，老师想把孟冉也送进去吗？”
赵怀静：“反正孟冉的人格也永远不会回来了，把你送进去不是正好？”
“孟冉”点了点头：“说的也是，那不如这样吧。”
只见他将刀锋调转贴在自己瓷白的脖子上，皮肤下跳动的动脉带着刀锋也随之起伏，仿佛随时便会被刀刃划破这层血肉。
看见他这副模样，赵怀静握在窗框上的指尖动了动，这个小动作当然也清晰地落在了“孟冉”的眼中。
他轻笑着，将刀刃又往自己的脖子处按了按，白皙的皮肤上已经可见淡淡的血痕，“赵老师要呼救的话，孟冉就会死。可你不这么做的话，可就只能被我杀了？”
“我真的很好奇老师会怎么选？”
沉默片刻，赵怀静忽然笑了，他说：“好啊，那你去死啊。”
他是不愿孟冉死，即便他清楚现在现在自己面前的只是孟冉的躯体，内里的灵魂早已换了人。
可谁又不是呢。他现在占着的也是赵亭午的身体，他也没有权利放弃赵亭午的生命来救孟冉。
“孟冉”静视他片刻，眼中无奈：“算了，老师真的不好骗。”
“那老师呼救吧。”
赵怀静的手顺着窗框滑下，脸上带着几分无奈的苦笑。这个房间根本不大，孟冉离他无非就两三步的距离，要呼救只怕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孟冉拖回来了。
这也就是他开窗的时候，为什么孟冉没有阻止他。
今天的赵亭午，已经是必死局了。
他靠在窗边，轻叹一声：“算了。”
“孟冉”眼眸微动，忽然想到了什么。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便看见赵怀静已经坐上了窗台。
他调笑的神色就渐渐散去，乌黑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赵怀静。他想要的是赵怀静死在他的手上，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握，这让他心中难得升起了几分不耐。
高悬的月亮被飘来的乌云挡住，房间被黑暗湮没。赵怀静看见眼前的人渐渐模糊了轮廓，他看着他，像是在透过这具身体对孟冉说话，“我的死不是你的错。”
“孟冉”冷声开口，“老师何必惺惺作态，孟冉也看不到你对他的良苦用心了。”
赵怀静似若充耳未闻，继续开口，“是我对不起你。”
“这个世界其实很好，只是我没有做好一个老师，不要因为我或者你的父亲，放弃你自己的人生。”
言毕，赵怀静松开扶着窗框的手，身子一倾渐渐向后倒去。重力的作用下，赵怀静快速下坠。“孟冉”只看见窗前那人的身影化作一团剪影，便迅速消失在了窗前。只呼吸间，一声撞击的沉闷声从窗外响起。
那声音在深夜之中格外清晰，但又消逝得格外快，散入浓重的夜色之中无形无迹，只让人觉得这是一时的幻听。
忽然，孟冉冲到窗前急切地朝着窗下望去，可在看见那大片的赤红之后，他指尖紧紧抓住窗框泛起了一片青白。
夜太黑了，他看不清。他只能看见窗下的那人躺在赤红中央，四肢扭曲着。
忽然，他重重闭上双眼，等再睁开眼之后，那双黑玉一般的双眸又只剩一片平静了。
抓住窗框的手轻轻松开，他微微颔首注视着楼下那骇人的一幕。
头朝下着地导致的肢体扭曲，看来跳楼的时候是没想过给自己留活路。
他淡然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温热。他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多了两行眼泪。
他信手用手背抹去，眸色平静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只听他轻声道：“孟冉……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对你好了，是我们一起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