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回 啖活人朱灿兽心 代从军木兰孝父
兵法有云:“兵骄必败。”大抵骄纵之人必然恃才傲物、轻视他人,更会因逞强而失去人心。一旦失去众人拥护,便再难抵御外敌,又怎能不失败?隋朝灭亡时,各地称王者不下二三十处,却大多是草莽奸雄,如同街头乞食唱曲之辈,不过图一时温饱,即便换了行头粉墨登场,终究难成大事。哪像李密虽败,却有真才实学,能结识数十位豪杰,死后仍有人为他妥善料理后事。
且说徐懋功与秦王统领大军出了长安,行了几日抵达汴州。懋功对秦王道:“我等率军征讨刘武周,唯独忧虑王世充在后方趁机发难,若真如此,恐难及时救援。臣听闻朱灿近日被淮南杨士林逼得走投无路,穷困来降,陛下封他为楚王,屯驻菊潭。殿下可派人携书信前去慰劳,同时声讨王世充弑杀隋皇泰主、擅自夺位之罪,恳请朱灿出兵共讨逆贼,并承诺若得郑地,唐楚共分。朱灿贪财好利,见此条件必定欣然应允。”
秦王皱眉道:“此贼生性凶残,喜好食人,曾将隋朝着作佐郎陆从典、通事舍人颜泯楚一家尽数烹食,凶恶至极!虽来归附,岂可与他结盟?”懋功摇头道:“殿下误会了。若朱灿肯出兵,我等只需分二三千人马虚张声势助他伐郑,待郑楚两军自相残杀,我等便可坐收渔利;若他不肯,我军便以剿贼为名发兵,牵制王世充兵力。如此一来,世充顾忌南线,必不敢轻易西进。此乃‘假虞灭虢’之计,望殿下三思。”
一旁学士段悫拱手道:“臣与朱灿有一面之交,愿持书前往陈说利害,定能说动他起兵!”秦王打量他一眼:“听闻爱卿贪杯,唯恐误了军机。”段悫正色道:“军情重如泰山,岂敢儿戏?臣此去必定戒酒!”秦王这才点头:“如此孤便放心了。”段悫当即携带秦王的书信礼物,前往菊潭。
却说朱灿在隋朝时曾为毫州县吏,与段悫本是至交酒友。听闻老友到访,他急忙迎出,分宾主坐定后,朱灿感慨道:“阔别数年,今日终于重逢,不知兄长如今效力何处?”段悫道:“小弟如今归顺唐朝,忝居学士之职。”朱灿好奇追问:“听说李密被王世充击败,率部投唐,此事当真?”段悫点头:“自然是真!如今唐朝兵马又增数十万,可谓国富兵强。秦王得知王世充弑君自立,义愤填膺,欲与大王结为盟友,共讨逆贼。若破郑地,宝玉财物尽归大王,土地人民则与唐共享。”
朱灿眼睛一亮:“秦王既有此美意,又有老友引荐,小弟敢不从命?明日便发兵伐郑,唐军只需助我一二千人马即可。”说罢吩咐摆酒,又问:“兄长如今酒量想必更胜从前?”段悫忙道:“小弟已戒酒,恐怕要辜负大王美意了。”朱灿佯怒道:“昔日我等连宵畅饮,今日知己重逢,岂有不醉之理?公事既已说定,私情更需尽兴!”说罢举杯相劝,琥珀色的美酒在盏中泛起涟漪。
凡贪杯之人,恰似好色之徒,即便面对丑妇也难免心动。段悫望着杯中酒,早已垂涎欲滴,迟疑片刻后一饮而尽。两人谈笑风生,推杯换盏,段悫渐渐忘乎所以,竟喝得杯不停手。朱灿早年在隋朝时,因炀帝开汴河引发饥荒,曾以人肉为食,每逢饮酒至酣,双目便赤红如血。此时两人皆已醉意朦胧,段悫忽然笑道:“大王当年喜吃人肉,如今位高权重,可还保留这嗜好?”
朱灿脸色骤变,心中暗骂:“这狗才!我早已洗心革面,却在众人面前揭我伤疤!”嘴上却笑道:“如今我只爱食读书人,文人皮肉细腻,滋味别具。何况醉汉之肉,犹如糟猪肉般醇香。”段悫怒道:“简直放屁!你顶多吃几个小卒,哪有机会吃读书人?”朱灿森然道:“你道我不敢?吃你又如何?”段悫拍案而起:“你敢动我,保管你头颅不保!”
朱灿勃然大怒,喝令刀斧手:“将这狂徒斩了,蒸熟下酒!”可怜段悫一介文人,瞬间命丧黄泉,竟如鸡犬般被投入锅中烹煮。跟随段悫的军士连夜逃回唐营,将此事禀报秦王。秦王震怒,正要起兵征讨朱灿为段悫报仇,恰逢李靖征讨林士弘途经伊州,顺路说服张善相率二三千人马归唐。李靖得知秦王驻军此处,忙与张善相入营相见。
秦王大喜,将朱灿烹杀段悫之事详述一遍,问李靖:“先生以为当如何处置?”李靖道:“此等禽兽之徒,何须殿下亲征?臣听闻并州已失数县,浍州危在旦夕,殿下应火速驰援。菊潭之事,臣愿与张善相领兵前往,必擒朱灿以报此仇。”秦王道:“若有先生出马,孤再无担忧!”当即调拨四五员唐将,率精兵一万,封李靖为征楚大将军,张善相为马步总管,白显道为先锋。
秦王又叮嘱:“先生此去务必凯旋,可移兵至河南鸿沟界口,待孤平定武周,便来会合,共剿王世充。”李靖领命,与张善相辞别秦王,拔寨出征。
却说刘武周勾结西突厥曷娑那可汗(始毕可汗之弟,袭兄位后盘踞北地),约定共犯中原。曷娑那可汗正欲招兵买马,却引出一段奇女子的故事——此女姓花,父名花弧,字乘之,北魏河北人,官至千夫长,续娶中原女子袁氏为妻。花家曾移栽一株木兰树,培育数年不曾开花,却在长女出生时忽然繁花满枝,夫妇遂为女取名“木兰”。后来又生一女名“又兰”,小木兰四岁,姿色与木兰不相上下;一子名“天郎”,尚在襁褓之中。
木兰生来眉清目秀,哭声洪亮,自幼与寻常女孩不同。花弧膝下无子,便将木兰当儿子教养,教她开弓射箭。十来岁时,木兰不肯学女红,偏爱读书识字、研习兵法。十七岁时,她已出落成英气逼人的“假小子”,北方女子本就熟习弓马,木兰更常骑马驰骋旷野。父母想为她择婿,她却坚决不肯。
一日,花弧从外归来,对着妻儿长叹道:“如今曷娑那可汗招募军丁,我身为军籍千夫长,恐怕难逃征调。”妻子袁氏忧虑道:“你年纪已大,如何吃得消战场上的辛劳?”花弧苦笑道:“我又没有成年的儿子可以顶替,能有什么办法?”袁氏提议:“或许花些银子,能求个免除征调?”花弧摇头:“若人人都用银子告退,军丁从何处征募?何况咱们也凑不出这笔钱。”袁氏急道:“且不说你年老难敌强敌,家中这一儿两女,没了你可怎么过活?”花弧叹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没过几日,征兵的军牌接连而至,催促花弧前去点卯。无奈之下,他只得随众人前去应差。谁知军情紧急,刚领了行粮,就限三日内启程。全家人为此愁云密布。木兰暗自思忖:“战国时,孙武能训练女兵作战;史书上也有绣旗女将、隋初锦伞夫人等女子杀敌卫国的事迹。她们并非无父无母,不过是迫于时局勉强从征,反倒名垂青史。如今父亲年事已高,上无兄长,下有弟妹,若他出征,家中无人倚靠。倘若战死沙场,骸骨都难归故里。不如我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只要小心谨慎,定不会暴露身份。或许一两年后还能回乡,也算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岂不是好?只是不知我换上男装,是否能以假乱真。”
她赶忙回到房中,换上父亲的盔甲行头。幸好她脚不算小,靴子里垫上些布带,走起路来竟无半点女子的袅娜之态。她走到水缸前,对着水面倒影端详许久,感叹道:“万幸!这般模样,莫说做千夫长,就是当将军也够格了。”正对着倒影比划,不料母亲突然进来,见状惊呼:“你这丫头,怎扮成这副模样?”花弧听见声响,也走进来,见状笑道:“这是作甚?”木兰问道:“爹爹,我这般打扮,能充数么?”花弧叹道:“模样是没得说,昨日点名时,三千多军丁里也没几个这般英武的……只可惜你……”话未说完,已落下泪来。木兰忙问:“可惜什么?”花弧道:“可惜你是女儿身,若你是男儿,为父何愁不能光宗耀祖?”木兰正色道:“爹娘不必忧虑,女儿决意明日代父从军。”父母惊道:“你一个女儿家,休要胡说!”
木兰耐心劝慰:“如今乱世之中,多少贵族女子改妆逃亡都无人识破。女儿自会小心谨慎,保证不露出破绽。”袁氏抱住木兰哭道:“使不得!哪有未出阁的姑娘家,去千军万马里冒险的?”木兰道:“爹娘莫要固执。我一人涉险,可保全弟妹,让二老安心。难道忠臣孝子,只有男子能做?有志者事竟成,女儿此去定不比那些脓包男子差。只求爹娘放宽心,莫要啼哭,让我悄悄出门,别让军中知晓我是女子,免得日后被人笑话。”父母见她心意已决,只得相对垂泪,没了主意。
次日凌晨,忽听得门外有人急切叩门,喊道:“花老大,咱们一起走吧!”花弧开门一看,是三四个同队的士兵。正欲开口,只见木兰已换上男装,扎束停当,抢出门道:“我父亲年老,我替他去。”众人见状笑道:“花老大,竟不知你有这么个大儿子,好俊的汉子!”花弧强忍泪水,只得应道:“正是。”众人纷纷道:“有这么个好儿子,正该替你当差!让他在战场上博个功名回来,你们一家也荣耀!”木兰拉父亲回屋,拜别道:“爹娘保重,好好照看弟妹,女儿去了。”说罢背起包裹,拿起长枪,挥手离去。花弧含着泪想送女儿到营中,却被木兰厉声催促回去。邻里得知此事,多来埋怨花弧夫妇:“你们这对老人家,怎舍得让女儿去吃这份苦?若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更有轻薄妇人私下议论:“这么大的姑娘,不趁早寻个人家,偏要往千万人堆里凑,指不定想干什么呢!”花弧无奈,只作没听见,心中却日夜担忧。果然,木兰离家不到一年,花弧便染病去世。袁氏带着幼儿幼女难以谋生,只得改嫁同村姓魏的人家,此乃后话。
且说秦王与徐懋功统兵与刘武周交战,已收复五六处郡县。此时在柏壁关,秦叔宝与尉迟恭两军对垒,连番恶战四五阵,不分胜负。宋金刚见尉迟恭久战不下,怀疑他有意留力,派人督战。尉迟恭心中憋闷,只得又出关与叔宝战了百余回合,依旧难分高下。秦王在阵前观战,既爱惜叔宝的骁勇,又欣赏尉迟恭的悍猛。天色渐晚,秦王唯恐二将有失,命人鸣金收兵,二将各自回营。
秦叔宝杀得性起,哪里肯停,喝令军士点燃火把,要夜战到底。秦王劝阻,叔宝哪里肯听。忽闻刘武周阵中炮声震天,火把齐燃,照得战场亮如白昼。尉迟恭在阵前大喊:“秦琼!敢不敢出来夜战?”叔宝闻言笑道:“这羯奴倒与我心意相通!”即刻换马出阵,对尉迟恭道:“今夜不杀败你,我誓不回营!”尉迟恭喝道:“今夜不砍你头颅,我也绝不还寨!”二人抖擞精神,又战百余回合,仍是难解难分。
尉迟恭忽然笑道:“痛快!你我武艺已分不出高下,敢不敢比力气?”叔宝问:“如何比法?”尉迟恭道:“昔日孟贲、夏育能徒手拔牛角,伍子胥能举巨鼎,项羽力可拔山。今日我二人明人不做暗事,不使巧劲,你先受我几鞭,我再挨你几锏,以定强弱,如何?”叔宝皱眉道:“你这话说得孩子气!牛是畜生,鼎是铁器,山是土堆,都是死物。人的皮肉是父母所赐,莫说打死,即便打伤,也是毁伤肢体。不如真刀真枪拼杀,即便有个闪失,也算扬名后世。这种耍蛮力的玩法,我不奉陪!”尉迟恭听罢,心想:“这话有理。莫说一鞭一锏能打死人,即便打不死,落个残疾也算废了。”
尉迟恭瞥见旁边有两块大石,约莫有一二千斤重,便对秦叔宝说:“这两块石头看起来差不多。我与你赌个输赢:各自用兵器击打,多打一下才碎的,就算输。”叔宝问:“你的兵器多重?”敬德道:“我的鞭一百二十多斤。”叔宝道:“我的锏一根六十四斤,两条加起来,也只比你多几斤。”敬德道:“我用你的双锏打,你用我的单鞭打,交换兵器用力。若你输了,就归降我定阳;我若输了,便归顺你唐朝。只打三下,分个强弱。”叔宝道:“好,就这么办!”
两人一同下马,敬德先撩起战袍,将鞭递给叔宝,叔宝也把双锏交给他。敬德瞪圆双眼,狰狞着面孔,用力挥鞭砸向石头,石面却连个缝隙都没有;他又憋足劲打了一下,石头上只陷进去两三寸深。敬德心里有些慌,第三下几乎用尽平生力气,只听“扑通”一声,石头裂成两半。敬德笑道:“如何?该你打了!”
叔宝扎起袍袖,盯着石头朝天默默祈祷:“苍天在上,我秦琼与胡奴在此比试,全靠唐天子洪福。若秦王能一统天下,我秦琼该在此建功,不用三下,这石头自会裂开。”说罢双手举鞭,奋力砸去,石头上立刻露出裂痕;再用力一击,石头竟从中间彻底分开。叔宝笑道:“怎样?石头尚且如此,若是人早成肉泥了!你打三下,我只打两鞭,该算你输。”敬德争辩道:“我的兵器更重,你的锏轻,这不公平!”
两人正争论间,只见四五个小卒捧着一坛酒、一盘牛肉跪在面前,说道:“殿下怕二位将军用力过甚,特献薄礼稍歇神力。”敬德见状喝道:“谁要吃你家东西!要厮杀便再杀一场!”二人换过兵器,正要上马,唐阵中突然响起收兵的金声,叔宝只得拨转马头回营,敬德也率军归营。这便是秦叔宝与尉迟恭“三锏换两鞭”的故事,其实是效仿三国时刘备与孙权试剑砍石的典故。后世有些作者为博眼球,说叔宝受三鞭、敬德挨两锏,实在是谬误!
且说叔宝回寨不提,单说敬德归营后,几个小卒兴奋地将阵前赌赛之事禀报给宋金刚。金刚怒道:“战斗乃生死大事,岂能在阵前赌胜饮酒、儿戏怠战?这分明是私通敌军、泄露军情!”立刻奏知刘武周。武周大怒,喝令左右:“把尉迟恭斩了!”众将再三求情,武周便派寻相去守关,将敬德贬到介休看守粮草。徐懋功得知此事,心中暗喜。
此时,沿路探马突然来报:“曷娑那可汗起兵援助刘武周!”徐懋功急忙附耳向秦王献了一计,秦王随即派总管刘世让携带金珠前往可汗营中施计阻止。与此同时,徐懋功点齐众将,分头攻打柏壁关。寻相早已有意归唐,见唐军势大,料定柏壁关难守,便献关投降。李密旧部将士个个渴望建功,直杀得宋金刚人马十去其八,仅剩二三千败兵落荒而逃。刘武周慌了手脚,只得率军向北败退。
徐懋功得知尉迟敬德被派往介休押运粮草,便派罗士信与王簿先行用计夺城,自己与秦王率大队人马缓缓追击。却说尉迟敬德侥幸保住性命,满面羞惭地带领一队人马离开柏壁关,向介休进发。行至安封地界,遇见一队民夫押运粮草而来,敬德上前清点,见有三千石粮食、一万余束草料,每辆车上都插着小黄旗为号。
时至黄昏,敬德命令守车军士将粮草集中在中间,士兵在外结成野营驻扎。他未解衣甲,正坐在营中,忽闻前方喧闹,军士禀报:“有贼兵劫营!”敬德立即提鞭上马,刚走不到二三里,忽然“轰”的一声炮响,杀声震天。敬德抬头望去,月色微明中,只见一队人马冲杀而来,为首一员大将高声喝道:“我乃大唐徐元帅麾下大将王簿,奉元帅之命,特来取你粮草!”敬德怒喝:“贱将,你认得我吗?”王簿冷笑道:“我怎会不认得你这杀不死的贼!”
敬德大怒,挥鞭劈面砸来,王簿举枪相迎。两人你来我往,战了五六十回合,王簿突然诈败而逃。敬德紧追不舍,耳边却听见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回头一看,只见一片火光冲天——三千粮米、万束稻草已被唐兵付之一炬!原来,烧粮草的是罗士信:王簿将敬德引开后,他趁机放火。敬德见粮草尽毁,心中愈发烦闷,又担心王簿趁机夺取介休城,于是连夜疾驰赶到介休,正撞见王簿与罗士信,又混战一场。二人哪里是敬德对手,只得放他进城。随后,秦王与徐懋功率大军赶到,将介休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秦王派寻相进城劝降敬德,敬德却道:“若要我降唐,除非刘武周已死。他若还活着,我唯有死战!”寻相无奈,只得回城将敬德的话禀告秦王,秦王听后心中愁闷。这时,忽报总管刘世让归来,秦王大喜。相见后,世让献上刘武周与宋金刚的首级。秦王又惊又喜,忙问:“这是从何处得来?”
世让禀道:“臣奉命而行,穿过并州时,得知曷娑那可汗屯兵万峰山下,便前往其营中,献上礼物表章,说道:‘唐王欲征讨郑国,为隋皇泰主报仇,恳请贵国出兵相助。’可汗大喜道:‘我正恼恨刘武周!他求我们出兵攻唐,自己却抢先进发,攻破郡县后,子女玉帛全被他掠走,让我们殿后救援。如今唐主以礼相邀,我愿起兵会师,先问刘武周之罪,再共伐王世充。’说来凑巧,臣在可汗营中住了不到两日,便听说刘武周与宋金刚被我军杀败,走投无路来投奔可汗。可汗大怒,设计将二人诛杀,命臣将首级献给朝廷。”
秦王听罢,抬手抚额叹道:“此乃天赐我大功告成!”立即重赏刘世让,随后派寻相将刘、宋二人的首级送往介休城,让敬德亲眼目睹,以便劝降。寻相奉命进城,敬德见首级确是真的,顿时号啕大哭,备下祭品郑重祭奠。他将二人首级用棺木盛殓安葬后,便开城归降唐朝。
秦王见到敬德,爱才如命,待之如宾,立刻飞马奏章报捷。唐帝大喜,赐尉迟恭为左府统军将军,升刘世让为并州太守,其余将佐也各有封赏。正是:山穷水尽处,石裂玉方出。英雄归明主,功业自此殊。
第57回 改书柬窦公主辞姻 割袍襟单雄信断义
人的功业兴衰仿佛早有天意,强求不得。若说觊觎皇位,便如穷人空想熊掌美味,俗子妄想西施美色,全不掂量自己,纵使用尽阴谋诡计,也不过换得一时热闹、片刻虚妄。待到黄粱梦醒,不仅一切化为乌有,更可能身首异处,只落得孽鬼悲啼、仇家唾骂。
且说曷娑那可汗斩杀刘武周、宋金刚,将首级交与刘世让呈给秦王,秦王许诺与他共伐王世充,于是可汗拔营向河南进发。因见花木兰身形英武、行事机敏,便提拔她为后队马军头领。数千人马行至盐刚地界缥缈山前时,突然杀出一队人马。可汗派人喝问:“何处兵马?”对面将领答道:“吾乃夏王窦建德麾下大将范愿!”
原来窦建德之女勇安公主线娘前往华州西岳进香,范愿奉命领兵护送。此时进香已毕返程,恰遇可汗队伍。范愿得知对方是西突厥人,怒喝:“唐与郑同为隋朝臣子,你们守好北疆便罢,为何帮他人犯我中原?”可汗不屑道:“窦建德不过是个私盐贩子,窝藏你们这群强盗能成什么气候,也敢多嘴!”
范愿及部下本就是绿林出身,被可汗戳中旧伤疤,顿时目露凶光,挥刀乱砍。可汗人马被杀得四散奔逃,危急时刻,花木兰率后队赶到。她身先士卒杀入阵中,救出汗可,败退至本阵。木兰命军士架起穿云炮齐射,范愿见炮火猛烈,率军退去。木兰领兵追击,却不料斜刺里杀出无数女兵,她们一手持团牌,一手执砍刀,见马兵便就地翻滚,如落叶飘飞、蝶舞花阶。
木兰急令后退,女兵已滚到马前,木兰坐骑被砍倒,她跌落马下,被夏兵用挠钩套索擒住。另有一员身材高大的将领飞马来救,却被弓弦声响惊到,一枚金丸击碎他的护心镜,他俯身拾丸时也被夏兵俘获。北军两名将领被俘,余部慌忙调头逃窜。
窦线娘率部追上范愿时,天色已晚,前队已安营扎寨。线娘下令休整,举火照明。她暗想:“刚俘获的两个敌兵留在营中不妥。”遂命将人带上来。女兵们见木兰仪表堂堂,暗暗可惜,便小声提醒:“我家公主军法森严,你须小心应答。”木兰佯装未闻,随众人进帐。
帐中公主端坐上位,女兵喝令:“跪下!”被俘的高大汉子怒目而视,不肯下跪。线娘先打量木兰,问道:“你这白脸汉子,姓甚名谁?看你一表人才,不该只是个小卒。若肯归降,我保举你做将官。”木兰道:“降便降,但父母尚在北方,需放我回去安顿双亲,再来效力。”线娘怒道:“休得废话!肯降便降,不降就斩!”木兰从容道:“降你不为辱,斩我也不为荣——我本就是女子,又有何惧?”
线娘愕然:“你竟是女子?”随即命女兵:“带她到后帐验明身份,速来回报。”待女兵押着木兰出帐,线娘转向汉子:“你这丑汉,有何话说?”汉子道:“我乃堂堂男子,若公主肯放我,日后或有报答之日。”线娘大怒:“一派胡言!拖出去斩了!”五六名女兵正要动手,汉子突然喊道:“我老齐不怕死,只可惜负了罗小将军之托,没见到孙安祖!”
线娘闻言急喝住手,追问:“你方才提罗小将军与孙安祖,这孙安祖是何人?”汉子答道:“孙安祖只有一个,就在你家做官,还能有第二个?”线娘命松绑赐座,又问:“足下姓甚名谁?与我家孙司马(孙安祖)是何交情?”汉子道:“我姓齐,名国远,山西人,与你家大王也曾相识,和孙司马是好友。前年他写信邀我们兄弟做官,因家中有事未能赴约。”
原来,齐国远与李如珪曾因李密杀翟让而投奔柴嗣昌,后助唐军夺取郡县,被唐帝封为护军校尉,驻扎鄂县。此次因幽州刺史张公谨五十大寿(柴嗣昌与张公谨是结拜兄弟),柴嗣昌便派齐国远前往祝寿。在幽州,齐国远结识了常来饮酒的幽州总管罗艺之子罗成,得知罗成与秦叔宝、单雄信交好,罗成还托他带信给秦叔宝,恳请单雄信促成一桩姻事。
线娘听罢,沉吟道:“哪有婚姻大事托朋友千里求助的道理?”齐国远道:“我老齐从不撒谎,现有罗小将军书信为证。”说罢解开战袍,从贴身招文袋中取出一封用油纸层层包裹的书信,递了上去。线娘见信封用大红纸包裹,上面写着“幽州帅府罗烦寄至山东齐州秦将军字叔宝开拆”,忙将信塞进靴中,对左右唤来四名男兵,吩咐道:“掌灯送齐爷到前寨范帅处,就说我命他好生安顿,不可怠慢。”又对齐国远道:“罗小将军的信暂留我处,待你到我国见过孙司马,再行归还如何?”齐国远无奈,只得随巡兵前往范愿营中。
线娘见齐国远离去,刚站起身,一名女兵跪地禀报:“启禀公主,那白脸之人经检验确是女子,并非假扮。”线娘吩咐:“带她到后帐来。”待木兰进帐,线娘示意她坐下,温言问道:“你既是女子,姓甚名谁?为何从军?如实相告。”
木兰眼眶泛红,娓娓道来:“妾身姓花,名木兰。父母年事已高,膝下无兄长,只有年幼体弱的弟妹。父亲若出征,家中无人照料。妾身常叹男子中难寻忠臣孝子,故不惜女扮男装,代父从军。虽瞒过军中众人,但每每自思,仍觉身为女子却行男子之事,羞愧不已。望公主体谅苦衷,宽恕妾身。”说罢,泪如泉涌。
线娘见她神情哀切,心生怜悯:“如此说来,你竟是个孝女!想不到北方粗犷之地,竟出你这等大孝之人,能有这般担当,我实在佩服!”说罢,竟以宾主之礼相待。木兰慌忙推辞:“公主乃金枝玉叶,妾身不过布裙愚妇,蒙您宽恕已是万幸,岂敢与您平起平坐?”
线娘感慨道:“功名爵禄易得,纯孝之心难求。我常恨自己身为女子,不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却不料你有这般胸襟。我正愁闺中无友,不如与你结为姊妹,同甘共苦,你意如何?”木兰仍推辞:“这……实在不敢当。”线娘摆手:“我意已决,不必过谦。你芳龄几何?”木兰答:“虚度十七。”线娘道:“我长你三岁,就占个先吧。”
二人对天拜了四拜,又彼此对拜,结为姊妹。军中不便大摆宴席,简单用过夜膳后,线娘便留木兰在自己帐中同寝。闲聊间,线娘问:“贤妹可曾许配人家?”木兰摇头:“僻居荒野,难遇佳婿。姐姐厚爱,妾身感激,但日后归府,若驸马在侧,妾身又该何处自处?”
线娘闻言,双眉紧蹙,沉默不语。木兰追问:“姐姐已到适婚之年,难道尚未遇见如意郎君?”线娘叹道:“后母虽贤,却主理内政;父王东征西讨,无暇顾及此事。”木兰道:“人世可为之事众多,何必拘泥于儿女情长?”又聊了些闲话,二人和衣睡去。
夜深人静时,线娘悄悄起身,从靴中取出罗成的书信,心想:“齐国远说罗郎因姻事求助秦叔宝,不知他属意何人,我且看看信中内容。”她用小刀轻轻挑开封签,展开书信细读。前边不过是寒暄之语,读到后面,线娘泪如雨下:“原来杨义臣将军已去世,我说罗郎为何不找他,却去麻烦秦叔宝……”
从头至尾读完,线娘长叹一声:“罗郎啊罗郎,你既对我有意,却不求媒妁,可知我这里难如登天?若杨老将军在世,父王或能听他一言,如今他已不在,即便单二哥有信来,父王又怎会应允?我若亲生母亲尚在,尚可倾诉,可如今后母虽贤,我身为女子,又如何启齿?”
想到此处,她不禁呜咽痛哭,喃喃自语:“罢了,这段姻缘只怕要等来生了,何苦耽误了罗郎青春?我有个主意:当年在二贤庄,蒙单爱莲小姐诸多关照,我们也曾结为姊妹。如今罗郎既要求助秦叔宝,不如将书中内容改一改,让叔宝去求娶单小姐。一则报单小姐昔日恩情,二则了却我的心愿,岂不是两全其美?”
主意打定,她唤来女书记,将原信内容修改,誊抄一遍重新封好,仍藏在靴中。
不觉鸡鸣破晓,木兰醒来梳洗,线娘为她换上与自己相似的装束。军士用过早餐,正要拔营,四五匹报马飞驰至帐前,禀道:“千岁有令,命公主速速回国!王世充被唐兵击败,派人来求救,千岁欲亲自驰援,特差小将来请公主。”线娘道:“知道了,你等先回。”随即唤来昨夜送齐国远的外巡,从靴中取出书信和二十两银子,吩咐道:“将此书与银子交给昨夜那位齐爷,就说我国中有事,来不及再见面了。”外巡领命而去。
线娘命女兵为前队,范愿断后,加急返程。齐国远得知夏国即将出兵,也不再去见孙安祖,径直投奔秦叔宝而去。正是:将军休下马,各自赶前程。
且说秦王与徐懋功灭了刘武周,收降尉迟敬德,军威大振。懋功进言:“王世充自灭李密后,扩地增兵,声势浩大。若不趁早铲除,日后更难收拾。殿下可先派诸将四路出击,剪除其羽翼,夺其土地,断其粮饷,再四面合围,使其外无援兵、内难坚守,方可逐一歼灭。这好比取巨螯,先断其八足,纵有双钳,又怎能横行?”秦王称善,将兵符册籍尽交懋功。
懋功调兵遣将:总管史万宝从宜阳进兵,取龙门一带;将军刘德威从太行山取河内;上谷公王君廓自洛口断王世充粮道;总管黄君汉从河阴攻洛城;大将屈突通、窦轨中路埋伏,接应各处;王簿同程知节、尤俊达等收复魏地;罗士信与寻相取千金堡及虎牢;自己与秦王、叔宝、敬德进河南,至鸿沟界口与李靖会合。诸将领命,分头进兵。
秦王率部进河南时,李靖已大败朱灿。朱灿势穷,屠了菊潭城,挑肥壮者果腹,几骑逃入河南投奔王世充。李靖将兵马屯于鸿沟界口,专候秦王。
不出月余,秦王抵达,与李靖相见。秦王问:“幸得爱卿之力,朱灿这狂徒逃窜,不知王世充那边情形如何?”李靖道:“臣已派人细探,他们得知我军来伐,各处严加防备,尽遣宗族子弟把守:魏王王弘烈守襄阳,荆王王行本守虎牢,宋王王泰守陈州,齐王王世恽守南城,楚王王世伟守宝城,越王王君度守东城,汉王王玄恕守合嘉城,鲁王王道御守曜仪城,可谓水泄不通,日夜巡逻。”
秦王笑道:“王世充何其愚钝!哪有国家大事只让一门子弟包揽的?他那些子弟难道都是贤能之人?我看他败亡在即!”遂督师直逼洛阳。王世充闻讯,点二万人马从方诸门出兵,沿谷水扎营,与唐兵对峙。唐营尚未立稳,将士怕郑军突袭,人心惶惶。秦王却从容道:“贼兵临水结阵,分明是怕我军冲击,士气已衰。”
他命秦叔宝、尉迟敬德冲击王世充前阵,自己带程知节、罗士信等抄到郑军背后,数十精骑奋勇砍杀。郑将见秦王兵少,指挥马兵合围。史岳、王常等虽斩杀数百郑兵,却难以突围。激战中,秦王坐骑突然前蹄失陷,将他掀落马下。郑阵中两员大将挺枪刺来,史岳大喝一声砍倒一将,夺马让秦王骑上;另一将又被王常一箭射中咽喉,坠马而亡。
前方秦叔宝、尉迟敬德合力拼杀,又混战三四个时辰,王世充支撑不住,率军败退。唐将乘胜追击至城下,斩杀郑军七千余人,方才收兵。
第二天,秦王与徐懋功在营寨外漫步,忽见二三十个百姓,个个背着弓箭,扛着捕兽网和猎具匆匆赶路。秦王心生好奇,命手下将众人唤来,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打算做什么?”百姓们慌忙跪地,禀报道:“听人说,魏宣武陵昨天飞来一只凤鸟,就落在陵墓附近,我们这些猎户打算去捉它。”
秦王又问:“魏宣武陵离这儿有多远?”猎户们答:“大概一二十里地。”秦王来了兴致:“你们带我去看看,要是真有凤鸟,必有重赏。”徐懋功连忙劝阻:“殿下不可!魏宣武陵离王世充的后寨太近,万一有伏兵怎么办?”秦王却自信满满:“王世充接连两次大败,早吓得魂飞魄散,哪还敢主动挑衅?”
说罢,秦王全身披挂,率领五百铁骑出寨。一行人来到榆窠,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平地,四周山林环绕,景致壮美。左侧是奇峰突兀的飞来峰,右侧有流水潺潺的瀑润泉,山林间不时传来异兽的低鸣。此地本是黄帝遗留石室之处,后被魏宣武选作皇陵,确实是块风水宝地。
秦王左顾右盼,连连赞叹。正看得入神,忽听猎户们齐声喊道:“快看!那飞过来的不就是凤鸟吗?”秦王定睛望去,只见一只身形巨大的鸟,身后跟着七八十只小禽,正停在一棵大树上。这鸟长着细长的脖颈,头顶花冠,五彩羽毛在阳光下闪耀,模样十分奇异。秦王摇头道:“这不过是海外的野鸾,你们认错成凤凰了。”
猎户们正要张网捕捉,其中一人突然指着远处惊叫:“不好!那边有兵马杀过来了!”众人顿时作鸟兽散。徐懋功心急如焚,催促秦王赶紧撤退。秦王却不慌不忙,抽出一支箭,弯弓搭箭,对准野鸾射去。利箭正中野鸾翅膀,它带箭向谷口飞去。
秦王拍马紧追,出了谷口才发现四周全是郑国的旗号。一员大将纵马而来,高声喊道:“李世民!我乃郑国大将燕伊,特来取你性命!”秦王见状,立刻调转马头冲进山涧,勒马回身就是一箭,燕伊咽喉中箭,当场坠马身亡。
秦王再寻野鸾踪迹,见它落在对面山涧的树上,正低头梳理羽毛。此时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断涧,身后郑国追兵逼近,徐懋功也被远远甩在后面。野鸾在对岸鸣叫,仿佛在呼唤同伴。情急之下,秦王狠命挥鞭,战马奋力一跃,竟跨过了三四丈宽的深涧。野鸾见秦王追来,又向前飞了数十步,落在高处的树枝上。
秦王听见对岸金鼓喧天,心中大急,对着野鸾喊道:“灵鸟!灵鸟!你若能救我脱险,就朝我叫三声!”神奇的是,那鸟真的连叫三声。秦王环顾四周,见涧边山路陡峭难行,便下马将缰绳系在树上,跟着野鸾往山中走去。他攀着藤蔓、抓着岩石,艰难地爬到山顶,远远望见对岸一员猛将骑着快马疾驰而来——正是单雄信,身后紧追不舍的则是徐懋功。
秦王正看得入神,野鸾又发出一声鸣叫。他心中一动:“灵鸟不肯飞走,还在鸣叫,这座山肯定还有出路!”于是顺着野鸾飞去的方向寻找,果然发现一个石室。石室前站着一位老僧,浑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面容庄严。老僧抬手向野鸾一招,鸟儿立刻飞到他掌心,随后一同走进石室。
秦王又惊又奇,赶忙跟了进去,只见老僧盘腿而坐。秦王急切道:“和尚,快把刚才那只灵鸟给我!”老僧微笑着说:“这灵鸟知晓君王此刻有难,特从观音大士座前飞来相助,你仔细瞧瞧。”说着从袖中取出鸟儿,箭还插在尾羽上。秦王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野鸾,分明是一只白鹦鹉。
老僧取下箭递给秦王:“箭归还君王。”随后将鹦鹉抛向空中,鸟儿展翅飞走了。秦王收好箭,心知眼前是位圣僧,连忙问道:“大师,我此番劫难能平安度过吗?”老僧道:“劫难就在眼前,君王快躲到贫僧背后躺下,我自有办法退敌。”秦王依言藏好,老僧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刹那间头顶白光闪耀,将洞门严严实实地封住。
再说郑国这边,单雄信对地形十分熟悉,知道此地叫五虎谷,前洞名为断魂涧,向来是死路一条。他见燕伊追进谷中,生怕被抢了头功,也拍马追了进来。只见一匹空马狂奔而出,燕伊早已横尸在地。单雄信怒不可遏:“不杀李世民为燕伊报仇,我誓不为人!”他骑着马在谷中四处搜寻。
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徐懋功高声喊道:“单二哥!别伤我主!”他快马加鞭追上前,一把扯住单雄信的衣襟:“单二哥,别来无恙!从前在魏公麾下,我们朝夕相处,承蒙你指点,这份情谊我始终铭记。今日相见,我正有要事相商,求你别为难我家殿下!”
单雄信冷冷道:“往日同在一处,我们是兄弟;如今各为其主,就是仇敌!我发誓必杀李世民,一来告慰先兄在天之灵,二来尽我臣子本分!”徐懋功急道:“二哥难道忘了,我们曾焚香立誓,说我主即你主?你为何如此固执!”单雄信咬牙道:“这是国家大事,容不得私情!今日我不忍对你动手,已是念着旧情,你不必再多说!”说罢拔出佩刀,割断被徐懋功抓住的衣襟,打马继续搜寻秦王踪迹。徐懋功见情况危急,调转马头飞奔回营,一边跑一边大喊:“主公遇袭,大家快去救援!”
当时,尉迟敬德正在洛水湾清洗战马,忽见东北角一骑快马疾驰而来。他定睛一看,认出马上之人是徐懋功,只听对方大声疾呼:“主公被郑国大将单雄信追到五虎谷口,速速去救!”敬德听闻,顾不上穿戴盔甲,赤身裸体从水中一跃而起,跨上未备鞍的秃马,紧握马鞭,飞驰而去。
另一边,单雄信在谷中四下搜寻,却不见秦王踪影。只见山洞前泥水翻涌,浑浊的泉水汩汩外溢,还能听见玉鬃马的阵阵嘶鸣。他一夹马腹,策马跳过山涧,在各处仔细查找,依旧一无所获,唯有秦王的玉鬃马拴在树下,发出声声哀鸣。单雄信下马登上山顶,朝石洞方向望去,只见洞内盘踞着一只斑斓猛虎,见他靠近,猛然长啸一声,震得山谷嗡嗡作响。单雄信心头一惊,暗自思忖:“李世民这小子,恐怕不是葬身虎腹,就是掉进洞内死了。我再到下面找找。”
他翻身上马,一手牵着秦王的坐骑,刚走到涧边,忽听山坡方向传来一声怒吼:“休伤我主!尉迟敬德在此!”循声望去,一员大将面如黑铁,声若惊雷,竟也跳过山涧疾驰而来。单雄信急忙松开秦王的马缰绳,举起长槊直刺敬德,敬德侧身一闪,挥鞭横扫,重重打在单雄信手腕上。紧接着,敬德将马鞭往马鞍上一搁,顺势去夺单雄信手中的长槊。单雄信虽勇猛过人,却敌不过敬德天生神力,几番拉扯之下,长槊竟被敬德生生夺走。单雄信无奈,只得拨转马头,退回山涧另一侧。
此时的秦王,正横躺在石洞内唐三藏和尚身后,目睹着和尚施展神通。他看见单雄信几次来到洞门口窥探,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敢进洞,耳边还不时传来阵阵喊杀声。就在这时,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说道:“灾星已过,救兵已至,君王可以出洞了。”秦王连忙起身致谢:“承蒙圣僧施法相救,我回太原后,定派专人前来恭迎圣僧,好生供养。不知圣僧法号如何称呼?”和尚答道:“贫僧唐三藏。若论供养,自有山神护持。只愿君王能治理天下,做个贤明的好皇帝!贫僧有四句偈言,还望牢记。”言罢,缓缓念道:“建业唯存德,治世宜全孝。两好更难能,本源当推保。”说完,便闭目入定,不再言语。
秦王小心翼翼地下山,转过溪坡,找到自己的坐骑,飞身上鞍。恰在此时,尉迟敬德纵马赶来,见到秦王,急切问道:“殿下安好?可受惊了?”秦王答道:“并无大碍。单雄信那逆贼呢?”敬德道:“他的长槊已被我夺下,逃出谷外去了。此地不宜久留,殿下快随我出谷!”二人骑马越过山涧,行至五虎谷口,迎面遇上郑国将领樊佑、陈智略。敬德二话不说,挥鞭便打,两人瞬间被打伤落马。敬德如同一头猛虎,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重围。
谷外,秦叔宝、徐懋功正率领众将与王世充的后队激战。敬德对李靖喊道:“你护送殿下回营,我再去杀贼!”说罢,又转身冲入郑军阵中,奋勇拼杀。秦叔宝挥舞双锏、尉迟敬德挥动钢鞭,二人所到之处,郑军兵将纷纷败退。激战中,敬德抬头忽见高处有一人头戴冲天翅、身着蟒袍玉带,骑在马上观战——正是王世充。他立即撇下众将,催马直扑过去。王世充见状,吓得调转马头,仓皇逃窜。敬德与众军乘胜追击,一直追到新城才收兵回营。
徐懋功下令鸣金,众人返回秦王营寨庆贺。秦王感慨道:“若不是敬德拼死相救,我险些命丧单雄信之手!”随即赏赐敬德一箱金银。经此一战,秦王对敬德愈发信任倚重,敬德在军中的地位也日益显赫。王世充见识到唐军猛将的厉害,再也不敢轻易出兵对战。
双方对峙数日后,一日,秦王与众将正商议破敌之策,各地的军情急报如雪片般飞来。徐懋功与秦王展开细看,只见荣州、汴州、沮州、华州等地纷纷归降,显州总管杨庆率领所辖二十五州县前来投诚,尉州刺史时德睿也带着杞、夏、随、陈、许、颖、魏七州归顺。王簿与程咬金也传来文书,称伊州、黎阳、仓城已被唐军拿下。唯有千金堡与虎牢关,罗士信和寻相久攻不下。此外,中路大将屈突通在巡查时,擒获两名郑国探子,经审问得知,郑国已派人秘密前往乐寿,向窦建德求援。
徐懋功分析道:“多亏天子洪福,郑国土地已有三分之二归入我军手中。但虎牢关与千金堡是各州县的咽喉要道,若不攻克,即便拿下其他城池也难以稳固防守。这两处,我必须亲自走一趟。”说罢,他辞别秦王,连夜率领一千精兵,向着虎牢关疾驰而去。一场新的战事,即将拉开帷幕。
第58回 窦建德谷口被擒 徐懋功草庐订约
春秋时期,卞庄子欲刺双虎,实则他何曾真的刺中两只?当两只老虎相斗时,小虎战死,大虎受伤。那死虎无需再刺,而伤虎又何必耗费大力气对付?这正是一举两得的智慧。王世充本应收拾李密旧部,推心置腹招揽群雄,稳固根基以图大业。怎奈他反将要害之地交由纨绔子弟把守,致使领土东破西失,自己困守洛阳,无计可施,只得携带金珠派长孙安世向夏王窦建德求援,反让秦王得以以逸待劳、反客为主。
且说徐懋功担心王簿等人难以建功,亲自率领一支人马赶往千金堡,却得知罗士信已用计破城,城内军民无论老幼竟被屠杀殆尽,懋功不禁叹息。与此同时,王簿也已抵达虎牢关,他将一千精兵换上郑国服饰,趁夜骗开城门,在睡梦中生擒守将王行本,顺利占据虎牢。虎牢与洛阳这两处险要之地尽归唐军,懋功欣喜不已,对王簿道:“此地虽已平定,但王世充派代王琬、长孙安世向窦建德求援,不知建德会派多少兵马相助。我暂且将二位的功绩禀报秦王,看他如何定夺。”
再说长孙安世奉王世充之命,携带大量金银财帛抵达乐寿,先以宝物馈赠窦建德麾下众将。众将纷纷收受,唯有祭酒凌敬拒不接受,大将曹旦也派人将礼物原封退回。次日清晨,长孙安世拜见夏王窦建德,呈上文书与金帛。窦建德道:“邻邦求援,本应相助;但我与唐朝早已修好,为何又起战端?况且我刚击败孟海公凯旋不久,怎能再次劳师动众?”长孙安世劝道:“郑国与夏朝实为唇齿之邦,唇亡则齿寒。如今夏朝不救郑国,郑国必亡;郑国灭亡,夏朝恐也难以独存。”窦建德道:“你暂且退下,容我与群臣商议。”
长孙安世退出后,窦建德与众臣商议此事。夏国将领大多收受了王世充的金帛,纷纷怂恿道:“隋朝覆灭后天下分崩,关中归唐,河南归郑,河北归夏,成三足鼎立之势。如今唐伐郑,郑国土地已被唐军占去十之二三。若郑国力竭,必被唐所破。郑破则唐必与夏为敌,届时夏朝恐难独自支撑。不如今日发兵救郑,内外夹攻,定能取胜。若能击败唐军,我朝威名远扬,可趁机图谋大业,若郑国可夺则一并收取。合并两国兵力,趁唐军疲惫之际进攻,关中可图,天下可定。”这番话令窦建德拍手称快:“诸位所言极是,只怕我兵力不足啊!”
此时凌敬却道:“主公所言不妥。如今唐军以重兵围困东都,又派大将占据虎牢,我朝该派多少兵力与之对抗?依臣之见,不如先派大军渡过黄河,攻取怀州、河阳,以重兵驻守。然后大张旗鼓,越过太行山进入上党,传檄各郡县,进逼壶口,震慑蒲津,收取河东之地,此乃上策。此举有三利:其一,唐军主力尽在洛阳,国内空虚,我军入境可保万全;其二,拓展领土、收服民心,无需耗费大力;其三,秦王得知我军入境,必引兵回救,郑国之围自解。若错失良机、迟疑不决,正如谚语所言:‘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望主公详察。”
众将反驳道:“救兵如救火,若按此计迂回进军,耗时日久,郑国如何能及时解围?万一唐军破郑擒获王世充,真成唇亡齿寒之势,天下人将笑主公失信。”窦建德不置可否,起身入宫。曹皇后在屏后问道:“方才朝中议论何事?”窦建德将前事告知,曹皇后道:“众臣所言皆非良策,唯有凌祭酒之计甚妙,陛下应当听取。”窦建德道:“此计太过迂腐不切实际。”曹皇后道:“从洛口趁虚进军,连营渐进夺取山北,再招引突厥西袭关中,唐军必回师救援,郑国之围不解自破,怎会迂腐?”窦建德不耐道:“孤自有主张,皇后不必操心。”
次日早朝,长孙安世再次哀求。窦建德遂任命曹旦为先锋、刘黑闼为行军总管,自己与孙安祖率后队,征调十五万大军,向虎牢关进发。因线娘公主当夜看过罗成书信后伤感成疾,便留她与凌敬、曹皇后等留守国中。
早有探子将消息禀报秦王,众将担忧腹背受敌,唯独秦王大喜。李靖笑道:“想不到殿下此次出师,竟能一箭双雕。”记室郭孝恪道:“洛阳破亡在即,窦建德不自量力远来救援,此乃天意让殿下灭此两国,机不可失!”薛牧道:“王世充乃悍贼,部下多为江淮善战之士,只因缺粮才固守孤城坐以待毙。若放窦建德与之合兵,建德以粮草相助,贼势将更强,再难收拾!”李靖道:“如今应分兵围困洛阳,殿下亲自率领精锐火速占据成皋,养威蓄锐、以逸待劳,出奇计一举破建德。建德既破,声威震慑之下,王世充必不战自降!”秦王大喜道:“卿所言正合我意!但此地重任,须仰仗将军谋划统辖。”李靖道:“殿下不必担忧,待建德败局已定,洛阳自可轻松攻克。”秦王称妙。
秦王带上秦叔宝、尉迟敬德二将,命其余将士屯守洛阳,亲自率领五千玄甲兵疾驰虎牢,与徐懋功等将汇合。懋功道:“臣早知殿下会来,如今又得二位将军助战,破贼指日可待!”秦王问:“听闻夏兵有十万之众,是否属实?”懋功道:“不必管他兵力多少,臣今夜只需三千人,便能叫他们心胆俱碎。”说罢附耳向秦王献上计策,秦王鼓掌称妙。
懋功当即取令箭一枝,对罗士信道:“将军与副将高甑生领一千人马即刻出发,秘密前往南方鹊山埋伏。这道柬帖你收好,务必按计行事建功。”又取令箭、柬帖各一,对秦叔宝与副将梁建方道:“烦二位将军领一千兵,到汜水东北土山埋伏,速速预备,依计而行。”二人领命而去。懋功再取令箭、柬帖,对尉迟敬德与副将白士让道:“二位将军在虎牢西角按柬帖行事,若杀到鹊山遇着罗士信,无论胜败即刻回杀。”敬德等人领命而去。
罗士信与高甑生回寨拆开柬帖,见上面写着:每兵备小红灯一盏,马带钢铁响铃,听中军第二声轰天炮响便杀出,与火枪队合兵回阵。秦叔宝与梁建方拆开柬帖,见上面写着:每兵带火球一个、小锣一面,听三声轰天炮响杀出,与火枪、红灯队会合后即回杀。懋功又命军士在正南山竖起高竿,令宇文士及率二千玄甲兵守护。
夏国先锋曹旦抵达虎牢关后,扎下绵延一二十里的营寨。他每日到唐军营寨前叫阵挑战,却始终无人应战。曹旦以为唐军得知夏军大军压境,心生畏惧,不敢露头。虽然夜间也防备着唐军劫营,但随着日子推移,士兵们渐渐松懈下来。
某夜,夏军将士刚卸下盔甲准备安睡,突然一声震天炮响,喊杀声四起。曹旦急忙翻身上马,冲出营寨,只见无数手持火枪的士兵簇拥着一个黑脸大汉冲杀过来。曹旦举枪便刺,那黑脸大汉挥鞭横扫,眼看就要击中他胸膛;曹旦慌忙侧身闪避,却被火枪燎到脸部,胡须瞬间被烧得精光,只得狼狈地退回阵中。
原来,这黑脸大汉正是尉迟敬德,他率领一千精兵,在夏军营地内东冲西突,竟无人能挡。当敬德杀到鹊山附近时,又一声炮响传来,只见罗士信的军队中,战马都挂着红灯、系着响铃,远远望去,好似有几千人马杀来。夏军第二队将领高雅贤见状,急忙领兵接应,却抵不住罗士信手中长枪,那枪如蛟龙出洞,所到之处,夏军纷纷受伤。高雅贤对刘黑闼说:“兄长看那南山上的红灯,必定是唐军的暗号,我们射灭它,唐军必然大乱!”说罢,催马向前。刘黑闼张弓搭箭,一箭射落红灯,可红灯刚灭,又有新的亮起。
高雅贤正要再次射箭,第三声炮响炸起,无数火球如流星般从半空落下。一员大将纵马冲出,高呼:“秦叔宝在此,叛贼看锏!”高雅贤举枪迎战,却被秦叔宝拨开长枪,一锏打下马来。梁建方正要上前补刺,幸亏刘黑闼及时赶来救援,将高雅贤救走。
秦叔宝与尉迟敬德、罗士信会合后,三千唐兵仿佛化作几万雄师,在夏军阵营中横冲直撞,杀得夏军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就在唐军杀得正酣时,营中传来收兵的金锣声,众将只得勒马回营。
秦王与徐懋功早已在寨中摆下庆功宴席。敬德、叔宝等将领回营后清点人数,发现三千人马竟无一人伤亡。秦王命人拿来美酒、羊肉和银牌,犒赏众将士。徐懋功说道:“今晚这场战斗,不过是给夏军一个下马威,让他们见识我大唐将士的厉害。明日的决战才是关键,诸位务必全力以赴,成败在此一举!”秦王心系洛阳战局,也渴望通过这场决战分出胜负。
再说窦建德,因前一晚军队被唐军搅扰得不得安宁,凌晨四更便传令全军造饭。他重新部署兵力,将刘黑闼调为前队,曹旦改为中营,大军从板渚出发,抵达牛口谷后,排开阵势。夏军北至黄河,南达鹊山,绵延二十多里。窦建德见唐军按兵不动,先派三百士卒渡过汜水试探。唐营将士见夏军阵容庞大,气势汹汹,不免心生怯意。
秦王却神色自若,与徐懋功一同登上高丘,纵马远眺。懋功分析道:“窦建德从山东起兵以来,不过是攻打些小股贼寇,从未遭遇真正的强敌。如今虽摆出大阵仗,但队伍涣散,纪律松弛,破敌不难。”二人望见郑国代王琬也亲自率领亲兵,在阵后督战。代王头戴束发金冠,身披锦袍金甲,胯下骑着隋炀帝的坐骑——大宛国进贡的青鬃马,在旗门后不时露面。
秦王赞叹道:“这小将骑的真是一匹好马!”尉迟敬德在旁说道:“殿下若喜欢这马,末将去取来!”秦王连忙阻拦:“不可!万万不可!”敬德却道:“不妨事!”说罢,双腿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般冲进夏军阵营。高甑生、梁建方两位将领担心敬德有失,也拍马紧随其后。
代王琬正勒马观战,突然耳边一声大喝:“哪里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敬德像拎小鸡一样提过马来。青鬃马受惊欲跑,敬德眼疾手快,用靴尖钩住缰绳,此时高甑生赶到,牵着马一同返回唐营。夏军将士见唐将在阵后生擒代王琬,顿时惊慌失措,无心恋战,纷纷向后败退。
徐懋功抓住战机,大声喊道:“此时不趁势杀敌,更待何时!”他亲自擂响战鼓,唐将白士让、杨武威、王簿、陶武钦等率领精兵,如潮水般涌入敌阵。秦王则带领轻骑,与敬德、叔宝、士信等人渡过汜水,从夏军背后发起攻击。唐军高举大唐旗号,前后夹攻,夏军将士惊恐万分,只能且战且退。
唐兵乘胜追击三十余里,斩杀夏军一万多人。窦建德见状,急忙脱下朝衣朝冠,换上普通将士的衣服,准备重新组织抵抗。不料,迎面遇上柴绍夫妇率领的娘子军,这支队伍勇猛异常,锐不可当。窦建德上前迎战,却被一枪刺中。他慌忙寻找护驾士兵,却发现众人早已逃散。此时的窦建德,向前厮杀怕寡不敌众,再中一枪性命难保;后退又无处可躲。他忽见牛口谷中芦苇茂密,便催马钻了进去。娘子军一心向前追杀,并未在意。
然而,窦建德身上的金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暴露了他的行踪。唐军远远望见芦苇中有一员将领躲藏,白士让、杨武威两位车骑将军纵马赶来,举起浑铁槊便往芦苇丛中乱捅。窦建德身负重伤,在芦苇中进退两难,只得大声喊道:“我就是夏王窦建德!将军若肯救我,愿与你平分河北,共享富贵!”杨武威道:“你先出来,我们就救你!”窦建德催马跃出,却被两人一把抓住,捆绑起来,又将他的脚拴在马身上。恰好此时几个随从赶到,众人一起将窦建德押回唐营大寨。
与此同时,敬德提着刘黑闼的首级,王簿提着范愿的首级,罗士信活捉了郑国使臣长孙安世,纷纷前来献功。曾经浩浩荡荡的十几万夏军,经此一战,死伤逃亡殆尽,唯有孙安祖带着二三十个随从,逃回乐寿。
秦王正在大寨中,有士兵禀报:“捉住了夏王窦建德!”众将都不敢相信,秦王也觉得难以置信。只见杨武威和白士让押着窦建德来到中军大帐。众人定睛一看,果然是窦建德。窦建德昂首挺立,并不下跪。秦王笑道:“我征讨王世充,与你何干?你却越境来犯,自投罗网!”窦建德苦笑道:“我若不主动来,恐怕还得劳烦你远道去捉我。”
秦王又笑着问杨、白二将:“你们是如何捉住他的?”白士让答道:“是柴郡马率领娘子军将他赶到牛口谷,柴郡马继续向前追杀,他便躲进芦苇丛,被我们发现后抓住。这正应了民间‘豆(窦)入牛口,势不能久’的童谣啊!”秦王闻言,命人将窦建德关押在后寨。
此时,窦建德的五万多部下也被唐军俘获。秦王道:“杀了他们太过可惜,不如放归乡里。”众将担心这些人回去后会再次与唐军为敌。徐懋功分析道:“窦建德也算一方豪杰,曾拥兵二十万,如今都落得这般下场,谁还敢聚众与我们为敌?放他们回去,正好让他们宣扬殿下的恩威,如此一来,山东、河北之地,可不战自降。”众将听后,都对懋功的见解心服口服。
秦王心中疑惑:“柴绍夫妇既然统兵到此,为何不来与我会合?莫非是被建德的余党骗走了?”他急忙派人询问前队将士,有人说柴绍夫妇已前往洛阳,秦王这才放下心来。随后,他对徐懋功说:“我留在这里整顿军马,你率领众将先去洛阳。路过乐寿时,将夏国的图籍档案整理好,安抚好当地郡县,再速速到洛阳与我会合。”
徐懋功领命,次日便率领人马出发。没过多久,大军抵达乐寿。懋功立即传令王簿:“严禁士兵滥杀无辜、骚扰百姓,违者立斩不赦!”乐寿城中的百姓听闻夏王兵败被俘,原本担心唐兵进城后烧杀抢掠,却没想到徐军师治军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还安抚慰问。百姓们喜出望外,纷纷到路边迎接。
懋功进城后,打开府库清点财物,又开仓放粮,召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让他们登记造册,将官粮分发给穷苦百姓。几位老人跪地哭泣道:“夏国治理期间,节俭用度、爱护百姓,我们深受恩泽。如今夏王失国,我们如同失去至亲。实在不忍心瓜分这些积蓄。将军您进城后安抚百姓,秋毫无犯,我们感激不尽。恳请将这些粮食留下充作军饷,如此,我们虽不能直接受惠,也感念将军恩德!”
懋功点头称赞,命人将仓库重新封好。随后,他来到窦建德的宫中,只见朝堂之上,一位身穿红袍、头戴纱帽的官员面色如生,在梁上自缢而亡。粉墙上留有一首绝句:“几年肝胆奉辛勤,一着全输事业倾。早向泉台报知己,青山何处吊孤魂。”落款是“夏祭酒凌敬题” 。
徐懋功读完墙上凌敬所题的诗,不禁感慨万千,长叹不已,急忙吩咐军士准备棺木,好好安葬凌敬的遗体。随后,他又来到内宫,只见宫殿内门窗大开,室内的陈设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一位头戴凤冠、身披龙袍的妇人面向南方,高高地悬在梁上自尽,她身旁还缢死着四个姿色平平的宫女。懋功认出这妇人是曹皇后,赶忙命人将遗体放下,同样准备棺木,妥善装殓。一番搜查后,宫中只剩下十几个年老的宫女。
懋功心中疑惑:“听说窦建德有个女儿,英勇非凡,怎么不见她的踪影?”于是向宫女们询问。宫女们回答道:“前日孙安祖回来,报告说皇上被唐军擒获,当晚公主就和花木兰一起消失不见了。”徐懋功对王簿感叹道:“窦建德在外有忠臣良将辅佐,在内有贤妻相助,治家治国都颇为周全。只可惜天命归于大唐,一朝之间便被擒灭,这都是命运使然,又能怪谁呢!”
当初隋炀帝的传国玉玺以及众多奇珍异宝,在窦建德打败宇文化及后,都落入了夏国手中。徐懋功将这些物品一一清点收拾,连同图书册籍,妥善装载。他听闻有位左仆射齐善行,向来德高望重,如今在家养老,便亲自登门拜访,希望他能出山治理乐寿。齐善行推辞道:“我年老体衰,早已远离尘世,恳请将军另选贤能之人,让我能安享太平岁月。”
懋功诚恳道:“眼下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您何必如此坚决推辞?”齐善行道:“我倒是有个人选推荐给将军,他必定能胜任此职。”懋功忙问:“不知是何人?”齐善行道:“此人真名无人知晓,大家都叫他西贝生。听说他早年曾在魏公李密麾下担任参谋,如今隐居在拳石村,以卖卜为生。此人才干出众,若请他辅佐治理,一定能深得民心。”懋功提议:“那就先委屈您暂且代理,等我找到西贝生,您再卸任,如何?”齐善行无奈,只好收下印信,暂时负责乐寿的事务。
徐懋功整顿好军马准备出发,向当地人打听:“拳石村在什么地方?”当地人回答:“过了雷夏再走三四里路就是。”懋功立刻命令前队的王簿加快行军速度。
没过几天,前队传来消息,已经抵达拳石村。懋功让兵马在一座大寺院中安顿下来,自己换上书生的衣服,带着两个童子,走进拳石村。这村子有两三百户人家,是个热闹的大市镇。刚进入村中,懋功就看到路上竖着一块巨大的招牌,上面写着:“西贝生术动王侯,卜惊神鬼,贫者来占,分文不取。”
懋功向村民打听:“这位西贝生住在哪里?”村民伸手向西一指:“往西走,第三家就是。”懋功连忙走进巷子,找到第三户人家,只见门上贴着一副对联:“深惭诸葛三分业,且诵文王八卦辞。”懋功一看便知找对了地方,推门而入。一个童子迎出来说道:“贵客请坐,我家先生马上就来。”
懋功刚坐下没多久,就见一位头戴方巾、身着宽袍的人掀帘走了出来。懋功定睛一看,惊喜地拍手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贾兄!”贾润甫也笑着说:“我今早占卜,就算到军师今日必定会来,所以推掉了所有来占卜的人,在此等候。”两人相互行礼后,贾润甫拉着懋功的手,来到内室的读易轩中坐下。
贾润甫祝贺道:“恭喜军师,如今功成名就,将来大唐开国功臣之中,您必定是首屈一指!”懋功谦虚道:“你我是多年知交,说什么开国功勋,我不过是完成自己的志向罢了。”正说着,茶水奉上,两人饮茶叙旧。不一会儿,室内又端出酒菜,懋功也不推辞,欣然举杯畅饮。
贾润甫问道:“军师军务繁忙,怎么有空来到我这荒村?”懋功便将擒获窦建德的战事,以及齐善行推荐西贝生治理乐寿的事,详细说了一遍。贾润甫微微一笑道:“自从魏公李密遭遇变故后,我心灰意冷,早已断绝了追逐名利的念头,一心只想找个山水清幽之处,以渔樵为生。没想到后来遇到一位奇人,传授我先天数学之术,占卜之灵验令人称奇。我寻思这门学问既能帮助他人,又可安身立命,不妨以此度过余生,却不想还是被你找到了。”
懋功好奇道:“以兄长的才学谋略,我向来钦佩。只是这星数之学,不知是何人传授,还请详细说说。”贾润甫笑道:“你先连饮三杯,我再慢慢道来,听完之后,你恐怕也要心生羡慕。”懋功笑着端起酒杯,一连饮下三大杯.
贾润甫娓娓道来:“从前有位隋朝老将杨义臣,他胸中韬略万千,学识高深莫测,是个备受敬重的宿将。因隋炀帝昏庸无道,他不愿出仕,便隐居在雷夏泽。”徐懋功闻言说道:“这杨义臣,早年我也曾与他有过会面,还承蒙他的指点教诲,难道这星数之学是他传授给你的?”
贾润甫摇头否定:“并非如此。杨义臣有个外甥女,姓袁名紫烟,隋朝时被选入宫中。这女子不爱女红,自幼痴迷天象,对天文经纬度数无一不通,因此深得隋主赏识,被册封为贵人。后来宇文化及弑君叛乱,她巧用计谋逃出皇宫,投奔舅舅杨义臣。本打算削发为尼,奈何杨义臣算出她命中还有贵人姻缘,能享终身福禄。前年我偶然在雷泽定居,与杨公做了邻居,平日里往来密切。我的妻子又与袁贵人交情深厚,所以我才有机会习得这占卜之术。”
徐懋功急切问道:“如今杨公还在世吗?”贾润甫推开窗户,朝西边指去:“那片茂密的树林中,便是杨公安葬之处,他的家眷也在那里守墓。”懋功感慨道:“杨公虽已离世,但我与他生前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如今想去墓前凭吊一番,顺便求见袁贵人,不知是否方便?”贾润甫爽快应道:“自然可以。”
懋功立刻吩咐手下准备好祭祀用品,与贾润甫一同步行前往。只见几亩荒草丛生的坟地,一抔浅浅的黄土堆。尽管树木郁郁葱葱,却难掩此处的荒凉,野兔狐狸时常出没。懋功不禁感叹:“英雄一世,最终也不过如此!”贾润甫赶忙前去通知袁紫烟,袁紫烟让馨儿换上丧服,到墓前回礼致谢,随后将懋功等人迎进飨堂。
懋功执意要见袁紫烟,袁紫烟生性大方,并未推辞,身着素雅的丧服便出来拜见。懋功目光专注地打量着,只见袁紫烟举止端庄,气质沉静,秀丽的容貌令人心动,却无半点轻佻艳丽之态,不禁心生敬意,开口说道:“下官奉王命来乐寿清理夏王宫室,昨日遇见一个名叫青琴的官奴,她曾是隋帝的旧宫人,自称是夫人的侍女。她对夫人的才学与品德赞不绝口,称即便在男子中也极为少见。下官想将青琴送回夫人身边侍奉,不知夫人意下如何?”袁紫烟婉拒道:“我原以为这婢女落入了粗暴的士卒手中,没想到竟在王宫。只是我如今亲人尽失,孤身一人,连自己的生计都难以维持,哪还有能力照顾随从,只能辜负您的美意了。”说罢,便告辞退下。
徐懋功望着袁紫烟离去的背影,心中早已为之倾倒,拉着贾润甫说道:“我多年来漂泊江湖,因志向未竟,一直未曾考虑终身大事。今日见到袁贵人,才知什么是称心合意,想请兄长为我做媒,不知能否成全?”贾润甫笑道:“这等美事,我怎敢推辞,包在我身上!你先回住处等候,我这就去说媒,很快给你答复。”
懋功满怀期待地回到贾润甫家中,没过多久,就见贾润甫满脸笑容地回来,说道:“袁贵人起初执意要为杨公守节,经我再三劝说,才总算答应下来。不过她有三个条件,想来对你而言也不难办到。”懋功忙问:“哪三个条件?”贾润甫解释道:“第一,要守满杨公的丧期,才肯嫁给你;第二,要收养杨公之子馨儿和他的母亲,将馨儿抚养长大;第三,有座女贞庵,住着隋炀帝的四位夫人,她们在此修行,与袁贵人情同姐妹。当年杨公送四位夫人去庵中出家,承诺每年都会送去供养。若你俩成婚,必须延续杨公的善举,以此保全贵人与四位夫人的结拜情谊。就这三件事,倘若你肯答应,袁贵人就是你的人了。”
懋功大喜过望:“莫说这三件,就是再多几件,我也乐意依从!”当即让身边的童子前往前寨王将军处,取来二百两银子、十套彩缎,又解下随身佩戴的玉,一并交给贾润甫:“军中匆忙,来不及准备像样的聘礼,这两件物品和银两,权当定亲之礼。”贾润甫急忙让手下和童子将礼物送去,并向袁紫烟说明徐懋功答应了三个条件。袁紫烟这才收下礼物,回赠了一个太乙混天球和一支连理金簪。
贾润甫带着回礼回来交给懋功,懋功感激道:“承蒙兄长成全我的婚事,明日我定会送上一份薄礼,还有管辖乐寿的文书,咱们一同辅佐明君,岂不快哉!”贾润甫话锋一转:“闲话暂且不提,我想问军师,王世充覆灭在即,那单二哥最终会是怎样的结局?”懋功眉头紧皱,叹息道:“若说起单二哥,恐怕有些棘手。”接着便将之前单雄信追杀秦王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贾润甫跺脚叹道:“如此看来,单二哥的处境不妙,你和秦大哥与他都是昔日的生死之交,可得尽力挽回才是。”懋功点头道:“那是自然。”
两人正说着,天色渐晚,此时许多车马来接懋功,他只好与贾润甫匆匆告别。次日一早,懋功备好署理乐寿的印信文书,又准备了二百两银子作为谢礼,派官员送往贾润甫处。同时命两个亲随小校带着百金礼物,护送宫奴青琴去见袁紫烟。
不久,两人回来禀报:“夫人收下了宫奴和礼金。”而派去贾润甫处的官员却回禀:“贾爷家门户紧锁,不见人影,文书和礼物都送不进去,只能带回。”懋功大惊失色:“难道我昨日见的都是幻觉?”他急忙骑马赶到拳石村,只见贾家大门紧闭,询问邻居才得知,他们一家昨夜五更就起身,说是去天台进香了。懋功满心失望:“贾兄为何如此绝情?”
满心疑惑的懋功又赶到杨公的墓地,袁紫烟让馨儿换了衣服出来拜别送行。懋功握着馨儿的手,再三叮嘱,随后上马启程,朝着洛阳方向进发。这一番相遇离别,本是陌路却结下亲缘,离别之际,心中满是不舍与深情。
第59回 狠英雄犴牢聚首 奇女子凤阁沾恩
俗话说,天下之事终究只能依靠自己,依赖他人总是充满变数,谁也不知对方究竟能否成事,又是否具备相应的能力。唯有坚定地秉持忠孝节义的准则行事,即便面对凶神恶煞般的人物,或是铁石心肠之辈,也能打动他们。
暂且按下徐懋功前往洛阳之事不表,且说王世充困守洛阳孤城,李靖率领大军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城中将士日夜巡逻,早已疲惫不堪,精神萎靡。加之粮草短缺已久,大部分人都心生献城投降之意,唯有单雄信坚决不肯,独自坚守南门。
一日黄昏,城外突然响起金鼓之声,一队兵马疾驰至城下,高声呼喊:“速速开城!我们是夏王派来的勇安公主!”城上士兵慌忙将此事禀报单雄信。雄信登上城头眺望,只见无数女兵打着夏国的旗号,队伍中央簇拥着一位身着华丽战甲、气质出众的公主,她手持方天画戟,端坐在马上。雄信信以为真,一面派人向王世充报告,一面亲自带领禁兵打开城门迎接。
殊不知,这竟是柴绍夫妻率领的娘子军与李靖会合后,假扮勇安公主前来骗开城门。女兵们一进城,便挥舞着团牌和砍刀,瞬间砍倒了四五个守门士兵。郑军见状,惊恐大喊:“不好!敌军进城了!”单雄信迅速挺枪迎战,却遭遇屈突通、殷开山、寻相等一众唐将的团团围困。即便如此,雄信依然奋力抵抗,可怎奈团牌女兵不要命地滚到马前,砍翻了他的坐骑。这位顶天立地的英雄,最终不幸被俘。
再说那凶残嗜杀的朱灿,此前被李靖击败后,逃到王世充处寻求庇护,本以为找到了依靠,却没想到城破之时,也一同被擒。柴绍夫妻正要进宫擒拿王世充,却见王世充双手捧着舆图国玺,反剪双手,缓步走出宫殿投降。李靖随即下令众将,将王世充的家眷宗族全部搜出,戴上枷锁,关进囚车,同时张贴告示安抚百姓。
就在众人忙碌之时,有士兵前来禀报:“秦王到了!”李靖率领众将和百姓,扶老携幼,将秦王迎入城中,径直来到郑王宫殿。李靖等人上前参拜,秦王对李靖感慨道:“我前往虎牢关时,你曾说灭了夏国,郑国也会随之灭亡,如今果然应验了!”李靖回应道:“王世充狡猾多端,城防严密,多亏柴郡主巧用计谋骗开城门,他才不得不自缚投降。”
秦王笑着对王世充说:“你当初小瞧我,如今就算你诡计多端,又怎能逃出我麾下名将的包围?”王世充在囚车内苦苦哀求:“罪臣早就想归降大唐,无奈手下将领犹豫不决,又听说殿下不在营中,这才拖延至今。只求殿下开恩,饶我一命!”秦王微微一笑,随即命诸将清点仓库,释放囚犯,自己则前往后宫与柴绍夫妻相见,并查看宫中的珍玩宝物。
此时,窦建德、代王琬、长孙安世的囚车,与王世充、朱灿等人的囚车,还相隔一段距离。众士兵见秦王和将领们纷纷散去,便将囚车推到一处。王世充看到窦建德,顿时泪流满面,悲呼道:“夏王!夏王!是我害了你啊!”窦建德却闭着双眼,一言不发。旁边的代王琬也哭喊道:“叔父,快救救我啊!”王世充见状,泪水更是止不住地流淌:“我要是能救你,早就先救自己了!”他指着身旁囚车内的太子玄应,悲叹道:“你没看到兄弟也被囚禁在此吗?我们还在一起,却不知道宫中的婶娘和姐妹们现在怎么样了!”说罢,放声大哭。
窦建德见此情景,心中满是厌恶,忍不住大声叹道:“唉!我怎么就没看清你们这群没用的家伙!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来救你们了!大丈夫活在世上,要么流芳百世,要么遗臭万年,何苦像妇人女子一样哭哭啼啼,一点男子汉的气概都没有!”他转头对旁边的士兵说:“把我的囚车推远些,省得听你们聒噪,污了我的耳朵!”
围观的百姓站在两旁,议论纷纷。有人指着窦建德说:“听说这夏王在乐寿的时候,特别爱护百姓,为人清正廉洁,比我们的郑王强上十万倍!他的皇后也十分贤明,尽心尽力治理国家。没想到为了帮郑王,把江山都丢了,真是太可惜了!”
且说秦叔宝跟随秦王返回,他在第二队,得知洛阳城已破,心中惦记着单雄信,立刻快马加鞭冲进城中。他看到王世充的宗族子弟都被关在囚车里,郑国的大臣们也被锁链捆着,等候发落,却唯独不见单雄信的身影。经向士兵打听,得知单雄信见过秦王后,被程咬金拉着往东去了。
叔宝急忙向东街寻去,正巧遇到程咬金手下的一个小兵,便叫住问道:“你们程老爷在哪里?”小兵压低声音说:“和单二爷在土地庙里。”叔宝让他带路,来到庙中,只见程咬金和单雄信相对而坐,单雄信脖子上还戴着锁链。叔宝见状,上前紧紧抱住单雄信,忍不住痛哭起来。
单雄信反倒安慰道:“秦大哥,何必如此悲伤?我早听说秦王来讨伐郑国,那时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身为亡国俘虏,哪还能奢望保全性命?只是不明白,夏王怎么会败得如此之快?”叔宝连忙说道:“单二哥,这是什么话!我们兄弟本就约定患难与共、生死相随,可惜魏公、伯当先行一步,其他人也分散各地,如今只剩下我们几个。过去分属两国,如今归于一家,哪有不相互照应的道理?以二哥的才能,只要肯为大唐效力,必定能保住性命。”接着,叔宝又将窦建德如何战败、如何被俘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正说着,外面有人推门而入。单雄信定睛一看,原来是家人单全,便问道:“你不在家好好照料,跑来这里做什么?难道家里有人也来了?”单全答道:“今早五更时分,贾润甫老爷突然来家,说是奉老爷您的意思,逼着夫人和小姐立刻动身,要送往秦太太那里。我不放心,所以赶来问问。既然秦爷已经到了,我正好问个清楚。”
单雄信转头看向秦叔宝和程咬金,疑惑道:“润甫兄弟,我已经很久没和他见过面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程咬金连忙说道:“贾润甫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既然说要送到秦伯母那里,肯定不会有问题。”秦叔宝也安慰道:“贾兄一向重情重义,嫂子和侄女,他一定会妥善安置,你就别担心了。”单雄信对单全说:“你还是赶紧追上去,好好照顾家眷。我这里有几个小校帮忙。”秦叔宝也劝道:“你快去吧,省得你家老爷牵挂。这里我会派人照料。”单全含泪离去。
不一会儿,四五个士兵走进来,他们是秦叔宝的亲随。叔宝问道:“住处找好了吗?”亲随答道:“就在北街沿河的叛臣张金童家,程老爷的行李也放在那里。现在保和殿正在摆宴,恐怕王爷马上就会传二位老爷去赴宴。”程咬金笑道:“我们住在一起,再好不过了!”秦叔宝转头对单雄信说:“这里不方便,二哥跟我走吧。”单雄信推辞道:“我现在是犯人,理应留在这里,你们先去吧。”程咬金急得大喊:“什么贵人犯人!单二哥,你是豪杰,别把我们当外人!”说着,便取下单雄信脖子上的锁链交给小校,秦叔宝则双手搀扶着单雄信,一同走出庙门,回到住处,并吩咐亲随好好照顾单雄信。
程咬金和秦叔宝来到保和殿,只见李靖正在那里调遣将士,分派他们把守城门、管理街市,同时张贴大幅榜文,严禁士兵掳掠百姓,违令者立即处斩。秦王命令记室房玄龄进入中书门下省,整理图籍和诰命文书;萧瑀、窦轨负责查封仓库里的金银布帛;又嘱咐柴嗣昌、宇文士及清点财物,赏赐给有功之臣和随军出征的将士。
李靖见到秦叔宝和程咬金,说道:“秦王有令,麻烦二位将军明日将洛仓剩余的粮食运回,赈济城中百姓。”秦叔宝建议:“洛仓的粮食,只需出个告示,让乡里老者带领贫困百姓去领取赈灾即可,何必再运回呢?”随即吩咐书办出去撰写告示。
这时,屈突通匆匆跑进来,问秦叔宝:“秦将军,单雄信在哪里?秦王有旨,要将众犯入狱,派兵看守,却唯独不见了雄信。”秦叔宝问:“圣旨在哪里?”屈突通从袖中取出,叔宝接过一看,上面写着:“段达身为隋朝大臣,却助王世充篡位弑君;朱灿残杀无辜,杀害唐朝使者;单雄信、杨公卿、郭士衡、张金童、郭善才等人,暂用枷锁下狱,派兵看守,等候押回长安,听候圣旨定夺。”
秦叔宝皱着眉头,还未回答,程咬金便说:“屈将军,单雄信是我们的好兄弟,现在在我们的住处,就不必让他入狱了。等回到长安,还你一个单雄信就是。”此时,齐国远、李如珪、尤俊达等人都在看望单雄信。李如珪见状,气愤地说:“我们众兄弟在这里血战立功,难道连一个人都保不住吗?”屈突通说:“我也是奉命来查,既然各位将军担保,我又何必不通人情。”说完便离开了,当晚宴请功臣之事暂且不表。
第二天,秦王先派柴郡主率领娘子军出发,齐国远、李如珪也只能匆匆与秦叔宝、程咬金辞别,返回鄂县。这时,徐懋功恰好从乐寿回来,面见秦王。秦王询问乐寿的治理情况,懋功说:“我到乐寿时,祭酒凌敬已在朝堂自缢,曹皇后和四名宫女也在宫中缢死,其余嫔妃不过是一二十个粗笨妇女,只是不见了窦建德的女儿。当地百姓听说建德被俘,无不叹息。我开仓赈济,百姓却不忍心领取。后来看到我约束军士,秋毫无犯,他们都愿意把粮食留存下来充作军饷。因此,远近官员无不前来参拜臣服。我从中挑选了老成持重的齐善行暂且管理事务,不知是否符合殿下心意?”秦王点头称好,命令睢阳王道玄同宇文士及、大将屈突通暂且镇守洛阳,又谕令将士们收拾班师回朝。
徐懋功听说单雄信在秦叔宝的住处,连忙前来相见,对雄信说:“我昨日从乐寿回来,途中遇到一位朋友,说见到贾润甫兄护送二哥的家眷。想必他知道秦王的命令,这些犯人都要押到长安等候圣旨发落,所以先将兄的家眷送到秦伯母处,这是妥当的安排。我担心路上有阻碍,急忙派了一名差官和二十名军校,带着三百两粮饷,让他们追上护送。大家到了京都,兄就可以放心了。”单雄信感慨道:“我听说鸟将死时,鸣声哀婉;人将死时,言语和善。我今日落到这般境地,既没有和善的言语,也没有哀婉的鸣声。承蒙各位兄长庇护我的家室,我即便死了,也如同活着一样。”
秦叔宝让人雇了一乘驴轿,让单雄信坐下,自己则同秦王一起收拾启程。真是:横戈立马令烽烟熄灭,金钲频敲奏凯歌回朝。
没过多久,大军抵达长安,报马早已将消息告知唐帝。唐帝命令大臣以及西府未随军出征的官员,到城外迎接。只见一队队鼓吹仪仗、旗枪队伍前行,前面几对宣令官、旗牌官,押着王世充、窦建德、朱灿以及擒获的将相大臣、宗族子弟,还有隋朝的车驾法物,依次排列。秦王身着锦袍金甲,骑着尉迟敬德缴获的骏马,后面众多将士全副武装,簇拥着进城。先到太庙献俘,然后入朝拜见唐帝。秦王随即进宫面见母后。唐帝下旨:天色已晚,各位将士鞍马劳顿,令光禄寺在太和殿设宴奖赏,夏、郑、朱等国的俘虏,都交由大理寺收押入狱,等候圣旨定夺。此时,单雄信也不得不随众人前往狱中。
刑部发出一张名单,派了十多个校尉,押着众囚犯来到狱门口,大声喝道:“禁子们,出来几个,按照名单点名收押。这些都是两国的叛犯,须用心看守!”众禁子答道:“明白!”一个个点名将囚犯带入,领到一个矮门里,里面是三间不太明亮、污秽不堪的密室。单雄信此时心中有些烦闷,窦建德看看两旁,先有一二十个披枷带锁的囚徒,有的坐着,有的躺着,个个面黄肌瘦,似人似鬼。窦建德的雄心壮志,此时已消磨了一半,幸亏还能遇到单雄信这个旧知己,两人聚在一起,诉说离别之情。
忽然,一个彪形大汉在门口朝里问道:“哪个是夏王?哪个是单将军?”窦建德还未开口,单雄信此时一肚子焦躁,没好气地以为是要带他出去处决,便走近说道:“我就是单雄信,想怎样?”原来这人是禁子头儿,他说道:“请二位爷出来。”窦建德和单雄信只得走出来,禁子头儿将他们引到左边一间整洁的房间,里面床帐台椅摆放整齐。禁子头儿说:“方才我在大堂打听,看到发下传票,就急忙赶回来照管,因为徐老爷和秦老爷传我去吩咐事情,所以回来晚了。弟兄们不明就里,把你们都送到后边去了。”他指着一张有铺陈的床说:“这是王爷的床。”又指着另一张没有铺陈的床说:“这是单爷的,秦老爷马上会派人送铺陈来。”
窦建德疑惑地问:“单爷是各位老爷吩咐照顾的,我却从未给过你好处,为何你也这般照顾我?”禁子头儿说:“王爷说哪里话!三日前就有一位孙老爷来,再三叮嘱我,还赏了我东西,说如果王爷被押来,他也要进来看望。所以我预先打扫了这间屋子,在此等候。”窦建德心想:“难道孙安祖逃回去后又回来了?”
这时,外面一阵嘈杂,六七个小校扛着行李和一坛酒,食盒里装着菜肴,对众禁子说:“这是单老爷的铺陈和现成酒菜,各位老爷说有公务在身,不能进来看单爷,让你们好生伺候。”说完便离开了。众禁子手忙脚乱地将东西安排妥当。窦建德和单雄信本是豪杰气概,便暂且抛开大事,相对谈心,小酌起来。
窦皇后见秦王得胜归来,心中满是欢喜。夜宴结束已是二更时分,窦皇后不知不觉沉沉睡去。睡梦中,她见到一位金身罗汉,罗汉向她行礼说道:“你的儿子已经归来,他还带来了我的徒弟,速速让此人剃度出家,交还给我。”话音刚落,罗汉便消失不见。窦皇后从梦中惊醒,连忙将梦境讲给唐帝听。唐帝安抚道:“昨晚世民回来匆忙,还没来得及问他详细经过,且等明日上朝,再仔细询问。”窦皇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挨到五更天,实在按捺不住,便命内监传下懿旨,宣秦王进宫。
此时秦王已在西府梳洗完毕,正准备入朝,接到内侍宣召,赶忙进宫拜见。窦皇后急切说道:“快把此次出京收服两国的事,仔仔细细讲给娘听。”秦王便从派遣段悫去与朱灿议和,不料段悫被醉酒的朱灿烹杀说起,一直讲到在宣武陵射中野鸾,险些被单雄信擒获,幸而在石室中遇到圣僧唐三藏,得他施展神通庇护,还获赠偈语,最后尉迟恭及时赶到救了自己。
窦皇后听完,频频点头:“儿啊,难怪昨夜圣僧托梦,原来还有这段缘由。”秦王好奇询问母后梦境,窦皇后便将梦中情景复述一遍,又推测道:“依娘看,那些囚犯里,必定有个特殊之人。”她转而对秦王说:“你把唐三藏赠的偈语写出来,让我好好琢磨琢磨。”秦王写完,众人正围在一起揣摩含义时,宇文昭仪走了过来。在众多妃嫔中,窦皇后最喜爱宇文昭仪,见她来了,忙说道:“来得正好,你最聪慧机敏,一定能揣摩出其中深意。”窦皇后将自己的梦境,以及秦王记录的偈语念给昭仪听。
昭仪思索片刻道:“第一句很明白,暗藏着夏王的名字;第二句,想来此人应是个孝子;只是第三句,一时难以参透;至于第四句,意思显而易见。”窦皇后追问缘由,昭仪解释:“娘娘姓窦,建德也姓窦,追本溯源,同出一脉,这分明是暗示要赦免窦建德的罪过。”窦皇后连连称是。秦王却面露忧虑:“窦建德是个厉害人物,好比猛虎,放他容易,再想擒住就难了。如今仰仗祖宗庇佑,才将他一举擒获,若是赦免,日后恐怕又成大患。”唐帝权衡道:“先不必过早定论。朱灿残暴不仁,理当斩首。把王世充提来,朕亲自审问他的臣下,说不定真有孝子在其中。”秦王随即派校尉前往狱中,提斩犯朱灿立即处决,又提王世充面见圣上。
此时,窦建德和单雄信躺在床上,听着更声停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忽然,听到南边过道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敲门声。不一会儿,又听见隔壁房间里枷锁铁链晃动的声响。原来,后牢房的囚徒们听到有人来提犯,不知这次要处置谁,人人都担惊受怕,浑身战栗,锁链随之叮当作响,仿佛是战场上士兵的甲胄碰撞声。
窦建德急忙起身,透过门缝张望,只见七八个身着红衣、头戴雉尾帽的刽子手,先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走来,仔细一看,竟是朱灿。随后又押着一人,正是王世充。窦建德对单雄信叹道:“单二哥,看来我们也快轮到了,起来吧。”单雄信却语气淡然:“随他去吧。”
正说着,门外传来敲门声,有人喊道:“单爷,家里来人了!”单雄信一听,急忙起身开门,来人正是单全。单全见到家主,扑到地上抱住他的膝盖放声大哭,单雄信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强压情绪说道:“别哭了,快起来。我问你,奶奶和小姐现在何处?”单全起身,凑到单雄信耳边低语几句,单雄信点点头,叮嘱道:“我的结局早已料到,你只要照顾好奶奶和小姐,就是对我最大的忠心。这里有各位老爷关照,你不必挂念,你若留在这儿,反倒让我分心。”单全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禁子头儿推门而入,对窦建德说道:“夏王爷,孙爷来了!”窦建德还未开口,孙安祖已快步走进来,三人相见,抱头痛哭。窦建德哽咽着问:“你已回乐寿,怎么又回来了?”孙安祖在他耳边低声说了许久,窦建德却皱起眉头:“人终有一死,何必费这么多周折。你还是和公主回去,安葬好曹后娘娘和其他殉难之人吧。”孙安祖却执意不肯离开。
暂且按下孙安祖执意守护窦建德一事不表。再说朱灿被绑赴刑场,当众斩首。王世充也被押解上朝面见唐帝。唐帝怒斥他篡位弑君,王世充却狡猾至极,将罪责全推到臣子身上。唐帝又斥责他负隅顽抗,直到城破才肯投降。王世充连连叩头:“臣罪该万死,但秦殿下曾许诺饶臣不死,还望陛下开恩!”唐帝顾及秦王的承诺,将王世充贬为庶人,其兄弟子侄全部流放到朔方。王世充谢恩后退出朝堂。
唐帝正要派人去提窦建德,黄门官突然上前奏报:“启禀陛下,有两名女子,自缚双手、口衔利刃,跪于朝门外,请求面圣!”唐帝听闻,深感诧异,当即下令:“带进来!”
没过多久,殿外走进两个女子。她们用撕裂的布帛缠绕着胸口,身着青色衣衫,裸露在外的双腕如羊脂玉般白皙,双手被红绳反绑,口中各自衔着一把明晃晃的利刃,跪在宫殿前的台阶下。唐帝远远望去,虽说她们并非倾国倾城的绝色,但身上都透着一股英气与灵秀,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光彩,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唐帝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怜惜,随即吩咐近侍:“去把这两个女子口中的刀取下,扶她们上殿来见朕。”
内侍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拿掉利刃,簇拥着二女走上殿。只见她们迈着小巧的金莲,身姿挺拔地走到唐帝面前跪下。唐帝开口问道:“你们二人是哪里人?为何以这般模样来见朕?”窦线娘率先答道:“臣妾姓窦,是叛臣窦建德之女。因父亲触犯律法,按罪当诛,臣妾甘愿替父受刑,故而冒死求见陛下。”唐帝皱眉道:“窦建德难道没有臣子子侄,非要你这弱女子来替他?”
窦线娘挺直脊背,言辞恳切:“父亲麾下的忠臣良将,大多已为国尽节捐躯;至于子侄辈,家族凋零。父亲只生我一人,他对我的养育之恩重如泰山,我自当以命相报。况且王世充篡位弑君,尚且得到陛下赦免。我父亲虽据地称王,但当年讨伐宇文化及,为炀帝发丧;之前在黎阳时,还曾送回陛下的御弟神通与同安公主。相比王世充,我父亲的所作所为难道不值得陛下网开一面吗?若陛下能开恩赦免父亲,将罪责加于我身,既能彰显国法威严,又能体现陛下的浩荡皇恩。如此,即便我死,也死而无憾了!”
唐帝又问:“你说窦建德只有你一个女儿,那另一位女子又是何人?”窦线娘还未及回答,花木兰上前一步,朗声道:“臣妾姓花,名木兰,是河北花弧之女。”接着,她将刘武周起兵,自己替父从军,以及与窦线娘结义的经历一一道来。唐帝听着二女条理清晰、不卑不亢的陈述,忍不住赞叹:“真是奇女子!这正是圣僧所说的‘两好更难能’啊!”
正说着,两个内监匆匆赶来,跪地奏道:“娘娘有旨,宣殿下进宫。”秦王只好起身,往宫中去了。此时,窦建德早已被带到朝堂,跪在台阶下,将二女与唐帝的对话听得真切。唐帝命人将他带上前,说道:“你助纣为虐,本应斩首。但念在你女儿甘愿替你受死,朕体上天好生之德,实在不忍杀你,特在法外开恩赦免你的罪过。”说罢,示意侍卫解开窦建德身上的锁链。
唐帝又沉思着说:“朕虽赦免了你,但你也是一方豪杰。若赐你爵位,你曾南面称王,恐怕不愿屈居人下;若将你贬为庶民,你又怎会甘心舍弃曾经的江山,难保不会再生异心。”窦建德连连叩首:“臣蒙陛下法外施恩,饶臣不死,已是喜出望外,岂敢再有其他想法?自被擒之后,臣对功名利禄已心如死灰。如今侥幸得生,只愿削发为僧,遁入山林,潜心修行,来世报答陛下大恩,绝不再留恋尘世!”
唐帝闻言大喜:“你肯出家再好不过!朕还真为你寻到一位法师,只是怕你出家之心不诚。”窦建德长叹道:“臣听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今回头看这过往,不过是镜花水月,又怎会不诚心?”唐帝点头道:“你既心意已决,朕便赐你法名巨德,命礼部为你办理度牒,工部准备僧衣僧帽,即刻在殿前为你剃度。”
这时秦王从宫中出来,禀报道:“母后得知建德愿意出家修行,十分欢喜,想召两位孝女进宫一见,不知父皇意下如何?”唐帝便让内侍领二女进宫。窦后见到二人,喜欢得不行,立刻吩咐宫奴取来两套华服,让线娘和木兰换上,又赐她们锦墩坐下,仔细询问二人的年龄。当问到窦线娘是否婚配时,线娘羞得满脸通红,一时说不出话。花木兰见状,代为回答:“线娘已许配给幽州总管罗艺之子罗成。”
窦后笑道:“罗艺归降大唐后屡立战功,圣上已封他为燕郡王,赐姓李氏,镇守幽州。听说他儿子英勇非凡,你嫁过去,终身有靠了。你既这般明孝义,我姓窦,你也姓窦,往后我就把你当作侄女儿,咱们这窦家也跟着添光彩。”窦线娘不敢推辞,只得谢恩。窦后又详细询问花木兰的身世,木兰一一如实禀报,窦后听后也是赞叹不已,当即吩咐内侍取来内库银两千两、彩缎百匹,作为窦线娘的嫁妆;又取银一千两、彩缎四十匹,赐给花木兰,让她拿回家中为父母养老。随后,派内监护送二女出宫。
这边窦建德刚剃完头发,换上僧装,身披锦绣袈裟,头戴毗卢僧帽,正要向唐帝拜别。唐帝笑着说:“这下你可以放心了。”话音未落,窦线娘和花木兰换好衣服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许多内侍,抬着彩缎和库银。内监将窦后赏赐的旨意详细奏明,二女又向唐帝谢恩。唐帝对窦建德说:“没想到你女儿许配给罗艺之子,还成了娘娘的侄女。孝女得此佳婿,你也能安心了。”窦建德此前并不知晓这些事,只当是窦后下旨赐婚赐物,赶忙谢恩退出朝堂。
唐帝又派一名官员,带着两千两银子、一笥布帛,送往榆窠断魂洞内、隐灵岩中的圣僧唐三藏处。窦建德走出宫门,只见一名僧人挑着行李在等候,定睛一看,竟是孙安祖。窦建德大吃一惊:“我为避祸才削发为僧,你为何也做此选择?”孙安祖坚定地说:“主公,当初是我劝您出来起义,如今事败,我自然要与您一同修行。若因盛衰就改变志向,还算什么大丈夫!”
窦建德又对窦线娘说:“你既已许配罗郎,又得娘娘宠爱,认作侄女,往后生活有了依靠。从今往后,你过你的日子,我修我的行,不必再牵挂我。”窦线娘执意要送父亲到山中,内监劝阻道:“我们是奉娘娘旨意,送公主回乐寿,和尚自有官员护送,公主不必操心。”窦线娘无奈,只得与父亲一同出了长安。分别之时,父女俩抱头痛哭一场,随后各自踏上不同的路途 。
第60回 出囹圄英雄惨戮 走天涯淑女传书
天地间的事情真真假假,往往难以分辨。有些同胞兄弟,可能因为钱财利益,或是听了妻妾的挑拨,即便曾经关系再好,也会渐渐疏远。反而是那些重义气的朋友,虽然姓名不同、家乡各异,却能彼此托付家人,情谊比骨肉至亲还要深厚。所以,当初管仲与鲍叔牙分金不较,刘备、关羽、张飞桃园结义,才会被千古传颂为美谈。
再说唐帝放走窦建德后,下令将王世充的部下段达、单雄信、杨公卿、郭士衡、张金童、郭善才等人,交由刑部派官员押赴刑场斩首示众。徐懋功、秦叔宝、程知节三人得知旨意,知道秦王已退朝,急忙赶到西府求见。秦王出来后,三人上前参拜。秦叔宝说道:“末将等启禀殿下,郑国将领单雄信武艺远超我等,本堪为大唐所用。前日他在宣武陵冒犯殿下,实是各为其主。如今他被擒获,末将等与他有生死之交,曾立誓患难与共,恳请殿下网开一面,让他能与末将等一同报效朝廷。”
秦王却道:“宣武陵之事,各为其主,我并不责怪他。但此人反复无常,轻易改变立场,如今虽投降,日后必生叛乱,不得不除。”程知节连忙说道:“若殿下担心他日后有异心,小将等愿以三家家眷担保,他若谋反,我们一同连坐。”秦王摇头:“军令已出,不可违背。”徐懋功又劝:“殿下向来招降纳叛,像末将等都是从其他阵营归附的。今日若杀了雄信,今后还有谁肯来投降?况且生杀大权在殿下手中,可杀则杀,可生则生,何必如此固执?”
秦王叹道:“雄信必定不会为我所用,断不可留。就像猛虎关在笼中,若不除掉,等它咆哮起来,后悔莫及。”三人不停叩头哀求,甚至愿交还官爵以赎雄信死罪。秦叔宝更是痛哭流涕,愿以身代死。秦王心中终究因宣武陵之事耿耿于怀,说道:“诸位将军所言,终究是私情,国法不能废除。既然如此,传旨段达等人全部斩首示众,单雄信的尸首允许其亲友收葬,家属免于流放,其余人等流放到岭南之外。”三人无奈,只得谢恩退出西府。
徐懋功对秦叔宝说:“叔宝兄,单二哥的家眷在你府上,你赶紧回去,吩咐家里人不可走漏消息。烦请老伯母和尊嫂好好陪伴他们,免得他们知道消息后寻死觅活。我再去寻找徐义扶,求他的女儿惠妃帮忙,或许还有转机。知节兄,你去准备一桌酒菜,送到狱中,先陪雄信聊聊。我和叔宝随后就到狱中。”
单雄信在狱中,看到王世充等人被押走,已知自己难逃一死,便放下愁绪,坦然面对。此时见程咬金让人扛着酒菜进来,心中已猜到三四分。程咬金请雄信坐下,说道:“昨晚我和秦大哥就想来探望二哥,因事务繁忙未能成行。”雄信淡淡道:“昨晚倒有窦建德在此叙谈。”程咬金长叹:“想想还是在山东时痛快,众兄弟常相聚,饮酒作乐,自由自在。如今兄弟们七零八落,处处受朝廷法度约束,真是让人无奈!”说着,看着雄信,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雄信此时已猜到五六分,却默不作声,只顾喝酒。不一会儿,秦叔宝也走进来,说道:“程兄弟,我让你先劝单二哥喝酒,怎么反倒坐在这里不说话?”雄信苦笑道:“二位兄弟公务繁忙,何必特意来看我?”秦叔宝眼眶泛红:“二哥说哪里话,人生在世,相逢不易。只是你的事,我们恨不能以身相代,若能换你生路,何惜此身!”说完,满满斟了一大杯酒递给雄信。叔宝强忍泪水,雄信却已猜到七八分。
这时,徐懋功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坐下。程咬金急忙问:“怎么样?”徐懋功摇摇头,起身敬了雄信两大杯酒。雄信听到外边有杂乱的脚步声,心中已然明白,大笑道:“既然承蒙三位兄弟美意,拿大碗来!待我连饮三大碗,你们也各饮三杯。今日与兄弟们喝酒,明日就要去寻玄邃(李密)、伯当(王伯当)兄弟喝酒了!”秦叔宝忙道:“二哥何出此言!”雄信正色道:“三位兄弟不必瞒我,我的事早已料到是死罪。你们看我,像是怕死的人吗?自从离开二贤庄,就没指望能活着回去。”
叔宝三人捧着酒杯,哽咽难以下咽,雄信却已连喝四五碗。此时,众禁子纷纷进门站在面前,门口还有几个头戴红巾的人在张望。雄信对禁子们说:“你们都是来伺候我的吧?”禁子们齐齐跪下:“是。”雄信转向三位兄弟:“你们去忙自己的事,我自会料理好自己。”叔宝、懋功、知节三人悲痛欲绝,雄信却摆手道:“大丈夫视死如归,三位兄弟不必作此儿女情态,免得让人笑话。”秦叔宝叫来刽子手,叮嘱道:“单爷不同于其他人,你们要好生服侍。”刽子手头领应声:“明白。”
徐懋功道:“叔宝兄,我们先去法场,让他们准备妥当。”秦叔宝点头:“有理。”程咬金道:“你们先去,我陪二哥随后就到。”懋功与叔宝含泪先出了狱门,上马赶往法场。到法场时,段达等人已被斩首,尸骸横陈在地。法场有两个卷棚,一个结了彩,一个没结彩。结彩的卷棚里,监刑官出来与他们相见。徐懋功让手下选了一块干净地方,秦叔宝则让人取来当年在潞州时雄信送他的那副铺陈,铺在地上。
原来,秦太夫人和儿媳张氏夫人,因单全走漏了消息,爱莲小姐在家寻死觅活,非要见父亲一面。太夫人放心不下,只好带着张夫人和雄信家眷一同来到法场。秦叔宝将她们安顿在卷棚内。只见单雄信并未被捆绑,牵着程咬金的手,大步走来。棚内顿时哭声震天,徐懋功抱住雄信在法场上痛哭。秦太夫人让人请秦叔宝、程咬金过来,说道:“单员外是个有恩有义的人,没想到今日落到这般田地。老身想亲自到他跟前拜别,也让他知道我们虽是女流之辈,却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秦叔宝忙劝:“母亲年事已高,能来送单员外一程,已是情谊深厚,何必到他跟前见此惨状?”秦太夫人坚持道:“你当初在潞州时,一场大病又遭官事,若没有单员外周旋,哪有今日?”程咬金也说:“叔宝兄,既然伯母心意已决,就让她尽尽心意吧。”随即跑去告知雄信。秦太夫人带着张氏夫人和雄信家眷一同出来,秦叔宝扶着母亲走到雄信跟前,垂泪道:“单员外,你是有恩有义之人,只望你早早升天。”说完,便同张氏夫人一起跪下,雄信慌忙回跪,爱莲小姐在旁也跟着还礼。
拜别后,爱莲小姐和母亲扑上前,抱住雄信哭得肝肠寸断。不仅秦、程、徐三人悲痛欲绝,就连围观的百姓和军校,也无不落泪。雄信强忍悲痛,对秦叔宝说:“秦大哥,烦请你送伯母、尊嫂和我妻儿回府吧,免得她们在此扰乱我的心绪。”太夫人听了,忙叫四五个侍女簇拥着单夫人和爱莲小姐,强行扶上车送回住处。
秦叔宝让人抬来火盆,三人各自拔出佩刀,轮流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放在火上烤熟后递给单雄信,哽咽着说:“弟兄们誓同生死,今日不能随你而去;倘若日后食言,不能照料你的家属,就如同这烤肉,任人炙烤宰割。”单雄信没有推辞,一一接过吃下。秦叔宝含泪唤来儿子怀玉,说道:“你过来拜岳父。”怀玉遵照父命,恭恭敬敬地向单雄信拜了四拜。单雄信睁大双眼,哈哈大笑道:“痛快!这才是我的好女婿!我走了,你们快动手吧。”说完便伸长脖子等待行刑,众人再次痛哭起来。
这时,人群中突然钻出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抱着单雄信的尸首大哭大喊:“老爷慢走,我单全来送老爷了!”说着便从腰间拔出刀往脖子上抹去,幸亏程咬金眼疾手快,一把夺下刀具,才没让他伤到自己。徐懋功劝道:“你这个管家,何必如此想不开,还有许多殡葬大事需要你去办,千万别做傻事。”秦叔宝让军校搀扶着单全。
秦王已允许单雄信的首级不示众,众人用线将首级缝在颈上,抬来棺木,为他穿戴好冠带入殓。正让人抬着棺木前往城外寺庙停放时,魏玄成、尤俊达、连巨真、罗士信,连同李密的儿子李启心都前来送殡,王伯当的妻子也派人送来纸钱。众人又是一番伤感,随后簇拥着丧车将单雄信安葬在城外寺庙,徐懋功派二十名军校看守,大家这才返回住处。可怜可叹:秦王虽说得了中原,却不肯施恩救人性命。四海英雄谁来作主?唯有十行血泪祭孤魂。
再说窦线娘哭别父亲后,同花木兰回到乐寿。署理刺史齐善行听说窦建德被赦免为僧,公主又被皇后认作侄女并派内监护送回来,便热热闹闹地出城迎接。幸好徐懋功只收拾了夏国的图籍国宝,寝宫中让那二十来个老宫奴封锁看守,尚未有变动。窦线娘回到宫中,见到曹皇后的灵柩和四个宫奴的棺木,又是一阵大哭。
齐善行进朝参见窦线娘,说起徐懋功让他暂管乐寿之事,还曾推荐魏公旧臣贾润甫有才,“没想到懋功去寻访时,润甫却避而不见,因此我不得已暂时代管。如今公主归来,可另选良臣正式任职,我也好告退了。”窦线娘说:“徐军师见识高远,必定是知道你贤能,才托付于你。况且此地早已归附唐朝,任免官员我怎能做主?你只管继续治理,不必推辞。只是皇后灵柩停在宫中不是长久之计,你能否为我找一块好地方安葬?”齐善行说:“乐寿地势低洼潮湿,听说杨义臣葬在雷夏,那里高山峻岭,泥土厚实,距离这里很近,两三天就能到,不知公主意下如何?”窦线娘说:“杨义臣生前与父皇十分交好,若能葬在那里甚好,你替我去寻访,我出高价买下那块地。”窦线娘手下训练的女兵,原本都有各自的归属,国家灭亡时四散逃走,如今听说公主回来,又都前来归附。窦线娘挑选了些老成持重的留下,其余的都打发走了。
没过几天,齐善行派人在雷夏泽中寻得一块风水宝地。窦线娘在那里建造了一座大坟茔,旁边又盖了几排房屋,亲自披麻戴孝安葬了曹皇后,一家都迁到墓旁居住。随后她写了一道谢表,打发内监回朝复旨。花木兰因离家日久,牵挂父母,便想辞别窦线娘回家。窦线娘舍不得她,但念她是孝女,不好勉强,只得派两名寡妇女兵——一个叫金铃,一个叫吴良,赠给她些盘缠,让花木兰带父母迁到雷夏泽中同住。临行时,窦线娘又交给花木兰一封信,说:“河北与幽州相近,麻烦贤妹把这封信交给燕郡王之子罗郎。你要等他亲自出来,当面交给他。要是守门人阻拦,就拿他当年送给我的没镞箭让门卫传进去,罗郎自然会出来见你。”说完,眼泪止不住地流。花木兰说:“姊姊放心,我怎敢辜负你的嘱托,必定带回好消息。”随即收拾好书信、箭矢,带着两个女兵换上男装出发。窦线娘直送了两三里路,又再三叮嘱,才洒泪分手。
花木兰等人晓行夜宿,不知不觉到了河北地界,仔细一看,家乡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几个老邻居认出是当年改装代父从军的花木兰,纷纷围上来:“花姑娘,出去这么久,今日才回来啊!”拉着她回到家中。木兰向老邻居细细询问,才得知父亲已染病去世,母亲改嫁了姓魏的人,住在前村,以务农为生。木兰听了伤心不已,泪如雨下,谢过邻居后,飞快赶到前村。正巧母亲袁氏在井边打水,木兰仔细辨认,果然是自己母亲,忙喊:“娘,我木兰回来了!”母亲擦了擦眼,见真是女儿,忙拉着她的手回到家。母女姊妹相见,抱头痛哭。此时妹妹又兰已十八岁,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母亲将父亲染病去世以及自己改嫁的事诉说了一遍,继父和弟弟天郎回来与木兰相见,姊妹三人互诉衷肠,哭了整整一夜。次日,木兰到父亲坟前哭祭。过了几天,正要收拾去幽州,没想到曷娑那可汗听说了木兰的事迹,感念她前日解围之功,又爱慕她的姿色,派人要选她入宫。木兰得知后惊慌失措,夜里对又兰说:“我的心事都细细告诉你了。入宫之事不知能否推脱;倘若实在无法,窦公主的托付,我此生绝不辜负。麻烦贤妹像我一样改装前往幽州,办妥窦公主的姻缘,我死也瞑目了。”又兰犹豫道:“我从没出过远门,恐怕去不成。”木兰说:“我看你模样气度,完全可以胜任,一定不要辜负我的托付。”随即把窦线娘的书信、箭矢和五十两盘缠交给又兰。又兰略识文字,忙将东西收好。木兰又吩咐女兵金铃跟随又兰去幽州。第二天,只见许多车驾仪仗来到门前,母亲因木兰回来没多久,哭哭啼啼舍不得她入宫。木兰却毫无惧色,梳妆完毕后走出来对来人说:“狼主之命,我们民户人家不敢违抗;但要载我到父亲坟前拜别,然后随你们入宫。”仪仗队答应了,木兰上了车子,让吴良跟着父母一起到坟头。木兰对着荒冢拜了四拜,大哭一场后,便自刎而死。差人慌忙回去复旨,曷娑那可汗听闻后深感叹息。吴良也先回去向窦公主复命不提。木兰的父母将她殡殓,葬在父亲墓旁。
又兰本指望姐姐回来后姊妹同住、共谋生活,却没想到因可汗逼婚,姐姐竟以死明志。她心想:“倘若曷娑那可汗得知我是她妹妹,说不定也要强娶,难道我也要学姐姐轻生?不如前往幽州,替窦公主完成这段姻缘,或许还能寻得出头之日。”主意打定,她悄悄将想法告知金铃,收拾好包裹,趁父母熟睡,于四更时分出门。临行前,她留了张字条放在房中,便与金铃扮成公差模样上路了。
两人天明后住进客店,雇了牲口,一路奔波抵达幽州。进城寻得住处后,又兰向店主人打听燕郡王府的位置。她换上书生打扮,与金铃一同来到王府门前。只见王府门前整肃清静,投递文书的官吏都要经过仔细盘问。金铃曾随公主出过远门,颇有经验,便与又兰商议:“公主这封信非同寻常,若随意投递,官吏不知内容,万一燕王看后喜怒难测,如何是好?公主当初吩咐要当面交给罗小将军,咱们不可马虎。”又兰点头道:“依你之见,如何才能见到小将军?”金铃答道:“不难,二姑娘你在对面茶坊等候,我在此等个管事的人出来,托他转交,这样才稳妥。”
又兰在茶坊坐了许久,只见金铃进来禀报:“二爷,方爷来了。”又兰见来人身着旗牌服饰,忙起身相见落座。她开口问道:“请问兄长贵姓大名?”来人答道:“学生姓方,字杏园,不知足下有何事指教?”又兰说:“有事相求,请兄长先坐下。来人,上酒!”店小二迅速摆上酒菜。方杏园道:“足下有话不妨直说,何必破费。”又兰一边斟酒,一边说道:“小弟早年在河北与王府小将军有过一面之缘,有一件要紧物件寄存在好友处,如今好友托我送还小将军,不知能否见上一面?”方杏园道:“小将军除非出猎、赴宴时王爷允许出府,否则难以相见。若有书信,可交与我,由我转给小将军的亲随管家,传入府内。”又兰道:“这书信必须当面递交,不过可以先烦兄长将信物传递进去,小将军自会明白。”方杏园道:“既如此,快取来。我还有公务在身,怕府内传唤。”又兰忙从金铃身边取出那支没镞箭,递给方杏园。方杏园接过一看,见是一个绣囊,内装一支箭,箭上有小将军的名字,不敢怠慢,急忙出了茶坊进府。走了没几步,遇见公子身边的亲信内丁潘美,便将事情缘由告知。潘美道:“你在此等候,我去回禀。”说罢将绣囊藏入衣襟,前往书房。
罗公子自上次写信让齐国远寄给秦叔宝后,一直杳无音讯,心中挂念不已。见潘美持箭进来并说明情况,十分惊讶,忙问:“来人现在何处?”潘美答道:“方旗牌说在府前对面茶坊,还有书信要当面交给公子。”罗公子低头思索片刻,附在潘美耳边低语几句。潘美出来对方杏园道:“公子让你带来人到东门外等候,公子即刻出城打猎。”方杏园飞速赶回茶坊告知又兰,又兰付了茶钱,三人站在王府门前等候。不一会儿,一队人马簇拥着王府公子出了府门。只见公子头戴珠冠,腰束金带,身着紫袍,骑在高头大马上,英气逼人。又兰心中暗叹:“这般美貌英雄,难怪窦公主对他念念不忘。”她随即在道旁雇了马匹,悄悄跟在队伍后面。
罗公子其实并非真要打猎,而是为了见寄书人,于是出城后在近处选了座山头停下,吩咐手下纵鹰放犬,让潘美请寄书人过来。公子见来人是个美貌书生,赶忙下马相见,分宾主坐下。花又兰从靴中取出书信递给罗公子。公子接过,见红色书签上写着:“此信烦寄至燕郡王府中,罗小将军亲手开拆。”公子见身边内丁众多,不便当场拆阅,便将书信交给潘美收好,问道:“兄台尊姓?”又兰答道:“小弟姓花,字又兰。”公子又问:“兄台如何与公主相识?”又兰答道:“与公主相识的并非小弟,而是家姐。”接着便将曷娑那可汗起兵、自己代父从军直至与窦公主结义的经历细细道来。正说着,家将们陆续返回,花又兰便住了口。公子问道:“兄台如今住在哪里?”金铃在身后答道:“就在王府东首直街上张老二家。”公子道:“今日还请兄台暂进府中叙谈,明日再送你回住处。”又兰再三推辞,公子道:“我还有许多话要问兄台,切勿推辞。”随即对潘美说:“吩咐方旗牌,去花爷寓所告知,花爷已留府中,一应行李让店家妥善看守,不得有误。”说罢,挽着又兰的手起身,让家将牵来一匹马给又兰骑,潘美则与金铃共骑一匹,一同进城。到了王府,公子让潘美带又兰、金铃到内书房安顿,这内书房共三间,左边是公子卧室,右边则设了客座床铺。
公子随后前往内宫,罗太夫人对他说:“孩儿,你之前提起的窦建德之女,当真是有胆有识。你父亲刚说京报上写着,窦建德本应斩首,因其女线娘不顾生死愿替父受刑,朝廷才赦免了建德,他自愿削发为僧。线娘被太后认作侄女,还赐了许多金帛,派内监送回乡里。如此看来,她真是个大孝之女。昔日互为敌国,如今同为大唐子民,你父亲打算趁此差人进献贺表,顺路将她娶来与你成婚,也好了却我们老两口的心事。”公子道:“刚才孩儿出城打猎,正巧遇到一位从乐寿来的人,细问之下,才知是窦公主托他送信给我。”罗太夫人忙问:“人现在何处?”公子答道:“已留他在外书房,书信在潘美那里。”罗太夫人随即命人从潘美处取来书信,母子二人一同拆开,只见信笺上写道:
阵间话别,言犹在耳;马上订盟,君岂忘心?虽寒暑屡易,盛衰转丸;而泪沾襟袖,至今如昔,始终如一也。但恨国破家亡,氤氲使已作故人,妾茕茕一身,宛如萍梗。谅郎君青年伟器,镇国令嗣,断不愿以齐大非耦,而以邹楚为区也。云泥之别,莫间旧题,原赠附壁,非妾食言,亦盖镜之缘俚耳。衷肠托义妹备陈,临楮无任依依。
亡国难女窦氏线娘泣具
罗公子原以为信中会提及成就姻缘之事,不料竟是一封绝婚书,不禁悲痛大哭,孩童般扑进罗老夫人怀里抽泣不止。老夫人仅有这一个儿子,视若珍宝,见状忙抱住他问:“孩儿为何如此?做媒的又是谁?”公子含泪答道:“是父亲的好友杨义臣老将军,建德向来敬重他的人品,他曾让孩儿去提亲。几年来四方战乱不断,孩儿未能成行,杨公又音信全无,所以她才写信回绝。这是孩儿负了她,非她负我啊!”说罢又哭起来。此时罗公进来询问缘由,老夫人将公子与窦线娘定婚及如今收到书信的事详述一遍,并将案上书信递给罗公。罗公笑道:“痴儿,此事有何难?眼下正要差人进献贺表,为父将你定婚的始末附一道表章上奏,皇后既认她为侄女,断不会让她许配平庸之人。天子见了表章必定欢喜,赐你们成婚,哪怕她不肯也由不得她,何必预先愁哭?只是书中说‘义妹备陈’,为何来的却是个男子?”公子见父母这般说,心中稍安,忙答道:“孩儿还未问清其中缘由。”
当夜,公子在花厅设酒款待又兰,又兰将线娘之事从头说起。说到窦公主甘愿替父受刑时,公子凄然落泪;听到太后将其认作侄女,又转悲为喜;提及迁居守墓,又不禁伤感。直至说到姐姐木兰归来后,曷娑那可汗欲选她入宫,木兰自刎于墓前,公子不禁拍案长叹:“奇女子啊!恨不能与令姊生前相见!”众人直谈到深夜,才各自安寝。
次日,又兰等公子出来,说道:“公主的回书,是由小弟带回,还是公子差人去乐寿回复?小弟今日便要告辞,在乐寿等候消息。”公子忙道:“兄何出此言?公主的来书,家父已看过,即日便要差官进表到长安,我也一同前往。兄不如在此同去乐寿,烦请做个媒人促成美事,有何不可?”又兰道:“小弟行李还在店里。”公子握住又兰的手道:“行李我已让人叫店家收好,断不能放你走。”谁知金铃竟看上了潘美,而又兰见公子风度翩翩,心中也有些不舍。金铃见状道:“二爷,既然大爷这般说,我去取行李如何?”公子赞道:“你这管家倒懂事。”便派随从随金铃去取行李,公子与又兰朝夕相处,相谈甚欢。无奈王家办事繁琐,又是撰写表章、疏稿,又是委派官员,一晃便是四五日。
一日夜里,罗公子因起身早,怕惊醒又兰,便轻轻开门出去,忽听得潘美和金铃在厢房内低语嬉笑。公子心生疑惑,驻足侧耳倾听,只听潘美说:“你这般可人,待我禀明大爷,替你家二爷讨来,做对长久夫妻。”金铃道:“胡说!我是公主派来送她家小姐的,又不是她家的人。要我跟你,得由我做主。”潘美道:“倘若大爷晓得你家二爷是女子,只怕也不会放过。”金铃道:“知道又如何?顶多也像你我这般罢了。”隔墙有耳,公子听得真切,心中诧异:“难道主仆二人都是女子?”他忙去内宫问安,出来时正巧撞见潘美,便将其叫到僻静处追问,这才得知又兰和金铃都是女子。
公子大喜,当晚陪饮时,说说笑笑比往日更添兴致,指望灌醉又兰以验真假。怎料又兰打定主意不饮酒,公子只得自己开怀畅饮几杯。众人起身收拾杯盘后,公子假装醉酒,搭着又兰的肩道:“花兄,小弟今夜醉了,想与兄同榻,还有心腹话要请教。”又兰推辞道:“有话明日再说,弟生平不喜与人同榻。”公子笑道:“难道日后对尊嫂也要推拒?”又兰也笑道:“兄若是女子,弟便不辞。”公子又道:“若兄真是男子,弟也不想同榻了。”又兰听了心头一惊,脸上顿时泛起红晕。公子见状愈发觉得可爱,见侍从不在,忙关上门,上前抱住又兰道:“我罗成几世修来的福分,今日得遇贤妹!”又兰双手推拒道:“兄何醉成这样?请自重!”公子道:“你的婢女和我的小厮都已‘招供’,你还想赖到何时?”
又兰正色道:“君请坐,听我细说。我虽出身贫寒,但姊妹俩颇明礼义,慕求德行。今日不顾羞耻跋涉千里,一来为完成先姊遗言,二来为成全窦公主与君的百年姻缘,并非为图个人欢乐。今见郎君年少英雄、文武双全,我实实敬爱。但男女之情,须合乎礼仪正道,方能令神人共敬。若强行苟合,与强盗何异?”公子大笑道:“你从何处学来这些迂腐论调?自古以来,男女私会常被传为美谈。试问,若你是男子,面对佳人能不动心?”又兰道:“大丈夫能忍人所不能忍,方为豪杰。君只知男女私会是贪淫之举,却不记柳下惠坐怀不乱、秦君昭同宿不逾矩,此等才是厚德之人。我承蒙君不弃,已共处四五日,此生断然不会另嫁他人。只求郎君放我去乐寿,见过窦公主,表明先姊和我的心迹,日后共事君家也有颜面。如今暂且忍耐,等与君同至长安,那时任凭君处置如何?若要强迫,我决难从命。”公子见她言辞恳切,料难强求,便道:“既然贤妹如此说,小生自不敢冒犯。”
过了几日,罗公将表章奏疏密封妥当,委派刺史张公谨照管公子,又派游击守备尉迟南、尉迟北陪伴公子上路。公子拜别父母,便与又兰等人率领人马,离开幽州,向长安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