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回 隋主起兵代陈 晋王树功夺嫡
古人有诗叹道:“繁华消歇似轻云,不朽还须建大勋。壮略欲扶天日坠,雄心岂入弩骀群。时危俊杰姑埋迹,运启英雄早致君。怪是史书收不尽,故将彩笔谱奇文。”自古以来,那些极为富贵、极为安逸的境地,说起来让人心情畅快,听起来让人耳朵愉悦,看起来也令人眼前一亮。然而,在这繁华背后,往往隐藏着败坏根基的危机,不是留下千古骂名,就是沦为后世笑柄。像馆娃宫、铜雀台,曾引得无数词人墨客感慨叹息、嘲讽讥笑。唯有出身草莽的英雄,他们不在酒色中虚度人生,即便历经无数落寞凄凉,却能扭转众人造成的败局,或收拾残局,或开创新局,他们的名字得以长久地留存于天地之间。虽然他们的名字在后来声名远扬,但他们的非凡气质在早年就已奠定。就如同日月,其本身就散发着光明,即便暂时被轻烟薄雾笼罩,最终也能光芒四射。可惜世人往往在其未成名时不识得他们,即便后来有人用笔墨称颂他们,也大多只提及他们建功立业的辉煌成就,很少有人讲述他们早年的经历。殊不知,松柏从幼苗时便有参天的态势,虎豹幼小时就有捕食耕牛的气概,这些故事说来反而让人觉得新奇。在讲述主人公之前,先将他早年的经历细细道来,由此引出一段在史书上未曾记载的奇谈异事。正所谓:“器当盘错方知利,刃解宽髀始觉神。由来人定天能胜,为借奇才一起屯。”
自古以来,历史的发展遵循着盛衰交替的规律,虞、夏、周、秦、汉、三国、两晋依次更迭。晋朝南迁后,天下一分为二,这便是南北朝时期。南朝的刘裕篡夺晋朝政权,建立宋朝;萧道成又篡宋建立齐朝;萧衍篡齐建立梁朝;陈霸先篡梁建立陈朝。这些政权虽都有国号,继承正统,君主称天子,但实际上势力微弱,只能偏安江南。北朝在晋朝时,中原一带被汉主刘渊、赵主石勒、秦主苻坚、燕主慕容廆、魏主拓跋珪等胡人占据,史称“五胡乱华”。北魏后期陷入混乱,分裂为东魏和西魏。东魏被高欢之子高洋篡夺,改国号为齐;西魏被宇文泰篡夺,改国号为周。后来北周灭掉北齐,统一了北方。此时,北周出现了一个名叫杨坚的人,他小字那罗延,是弘农郡华阴人,为汉代太尉杨震的八世孙。他的父亲杨忠跟随宇文泰起兵,被赐姓普六茹氏,因战功被封为隋公。杨坚出生时,母亲吕氏梦到苍龙盘踞在腹中,随后生下杨坚。杨坚生得双目明亮如晨星,手掌上有奇特的纹路,俨然是个“王”字。杨忠夫妻深知这是异相。后来有一位老尼姑对他母亲说:“这孩子将来贵不可言,但必须离开父母才能健康长大,贫尼愿意抚养他。”于是,他的母亲便将杨坚托付给老尼姑。只是这老尼姑独自住在庵中,外出时只能委托邻居帮忙照看。有一天,老尼姑外出,一位邻家老妇进庵,正抱着杨坚玩耍,忽然看见他头上长出双角,浑身隐现鳞甲,宛如龙形。老妇大吃一惊,惊叫一声“怪物”,将杨坚扔在地上。恰好老尼姑回来,赶忙抱起杨坚,惋惜地说:“惊吓了我儿,让他晚几年才能做皇帝!”或许是上天要统一天下,故而降生这位真人。
就这样过了几年,杨坚长大成人,老尼姑将他送回杨家,不久后,老尼姑去世。后来杨忠也因病离世,杨坚便承袭了父亲的职位,成为隋公。当时,周武帝见他相貌奇特,心中十分猜忌,多次派人给他看相。看相的人知道他日后必有大福,都为他遮掩周旋。杨坚也深知周武帝的怀疑,便将自己的一个女儿设法嫁给太子为妃,以此巩固自己的地位。直到周武帝去世,太子即位,即宣帝。宣帝每次外出巡视,因为杨坚是皇后的父亲,总是委托他留守京城。宣帝生性懦弱无能,而此时杨坚的势力已经逐渐形成,最终他篡夺了北周政权,定国号为隋,改年号为开皇元年。正如前人所言:“莽因后父移刘祥,操纳娇儿覆汉家。自古奸雄同一辙,莫将邦国易如花!”
隋主杨坚即位后,立独孤氏为皇后,立世子杨勇为太子,封次子杨广为晋王。他振作精神,勤于政事,每日早早上朝,很晚才退朝。又因为独孤皇后生性十分善妒,在她的影响下,杨坚也不亲近女色。朝中更是人才济济,文臣有李德林、高颎、苏威,武将有杨素、李渊、贺若弼、韩擒虎。君主贤明,臣子忠良,隋朝渐渐有了开疆拓土、统一江南的意图。倘若江南的君主也能励精图治,任用贤才,天下归属还未可知。可惜创业的君主大多勤勉,守成的君主大多安逸。创业的君主亲近正直之士,远离奸佞小人;守成的君主厌恶老成持重之人,喜欢年轻才俊。那些资质平庸的君主,还会受他人的制约;稍有才华的君主,便不愿受他人的管束。陈朝的君主陈叔宝,本是个聪明颖悟之人,无奈生在南朝,深受文弱艳丽风气的影响,喜好作诗赋。他又遇到两个东宫官员,一个是孔范,一个是江总,这两人虽有些才华,却毫无骨气。自古道:“诗为酒友,酒是色媒。”陈叔宝清闲无事时,在诗赋之余,便沉迷于饮酒作乐之中。等到他即位后,不仅没有改变这种作风,反而变本加厉。他升任江总为仆射,任用孔范为都官尚书。君臣都不理会政务,每日只是饮酒赋诗,虚度光阴。
陈主还在龚贵嫔那里发现了一位美人,姓张,名丽华,她的头发长达六尺,光泽照人。而且她性格聪慧机敏,举止娴雅大方,一颦一笑都风情万种,善解人意,总能让人心情愉悦。她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乐于向陈主引荐后宫的嫔妃。一时间,龚、孔二贵嫔,玉、李二美人,张、薛二淑媛,袁昭仪、何婕妤、江修容等人,都得以受到陈主的宠爱。陈主哪里还有心思处理朝廷事务?即便有时批阅百官奏章,也总是倚靠着隐囊,把张丽华抱在膝上,二人一同商议决定。妇人能有多少远见,这样一来,宫中的内侍便趁机徇私舞弊,收受贿赂,独揽大权。而且孔范与孔贵嫔结为兄妹,巩固恩宠,把持朝政。当时的人们只知道有江总、孔范,却不知道还有陈主。
为了匹配这些娇艳的美人,陈主觉得必须要有珠玉首饰、华丽服饰,才能衬托她们的美貌;要有精美的食物、珍贵的器皿,才能配得上她们的歌舞;要有华丽的宫殿、精致的床榻,才能与她们的风姿相称。为此,他不惜从民间大肆搜刮。这便引出了施文庆、沈客卿、阳惠朗、徐哲、暨慧景等残忍刻薄之人,他们为陈主四处搜刮民脂民膏,残害百姓。陈主在光昭殿前建造了临春、结绮、望仙三座高大的楼阁,每座楼阁都高达数十丈,宽敞数十间。楼阁的栏杆、窗户都是用沉香木制成,还镶嵌着金玉珠翠,外面悬挂着珠帘。楼内摆放着珍贵的床榻、几案,装饰着华丽的帐幔、帷幕。当时的能工巧匠们精心装点,从太湖、灵壁、两广等地购买奇石,堆砌成蓬莱仙山的模样,在山边引水成池,用文石砌岸,白石搭桥,还种植了各种奇花异草。这座宫殿的奢华程度,就算是蓬莱仙境也难以相比,阿房宫也望尘莫及。
陈主自己住在临春阁,张丽华住在结绮阁,龚、孔二贵嫔住在望仙阁,三座楼阁之间有复道回廊相连,彼此相通。陈主每日都在这里游宴享乐。外面有孔范、江总,还有文士常侍王瑳等人陪伴;里面有女学士袁大舍等人相随。酒兴正浓时,陈主便命各位妃嫔、女学士以及江总、孔范等人赋诗赠答,他与张丽华一同品评,对出色的作品给予赏赐,并将其中最艳丽的诗篇谱成乐曲。每次宴会,都挑选数千宫女,轮番演唱,日夜不停,尽情享受欢乐时光。这其中的繁华景象、风流韵致,难以用言语形容。然而,在这宫廷欢娱的背后,却是民间百姓的困苦不堪。陈主贪图一时之乐,耗费千万钱财,这些钱财都是从百姓身上搜刮而来。宫廷之中日日欢歌笑语,而民间却是一片萧条冷落。陈主却还嫌白天太短,直到醉意朦胧,看那月亮都仿佛要落下来。
陈朝的这些消息传到隋朝,隋主便有了讨伐陈国的想法。高颎、杨素、贺若弼等人纷纷献上平定陈国的计策。正在商议之时,晋王杨广主动请求领兵伐陈,他说:“陈叔宝无道,百姓深受其苦。我朝大军南下,犹如以石压卵,胜利在望。若拖延时间,陈叔宝死去,若继位者是贤明君主,恐怕伐陈就难以成功了。臣请求即刻率兵讨伐,捉拿暴君,统一天下。”诸位读者,要知道征伐乃是充满危险的战争之事,胜负难料。晋王杨广身为隋朝亲王,享受着高官厚禄,本可安逸度日,为何要主动请缨呢?原来晋王杨广是隋主的次子,与太子杨勇都是独孤皇后所生。皇后生晋王时,迷迷糊糊中,只见满室红光,腹中一声巨响,犹如雷鸣,一条金龙突然从她腹中飞出。起初金龙较小,渐渐越飞越大,一直飞到半空中,足有十余里远,在空中张牙舞爪,盘旋不止。正看得入神,忽然一阵狂风骤起,那条金龙不知为何竟坠落在地,尾巴摆动几下后,便缩成一团。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金龙,倒像是一头牛那么大的老鼠。独孤皇后吓了一跳,猛然惊醒,随即生下晋王。隋主得知皇后梦见金龙腾空,便给晋王取小名叫阿摩。独孤皇后十分高兴,说:“小名很好!何不也赐一个大名?”隋主说:“做君主需要英明,就叫杨英吧。”又转念一想:“创业固然需要英明,守成更需要宽广的胸怀,不如叫杨广。”
因为独孤皇后十分疼爱晋王,时常在他面前说起出生时的奇异征兆。晋王本就不甘心居于人下,心中暗自思忖:“我与太子是亲兄弟,他将来会成为皇帝,而我却只是臣子。日后他登上皇位,我却要向他山呼万岁。这还只是小事,倘若稍有差错,他便能要了我的性命。我就算小心翼翼地奉承他,一生的抱负又如何能实现?除非想办法谋夺东宫之位,才能得偿所愿。可若没有为国家立下功劳,又怎能达到这个目的?”他左思右想,想到独孤皇后最嫉妒大臣蓄妾生子,朝中凡有这样的大臣,皇后都会劝隋主罢黜他们。而太子因为宠爱姬妾云昭训,失去了皇后的欢心。晋王便趁机表面上对父母孝顺恭谨,暗中收买人心,让人说太子的过失,称赞自己贤德孝顺。此时,他又想谋取伐陈的兵权,希望借此立功,同时掌握兵权,结交外臣,作为自己的羽翼。
恰好隋主生性多疑,本就不愿将大权尽数托付给臣子。于是任命晋王杨广为行军兵马大元帅,杨素为行军兵马副元帅,高颎为晋王元帅府长史,李渊为元帅府司马。高颎是渤海人,字昭玄,足智多谋,擅长军事;李渊是成纪人,字叔德,胸前有三个乳头,曾在龙门破贼,连发七十二箭,射杀七十二人。此外,还有韩擒虎、贺若弼两位总管,他们勇猛无比,被任命为先锋,从六合县出兵;杨素从永安出兵,自长江上游顺流而下。此次出征,共有九十位总管,六十万大军,都归晋王杨广节制。各路大军进发,东到沧海,西接川蜀,旌旗飘扬,战船相连,绵延千里,一场大战即将拉开帷幕。
陈国边疆屯守将士的告急文书,如雪花般纷纷送至朝廷,然而施文庆与沈客卿却将这些紧急军情扣下,不向陈后主奏报。等到仆射袁宪上奏,提议在京口、采石两处增派兵力加强防守时,江总又在一旁极力阻挠。陈后主面对这些提议犹豫不决,竟说道:“我朝王气在此,齐军三次来犯,周师也曾进犯,最终无不溃败,隋朝又能拿我们怎么样!”孔范见状,连忙谄媚进言:“长江天险,天然分隔南北,隋军的人马又怎能飞渡过来?不过是边将想邀功请赏,才故意夸大其词说战事紧急。我还常常发愁官职太低,要是隋兵真的来了,我定能借此立下大功,做个太尉公!”施文庆也附和道:“现在天气寒冷,隋军人马恐怕都冻死了,怎么可能来攻打我们?”孔范接着戏谑说:“可惜冻死了我家的马。”陈后主听后大笑不止,认为袁宪等大臣的建议毫无用处。陈国君臣依旧每日饮酒作乐,丝毫没有将即将到来的危机放在心上。
在陈国朝廷一片歌舞升平之时,北方隋朝的烽火已映照长江,前线血战的将军们仍在拼死抵抗,毫不退缩。而陈后主的后宫中,依旧每日以银筝檀板演奏新曲,消磨时光。
祯明二年正月初一,陈国群臣齐聚朝堂,准备朝贺新年。然而陈后主因前一晚彻夜纵酒,一直睡到傍晚才醒来。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一天,贺若弼率领军队,已从广陵悄悄渡过长江;韩擒虎也带领五百精兵,从横江直扑采石。守将徐子建一边派人向朝廷奏报军情,一边准备率兵迎敌。但因为正值元旦,士兵们都喝得酩酊大醉,没有一个能拿起枪棒作战的。无奈之下,徐子建只得舍弃部下,独自乘船赶到石头城。此时陈后主还在醉酒之中,徐子建从早等到晚,才得以见到陈后主。陈后主却只是淡淡地回复:“明日再商议出兵之事。”
第二天,陈后主依旧浑浑噩噩地虚度了一天。直到正月初四,才派遣萧摩诃、鲁广达等将领出兵迎战。其中,萧摩诃提议趁着贺若弼刚刚抵达钟山,立足未稳,主动出击;任忠则请求拨给他一万精兵和三百艘金翅战船,截断隋军后路,这些都是克敌制胜的奇策。但陈后主却一概不听从。到了正月初八,陈后主督促各将领与隋军展开激战。当时,只有鲁广达奋力死战,斩杀贺若弼部下三百余人。而孔范的军队一与隋军交锋便四散溃逃,萧摩诃在混战中被隋军擒获,任忠也逃回了建康。陈后主不仅没有责怪任忠,反而给了他两柜金银,让他招募士兵继续出战。谁知任忠走到石子冈时,遇到韩擒虎,竟率兵投降,还反过来为隋军引路,带领他们进城。此时,建康城中的百姓和官员四处逃窜,纷纷寻找生路。而陈后主还傻傻地坐在宫殿上,等着将领们前来报捷。直到听到隋军已经进城的消息,他才惊慌失措地跳下御座,准备逃跑。袁宪一把拉住他,劝说道:“陛下请保持尊严,穿戴好衣冠坐在殿上,隋军料想也不敢加害于您。”陈后主却惊恐地说:“兵马都杀进来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说罢,挣脱袁宪的手,急忙跑入后宫,找到张贵妃、孔贵嫔,慌乱地说:“北兵已经打进来了,我们必须找个地方躲在一起,千万不能失散!”他左手拉着张贵妃,右手拉着孔贵嫔,向外跑去。跑到景阳井边时,只听到外面隋军的喊杀声震天,陈后主绝望地说:“罢了,罢了,走投无路了,我们就死在一起吧!”说着便要投井自尽。后阁舍人夏侯公韵用身体挡住井口,陈后主与他争执了许久,最后三人还是一起跳入井中。好在当时正值冬末春初,井中的水已经干涸,他们并没有被水浸湿。陈后主无奈地说:“就算能躲得过一时,可日后又怎么出去呢?”
曾经陈国宫中日夜演奏的《后庭花》,如今已被隋军的凯歌所取代;往日的箫鼓之音,也变成了隋军的羯鼓之声。历经六朝的王气,在这一刻彻底消散,可怜陈后主,最终竟成为了躲在井中的“青蛙”。
陈后主、张贵妃和孔贵嫔三人在井中躲了许久,只听到外面人声嘈杂,原来是隋军在宫中搜寻珠宝和宫女。只见正宫沈后端庄地坐在宫中,太子则紧闭阁门,安静地坐在里面,唯独不见了陈后主的踪影。隋军士兵四处搜寻,有宫女说:“曾看到陛下跑到井边,难道是投水自尽了?”士兵们听后,纷纷来到井边查看。井中漆黑一片,隐隐约约看到有人影晃动,于是急忙放下挠钩去搭。陈后主在井中躲避,挠钩几次都没有搭住。隋军士兵无计可施,便将石块投入井中,想试试井的深浅,以便下井搜寻。陈后主看到石头不断落下,吓得大喊起来:“不要砸我!快把绳子抛下,拉我上去!”隋军士兵找来长绳,抛下数十丈。等了许久,才听到陈后主在井中喊道:“你们用力拉,我有金银财宝赏给你们,千万不要没拉牢让我摔下去!”起初,两个士兵拉不动,又加了两人,还是拉不动。士兵们纷纷议论:“毕竟是皇帝,骨头就是重。”还有人说:“肯定是个蠢家伙!”最后众人齐声发力,才将他们拉了上来,这才发现原来是三个人紧紧地捆在一起,陈后主与张贵妃、孔贵嫔一同被拉了上来,所以才如此沉重。隋军士兵见状,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宋王元甫为此作诗感叹:“隋兵动地来,君王尚晏安。须知天下窄,不及井中宽。楼外烽交白,溪边血染丹。无情是残月,依旧凭栏干。”
随后,隋军士兵簇拥着陈后主去见韩擒虎。陈后主强装镇定,以帝王的礼仪与韩擒虎相见,作揖行礼。当晚,贺若弼从外掖门进入建康城,派人传唤陈后主相见。陈后主见到贺若弼威风凛凛的样子,吓得冷汗直流,双腿不停地颤抖。贺若弼见状,笑着安慰道:“不必害怕,你至少还能做个归命侯!”他让陈后主带领宫人,暂时住在德教殿,并派兵在外围把守。此时晋王杨广率领的大军还在后面,他先派高颎、李渊安抚百姓,严令禁止士兵烧杀抢掠。两人进入建康城后,便在省中发布告示,晓谕百姓,约束士卒,同时拘拿陈国那些祸乱朝政的大臣。
晋王杨广向来善于伪装,在外表现得不近酒色。但此时他远离京城,又听闻张丽华容貌绝美,便派高颎的儿子记室高德弘,快马赶到建康,索要张丽华。高颎坚决反对道:“晋王身为元帅,此次出征是为了讨伐暴君、拯救百姓,怎能先想着女色之事?”拒绝将张丽华交给高德弘。高德弘劝说道:“父亲,晋王手握兵权,如今索要一个女子,您要是执意不给,恐怕会触怒他。”李渊也在一旁说道:“高大人,张贵妃、孔贵嫔二人狐媚惑主,窃弄权柄,祸乱朝政,陈国的覆灭,根源就在于她们。怎能留下这两个祸根,再去迷惑晋王?不如将她们斩杀,以断绝晋王的邪念。”高颎点头赞同:“正是如此,昔日太公蒙面斩杀妲己,就是担心留下倾国美人会迷惑君主。今日我们又怎能容留张丽华,让她迷惑晋王呢!”于是,高颎下令将张丽华和孔贵嫔一并斩杀于清溪河畔。高德弘苦苦劝阻,却无人理会。
张丽华容貌绝美,气质出众,她的一笑一颦,却让陈国走向了灭亡。可怜她血染清溪畔的芳草,终究比不上西施能够泛舟五湖,得以善终。
张丽华和孔贵嫔被杀后,高德弘只能无功而返,回到行营向晋王复命。晋王满脸期待地问道:“张丽华带到了吗?”高德弘害怕晋王怪罪,便将责任都推到李渊身上,说道:“下官奉命去取人,父亲不敢怠慢,还准备了香车细辇,挑选了十名美貌的嫔御,准备一同送到军前。”晋王笑着说:“若不是派你去,高长史恐怕也不会这么知趣。”高德弘接着说道:“只是可恨李渊,他说张丽华是祸水,不可留,还把孔贵嫔也一并杀了!”晋王听后大惊失色,问道:“你父亲怎么不阻拦?”高德弘回答:“我和父亲再三劝阻,他就是不听,还责骂我们父子设美人局,故意愚弄大王。”晋王顿时大怒:“可恶!李渊本就是个沉迷酒色之人,肯定是他自己看上了这两个美人,见我派人来取,心生嫉妒才将她们杀害。”随后,晋王又叹息道:“这也是我一时心急,要是再等两日,等我到了建康,就说要将陈叔宝一家眷属押解回京,那时留下张丽华,谁还能阻拦?就算李渊来劝谏,我只要不听,他也无可奈何。这都是我考虑不周,害了这两个美人。”最后,晋王恨恨地说:“虽然我没有亲手杀了张丽华,但她因我而死。我一定要杀了李渊,为她们报仇!”晋王此次的懊恼,也为日后的矛盾埋下了祸根。
晋王杨广虽然心中恼怒,但为了树立自己的贤明形象,还是做出了一些举动。他一到建康,就将施文庆抓了起来,斥责他身为臣子却不尽忠,只会谄媚逢迎;沈客卿大肆搜刮百姓以迎合君主;阳慧朗、徐哲、暨慧景等人则目无王法,残害百姓,将这五人称为“五佞”,并将他们斩首于石关前。又把孔范、王瑳等人流放到边疆,以此平息三吴地区百姓的怨恨。他还让元帅府记室裴矩收集陈国的图籍,封存府库中的财物,秋毫无犯,借此博取贤德的名声。此外,他还以贺若弼提前决战,违反军令;李渊懈怠职责,疏于政务为由,上疏弹劾二人,请求将他们拘拿问罪。隋主深知在平定陈国的战事中,贺若弼立下首功,李渊为官忠诚正直,便赦免了二人的罪行。还先将贺若弼召回京城,赏赐绢帛万段。
当时,天下还有一些州郡尚未平定,隋主便派遣各路总兵,率领军队前去征服。川蜀、荆楚、吴赵、云贵等地,纷纷纳入隋朝版图,天下再次归于统一。只有岭南地区尚未归附,当地几个郡共同推举高凉郡石龙夫人冼氏为首领。冼夫人是陈朝阳春太守冯宝的妻子,冯仆的母亲。她听说隋朝灭掉陈国后,亲自起兵,率军保卫岭南四境,修筑城池据守,众人尊称她为“圣母”,她所驻守的城池也被称为“夫人城”。隋朝派遣柱国韦洸前往岭南安抚,却遭到冼夫人的抵抗,韦洸的军队无法前进。晋王杨广便让陈后主给冼夫人写信,告知她陈国已经灭亡,劝她归降隋朝。冼夫人收到信后,召集数千名首领,整日痛哭哀悼,然后面向北方拜谢,之后才派孙子冯盎率领众人前往广州迎接韦洸。冼夫人亲自披挂上阵,骑着披甲的战马,撑着锦伞,带领骑兵卫队,手持诏书,以隋朝使者的身份,前往岭南各地宣谕朝廷的德政,历经十多个州,所到之处纷纷归降。隋朝在岭南共得到三十个州、一百个郡、四百个县。隋主封冯盎为仪同三司,册封冼夫人为宋康郡太夫人,将临振县赐给她作为食邑,规定她每年进贡一次,每三年进京朝见一次。当时的人们作诗赞美冼夫人的事迹,诗中有“锦车朝促候,刁斗夜传呼”“云摇锦车节,月照角端弓”等句子。冼夫人一生智勇双全,福寿兼备,八十多岁才去世,堪称古今第一女将。
暂且不说谯国夫人冼氏的事迹,再说这一年三月,晋王杨广留下王韶镇守建康,亲自率领大军,押解着陈后主及其宗室、嫔御、文武百官,从建康出发。四月抵达长安,在太庙举行献俘仪式。隋主册封晋王杨广为太尉,赏赐辂车、衰冕之服、玄圭、白璧;封杨素为越公;贺若弼、韩擒虎晋升为上柱国,贺若弼被封为宋公;韩擒虎因放纵士兵,在陈宫胡作非为,没有得到爵位和封邑;高颎被加封为上柱国,晋爵为齐公;李渊升任卫尉少卿。由于晋王杨广对李渊心怀怨恨,不仅没有给他论功行赏,反而弹劾他,所以李渊此次得到的封赏极少。但李渊对此并不在意。所幸晋王杨广又奉旨前往扬州镇守,不能经常对李渊进行迫害。然而,随着晋王杨广的权势日益增大,名望不断提升,许多足智多谋、心怀奇计的人都纷纷投入他的幕府。他图谋皇位的野心也愈发急切。
晋王杨广就像当年的刘邦招来商山四皓壮大势力一样,不断招揽人才,他野心勃勃,怎会甘心只做一个王公大臣?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他不惜兄弟相残,全然不顾兄弟之间的手足之情。更何况,他内有独孤皇后的庇护,外有宇文述为他出谋划策,又有什么图谋不能实现呢?
第02回 杨广施谗谋易位 独孤逞妒杀宫妃
古人有诗写道:“人谓骨肉亲,我谓谗间神。嫌疑乍开衅,官小争狺狺。戈矛生笑底,欢爱成怨嗔。能令忠孝者,衔愤不得伸。巧言因如簧,萋非成贝锦。此中偶蒙蔽,觌面犹重在。心似光明烛,人言自不侵。家国同一理,君子其敬听。”常言说树木生蠹虫,是因为内部先有了问题。人心一旦产生爱憎,便会衍生出无尽的倾轧。隋朝时,独孤皇后对太子杨勇心生不满,这一念头被晋王杨广敏锐察觉,他便刻意做出与太子相反的举动。知道皇后厌恶太子宠爱姬妾,他就故意与萧妃恩爱有加,将自己平日里喜好女色的心思暂时隐藏起来;知道皇后喜欢节俭,他就刻意表现得十分节俭,把往日奢华的作风收敛起来。不知不觉间,独孤皇后对太子的喜爱,全都转移到了他身上。那些宦官宫女们,见皇后有所偏向,自然会在一旁添油加醋。太子杨勇循规蹈矩的事情,他们从不宣扬;稍有差错,便大肆传播。而晋王宫中即便有不好的地方,他们也会帮忙掩饰;但凡有一点优点,就会夸大十倍地宣扬。更何况晋王和萧妃对皇后宫中的亲信都格外款待,平日里皇后宫中的宫人太监往来,都会得到丰厚赏赐。这样一来,谁不在皇后面前称赞晋王呢?
此时的晋王杨广,知道夺嫡之事已有七八分把握。他在平定陈国时,结识了安州总管宇文述。宇文述足智多谋,被人称作“小陈平”。晋王在扬州时,便举荐他做寿州刺史,以便时常往来。一天,晋王与宇文述商议夺取太子之位的事情。宇文述说道:“大王如今已讨得皇后欢心,不愁没有内援。但在下看来,还有三件事要做:其一,皇后虽然厌恶太子、喜爱大王,但厌恶得还不够深,喜爱得也不够浓烈。此次入朝,大王必须上演一出苦肉计,引发皇后的怜悯,激起她的愤怒,从而坚定她的决心,这就看大王的表现了;其二,在朝堂之外,需要有一位深受陛下信任的大臣,他说的话能让陛下信服,平日里在陛下耳边进些谗言,关键时刻再从中推动,如此内外夹攻,必定万无一失;其三,不过废立太子并非易事,太子必须犯下大罪才行,这就需要买通太子身边的亲信,让其率先揭发。将无中生有,小事化大,有了这样有力的证据,太子自然百口莫辩。如此一来,不怕太子不被废黜,接下来大王也不愁不能被立为太子,况且还有皇后为您做主。这第二、三件事,在下可以办妥,只是需要花费数万金的珠宝玉器,在下就算倾家荡产,恐怕也难以凑齐。”晋王说:“这些我自己准备。只要先生助我成事,日后定与您共享富贵。”这一年恰逢诸侯进京朝觐,两人便一同前往,各自按照计划行事。
晋王杨广进京后,不仅朝见了隋主杨坚和皇后,还对朝中的宰相大臣,下至普通官员,都赠送了礼物;宫中的宦官姬妾,也都得到了赏赐。在朝中官员里,只有李渊,虽然曾是晋王的旧属,但恪守臣子本分,不敢私下结交,坚决不肯收受晋王的礼物。另一边,宇文述参拜大臣、拜访知己之后,前去拜见大理寺少卿杨约。杨约是越公杨素的弟弟,杨素身为尚书左仆射,权势极大,就连皇帝都忌惮三分。只是杨素位极人臣后,自平定陈国后,将半数陈国宫廷中的美女纳入自己府中,沉迷于声色,不大接见外人。因此,有人有求于他,都会找杨约从中疏通关系,杨约府上常常门庭若市。宇文述身为地方官,等了许久才得以见到杨约。见面后,他送上价值百余金的厚礼,喝了一杯茶便告辞离开。由于宇文述和杨约是平日交情深厚、不拘形迹的旧友,所以杨约之后前来回访。宇文述早已在寓所等候,将他迎进客厅。只见客厅四壁摆放着各种商周时期的青铜礼器和奇巧玩物,光彩夺目,杨约看得目不转睛。宇文述说道:“这些都是晋王赏赐给我的。兄长善于鉴赏,还请多多指点。”杨约说:“小弟家中金银财宝虽多,但这类古物却很少。曾经在兄长家中见过一些,觉得兄弟你收藏的更为精美。”看到最前排摆放着白玉棋盘和碧玉棋子,杨约问道:“许久没和兄弟对弈了!你在这里和谁下棋呢?”宇文述回答:“是随行的小妾。”杨约说:“想必是在扬州娶的吧。扬州女子大多擅长才艺。”宇文述提议:“棋盘就在这儿,和兄长下一局如何?”并以桌上的商鼎作为赌注。宇文述故意连输几局,将大半珍玩都输给了杨约。等到摆上酒席,席上陈列的又全是夏商周三代的古器,搭配着金杯玉斛。杨约感叹道:“这些金酒器,肯定也是从扬州来的。我们北方可没有如此精美的物件。”宇文述大方地说:“兄长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了。”随即让人另外准备一桌酒菜请杨约尽情享用,同时将那些珍玩都送到杨约府上,手下人很快就收拾妥当送去了。
杨约再三推辞:“这万万不敢收。这样做就成了见财起意,我怎能无功受禄!”宇文述解释道:“杨兄,小弟之前做总管时,武官的俸禄都不够用来贿赂上司;等到转任寿州刺史,也只能勉强糊口,哪有东西送给兄长?这些其实是晋王有事相求,托我转送给您的。”杨约连忙说:“即便是兄弟你的赏赐,我都不敢接受,何况是晋王的,我怎么能收呢?”宇文述笑着说:“这些不过是些小物件,不足挂齿!小弟还要送给兄长和令兄一场永世的大富贵。”杨约疑惑道:“像小弟这样的,实在谈不上富贵;要说我兄长,他已经富贵到了极点,何须别人相送?”宇文述意味深长地笑道:“兄长家的富贵,只能说是昌盛,却不能长久。兄长可知,东宫太子因为有些愿望没能实现,对令兄恨得咬牙切齿?一旦太子即位,他自有云定兴这样的亲戚,唐令则这样的属官,哪里还会有令兄的容身之地?况且权势容易招来嫉妒和暗中算计,如今那些在你们兄弟面前低头的人,谁能保证日后不会危及你们,觊觎你们的地位呢?如今幸好太子德行有失,晋王向来深受皇后宠爱,陛下也有更换太子的想法,兄长和令兄若能促成此事,那拥立之功,晋王定会铭记于心。这才是真正长久的富贵,是将累卵之危化为泰山之安,兄长觉得如何?”杨约点头赞同:“兄弟说得有道理。只是废立太子是大事,不能轻易答应,让我和兄长商量商量。”两人开怀畅饮,直到深夜才散去。
第二天,宇文述又打听到东宫有个受太子宠幸的大臣叫姬威,与自己的友人段达关系很好。于是宇文述拿出金银财宝,托段达去贿赂姬威,让他留意太子的一举一动。宇文述还悄悄教给段达一条密计,说:“到时候如此这般行事。”并承诺他日后必定富贵。段达答应下来,开始为宇文述留意太子的情况。
等到晋王杨广即将返回扬州任职时,他又按照宇文述的计策,前去向皇后辞行。他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儿臣生性愚笨,不懂忌讳;只是感念母后的养育之恩难以报答,所以时常派人问候请安。没想到东宫太子说儿臣觊觎皇位,一直对我心怀不满,甚至想要加害于我;儿臣常常担心会遭人陷害,被人下毒,因此心中忧虑惶恐,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侍奉母后!”说完便痛哭失声。皇后听后大怒:“杨勇这逆子越来越过分了!我给他娶了元氏女,他却不以夫妻之礼相待,专宠云昭训!他生了那么多不成器的儿子,我还在世时,你就已经被他欺负,等我百年之后,你岂不是要任他鱼肉?难道要让你去向云昭训的儿子磕头称臣,讨生活吗?”晋王听了皇后的话,更是不停地叩首大哭。皇后好言安慰一番,让他安心回去,没有密诏不要进京,也不要轻易去东宫。还说过几个月,她自有办法。晋王含泪拜别皇后。宇文述得知后,兴奋地说:“这三条计策都已经奏效了!”
杨约收了晋王的贿赂后,一心想为他说服哥哥杨素。每次见到杨素,他都会故意做出忧愁的样子。一天,杨素问他:“你为何如此不快?”杨约说:“前些日子兄长外调,东宫卫率苏孝慈似乎对兄长有些刁难,我听说太子还说:‘迟早要杀了这个老贼!’这老贼除了兄长还能是谁?我担心兄长年事已高,却要面临这样的危机。”杨素笑着说:“太子又能把我怎么样!”杨约严肃地说:“这可不一样。太子将来是要继承皇位的人。一旦陛下驾崩,太子即位,我们家族的命运可就全掌握在他手里了,怎能不深思熟虑?”杨素问:“依你之见,是辞去官位避开他,还是现在改变态度去顺从他?”杨约回答:“辞官会失去权势;就算顺从,太子也不会消除怨恨。只有废掉他,另立他人,不仅能免除祸患,还能立下大功。”杨素拍手称赞:“没想到你竟有如此智谋,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杨约催促道:“此事必须尽快行动,若再迟疑,一旦太子掌权,灾祸就不远了!”杨素点头说:“我明白,还需要皇后在宫中相助。”
杨素深知隋主杨坚最怕皇后,也最听妇人的话。于是,他每次在宫廷宴会上,都会称赞晋王贤德孝顺,借机挑拨独孤皇后。独孤皇后本就心胸狭隘,经他这么一挑唆,便将晋王的好、太子的不好,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杨素再添上些煽风点火的话。皇后知道杨素是皇帝最信任的大臣,便托他帮忙促成废立太子之事,还暗中送来金银财宝嘱咐他。起初,杨素还指望皇后助力,如今皇后反倒要他帮忙,他知道此事必定能成。于是,杨素开始频繁在隋主面前搬弄是非,还让宦官宫女们抓住机会进谗言,你一言我一语,不停地说太子的坏话。
正所谓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到了开皇二十年十月,隋主杨坚驾临武德殿,颁布诏书,将杨勇废为庶人。杨勇的儿子长宁王杨俨上书,请求担任宫廷侍卫,隋主看了心中有些怜悯,但又被杨素阻拦。此外,五原公元旻直言进谏,文林郎杨孝政上书劝阻,隋主听信杨素的话,将二人都处以刑罚。杨素自以为富贵可以长久,心中十分得意。到了十一月,他又劝说隋主立晋王杨广为太子,任命宇文述为东宫左卫率。晋王接到旨意后,先上表奏谢,随后挑选吉日,与萧妃一同进京朝见,搬进禁苑居住,侍奉父母,表现得十分孝顺。隋主见他如此,心中也很欢喜,暂且按下此事不表。
独孤皇后生性极为善妒,宫中虽有众多宫妃彩女,如繁花锦簇般艳丽,隋文帝却只能欣赏她们的容貌,始终没有机会宠幸任何一人。一日,独孤皇后偶然染了小病,在宫中调理。隋文帝终于得了空,带着小内侍悄悄到各宫闲逛。他在鳷鹊楼前踱步片刻,又在临芳殿上伫立许久,只见才人、世妇、婕妤、妃嫔们成群结队,个个身着锦绣华服,佩戴金玉饰品,然而“承恩不在貌”,在隋文帝眼中,桃花嫌其过红,李花又觉太白,看了许久,竟无一人让他心动。
隋文帝信步走到仁寿宫,恰逢一位年轻宫女正在卷珠帘。她见隋文帝到来,慌忙放下帘钩,如垂柳般轻盈地磕了个头,起身后面含羞怯,低头斜靠在锦屏风旁。隋文帝仔细打量,只见这宫女花容月貌,千娇百媚:笑容如春风中的花朵般娇艳,身姿似白雪堆砌的美玉般温润;眼神如秋水般清澈凝练,体态似梨云般纤瘦轻盈;碧月般的耳坠点缀耳畔,轻烟似的罗衣裁剪得体,无需过多粉饰,便自有一番宫中女子的独特风韵。
隋文帝问道:“你何时进宫的?为何从未见你侍奉?”宫女跪地答道:“奴婢是尉迟回的孙女,自进宫后,便被娘娘安置在此处,不许擅自出入,因此从未侍奉过陛下。”隋文帝笑道:“你且起来,今日娘娘不在,偶尔走动也无妨。”正说着,近侍来请隋文帝回宫用晚膳,他便道:“就在这里吃吧!”片刻后宴席摆下,隋文帝让尉迟氏在旁侍立同饮。尉迟氏酒量本浅,但因隋文帝格外喜爱,勉强喝了几杯,当晚便被留在仁寿宫过夜。
次日清晨,隋文帝早起上朝,心中满是昨夜的愉悦,暗道:“今日才知做天子的快活!但只怕皇后得知,该如何是好?”却说独孤皇后虽在病中,却仍放心不下隋文帝,不时派心腹宫人打听消息。很快有人将此事禀报给她,独孤皇后听罢怒火中烧,顾不上自己病弱的身体,带着几十名宫人怒气冲冲地赶到仁寿宫。此时尉迟氏刚梳洗完毕,正在查看臂上涂抹的蜂黄消退了多少,忽见皇后带着一队宫人蜂拥而入,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心中如小鹿乱撞,急忙跪地叩首。
独孤皇后一进宫门,脚还未站稳,便喝令:“把这个妖狐给我抓过来!”众宫人哪里顾及尉迟氏的娇弱,粗鲁地拽住她的头发,拖扯着她的衣襟,将她硬生生拉到面前。独孤皇后骂道:“你这妖奴,有什么狐媚手段,竟敢蛊惑君心,破坏宫中风气!”尉迟氏战战兢兢地答道:“奴婢出身卑微,怎敢违背娘娘的法度,岂敢妄图宠幸?只是昨晚陛下突然来宫中用膳,喝醉了便要留宿。奴婢再三推辞,陛下却不肯听,无奈之下只能顺从。这是陛下的意思,与奴婢无关,望娘娘开恩饶命!”独孤皇后怒道:“你这妖奴,昨夜享受快活时,不知如何装娇卖俏哄骗陛下,今日却花言巧语推得一干二净!”随即喝令宫人:“给我狠狠打!”尉迟氏连连叩头求饶:“望娘娘饶命!”独孤皇后厉声道:“陛下既如此宠爱你,你就该求他救命!昨夜不知廉耻地承欢,今日却来求我?你这等妖奴,我稍有疏忽,便被你得逞。今日就算打死你,也已悔之晚矣,难消我心头之恨!怎能再留你这个祸根!左右,快把她打死!”众宫人闻言,一齐动手。可怜尉迟氏娇弱的身躯,如何经得起这般摧残?尚未动用刀剑,便已香消玉殒。正如诗中所叹:“入宫得宠亦堪哀,今日残花昨日开。一夜思波留不住,早随白骨到泉台!”
隋文帝退朝后,满心惦记着与尉迟氏相聚,急匆匆赶到仁寿宫,却见独孤后满脸怒容地站在一旁,尉迟氏已是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他猛地看到这一幕,大吃一惊,心中震怒,转身便往外走。正巧遇到一个小黄门牵马经过,隋文帝翻身上马,从永巷直奔朝门而去,心中愤懑难平,甚至想抛弃天下,躲进深山。幸好高颎退朝时看到,拼死上前阻拦,询问缘由。隋文帝只得返回大殿,召集百官,讲述了独孤后打死尉迟氏的经过,还说要起草诏书废黜皇后。高颎上奏道:“陛下不可!陛下历经千辛万苦,才统一天下,正应励精图治,为子孙谋福,怎能因一个妇人而轻视天下?”隋文帝余怒未消,经高颎等人再三劝说,才返回宫中。
独孤皇后本就患病,经此一怒一吓,病情愈发严重,一闭眼便看见尉迟氏的冤魂前来索命,竟患上了惊悸之症,日渐沉重,没过几个月便去世了。朝廷只得颁布诏书,命相关部门按礼仪安排丧葬事宜。后人写诗感叹独孤后的嫉妒:“夫婴儿兮子奇货,以爱易储移帝座。莫言身死妒根亡,炉已酿成天下祸。”
独孤皇后死后,隋文帝后宫寂寞,便下旨从后宫嫔妃、才人中挑选美貌女子侍奉。旨意一出,宫中女子无不对恩宠心生向往。然而后宫女子虽多,能被选中的却寥寥无几。隋文帝选遍六宫,只挑中两人:一位是陈氏,一位是蔡氏。陈氏是陈宣帝之女,性格温柔,体态婀娜,容貌堪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蔡氏是丹阳人,同样风情万种、娇媚动人。隋文帝见了十分欣喜,说道:“朕已年老,情感无所寄托。如今得卿二人,晚年也算有了慰藉。”于是封陈氏为宣华夫人,蔡氏为容华夫人。二人虽都蒙受圣宠,但宣华夫人更得隋文帝偏爱。自此以后,隋文帝每日与她们宴饮作乐,比独孤皇后在世时更觉惬意。
隋文帝毕竟是开创基业的皇帝,仍有勤政之心。即便在宫中享乐,对外廷政事也毫不懈怠,百官奏章都会逐一详阅,常常忙到深夜才休息。一日夜里,他在灯下批阅奏章,不觉困倦,趴在案几上睡着了。内侍们不敢打扰,屏息静候。睡梦中,隋文帝仿佛独自站在京城之上,极目远眺,见山河辽阔壮美,心中十分畅快。又看见城上有三棵大树,枝头果实累累。正观赏间,耳边忽然传来汹涌的水声,低头一看,城下洪水滔滔,波涛滚滚,水位不断上涨,几乎与城墙齐平。隋文帝在梦中大惊,急忙下城逃跑,回头望去,只见洪水铺天盖地而来。他心中慌乱,大叫一声,猛然惊醒。左右内侍赶忙献上茶汤,隋文帝喝了一杯,定了定神,细细回想梦中情景,认为这绝非吉兆,分明是洪水淹没都城的预兆,于是提醒自己要加强黄河防范,疏通水道,以防不测。他又暗想,或许是姓名中带水字旁的人将祸乱国家,必须留心察觉,尽早铲除,以保江山稳固。
隋文帝本就喜好占卜吉凶,生性多疑,经此一梦,猜忌之心更重,一场因梦境引发的风波,悄然为隋朝的命运埋下了隐患。
第03回 逞雄心李靖诉西岳 造谶语张衡危李渊
有词写道:“英雄气傲,硬向神灵求吉兆。行而空中,不是真龙也学龙。流言增忌,危矣唐公偏姓李。仙李盘根,却笑枯杨(禾弟)不生。”这首词调寄“减字木兰花”,道尽了英雄心气与世事无常。自古以来,国家的吉凶祸福,虽说是天命注定,却也与人事息息相关;既然有定数,便会出现预兆。倘若面对预兆能心怀敬畏、修身反省,或许就能将灾祸转为吉祥。正所谓妖孽因人心而生,也能因人心而灭。但如果只是一味心怀猜忌,想要遏制祸乱的苗头,随意诛杀他人,那么奸佞小人就会趁机设下阴谋害人,这样不仅不能消除灾祸,反而会酝酿更大的祸端。
隋文帝因为梦到洪水淹没城池,心中怀疑名字带有水字旁的人会带来灾祸。当时朝中的老臣郕国公李浑,原本是陈朝的有功之臣,陈朝灭亡后归降隋朝,仍然保留原来的爵位。隋文帝突然想到:“‘浑’字左边是水,他的封爵是郕国公,‘郕’字有城的意思,正好符合我梦中水淹城池的情景。而且‘浑’字中的‘军’字有兵戈之意,莫非这个人就是引发灾祸的根源?不过他年纪大了,又不掌握兵权,掀不起什么大风浪,除非应在他的子孙身上。”于是隋文帝问身边的侍从:“李浑有几个儿子,儿子都叫什么名字?”侍从回奏道:“李浑的长子已经去世,只剩下小儿子,小名叫洪儿。”隋文帝听到“洪儿”这两个字,更加惊疑,心想:“我梦中见到城上有树,树上结满果实。树就是木,树上的果实是木之子,‘木’和‘子’合起来正好是‘李’字。现在李家儿子的小名里,恰好有‘洪’字,和我梦中的情景更加吻合。这个孩子将来一定会对国家不利,必须马上除掉。”于是他立刻派内侍拿着自己的亲笔诏书到李浑家,下令赐死洪儿。李浑迫于皇帝的命令,不得不照办。可怜洪儿就这样无缘无故地丢了性命,全家人痛哭不止。后人写诗感叹道:“殷高与文王,因梦得良相。楚襄风流梦,感得神女降。堪叹隋高祖,恶梦添魔障。杀人当禳梦,举动殊孟浪。”
隋文帝因为疑心杀死李家儿子这件事传开后,很快惊动了另一个姓李的人,他心中顿时涌起了一番雄心壮志。这个人姓李名靖,字药师,是三原人,他足智多谋,精通兵法,骑马射箭的技艺也十分娴熟,真正是能文能武。李靖自幼父母双亡,在外祖父家生活,他的舅舅就是韩擒虎。韩擒虎经常和他谈论兵法,还赞叹道:“能和我谈论孙子、吴起兵法的人,除了这孩子还能有谁?”当时李靖刚二十岁,却胸怀大志。他见隋朝法律过于严苛,料想国运不会长久。听说隋文帝因为梦境杀人,他暗自笑道:“命中注定要成就大业的人,是杀不死的,这样杀人又有什么用呢?”他又想到:“按照梦境,树木生子对应‘李’字;洪水滔天,预示着天下将会统一。将来得到天下的人,一定是姓李的。”想到这里,他不禁开始思考自己的命运。
有一天,李靖偶然有事到华州,路过华山时,听说华山山神西岳大王非常灵验。于是他准备好香烛,来到庙里瞻仰参拜,并写了一篇奏疏默默祈祷:“我一介平民李靖,不自量力,向尊敬的西岳大王殿下献上这篇奏疏。我听说上为清气下为浊气,因此区分出天地的形态;白天明亮夜晚昏暗,这彰显了神人之间的法则。又听说神明聪慧明察、正直无私,会依照人的德行行事,只要怀着至诚之心就能感动神灵,神明之位自然不会虚设。大王您巍峨耸立,德行崇高,威严庄重;作为神灵,您的法术能制服众多神灵,在五岳之中声名最为显赫;因此人们在清净的庙宇中为您树立神像,让您镇守西方。纵观历代圣明的君主,没有不顺应时节祭祀您的。您能兴云布雨,上天也愿意听从您的命令;您能把灾难转为吉祥,世间万物有谁不依赖您的庇佑?唉!我李靖不过是一介大丈夫,为什么进不能得到重用,退也无法获得安宁,就像困在干涸池塘里的鱼,行动如同失去树林的鸟,心中的忧伤,无法停止!如今国家衰落,天下动荡,奸雄们竞相争逐,郡县如同土崩瓦解。我想要举起义旗,纵横天下,如云飞电扫般迅速,斩杀那些危害国家的奸邪之人,扫清天下的战乱,开辟太平的山河。让百姓得以重新过上安定的生活,万物昌盛,这正是顺应天命、合乎时势的作为。如果我没有成为帝王的命数,我也希望能手持宝剑,寻找英明的君主,怀着忠义之心,投身济世,在他的阶下吐露肝胆,还望神灵明察。希望您能指示我前进后退的时机,以决定我一生的志向。如果您显灵帮助了我,日后我一定会击鼓致谢。如果我问三次您都不回应,那您又算什么有灵验的神明?我就会斩下大王的头颅,焚毁这座庙宇,到那时再施展我的谋略,也不算晚。还请神灵裁决。”
祈祷完毕,李靖试着占卜一卦,心里暗自说道:“我李靖如果有成为天子的命数,就请赐我一个圣爻。”他把爻掷下,奇怪的是,那两片爻竟然都直立在地上。李靖心中起疑,捡起爻又掷了一次,结果还是直立着。李靖见状,怒火顿生,他站在神像前,厉声拍击桌子道:“我李靖如果没有非凡的福分,上天让我出生又有什么用?神灵您聪慧明察,有问必答,为什么两次占卜,都不分阴阳?现在我再占卜一次,如果您还不显示灵验,明确指示,我一定会斩下您的头颅,焚毁这座庙宇。”说完,他再次将爻掷下。爻在地上盘旋了好一会儿才停下,一看,是个阳爻。李靖暗想:“阳爻象征着君主,这也是个吉兆。”于是收起爻,作揖离开了。当时在庙里的人,听到他口出狂言,有的说他亵渎神明,有的怀疑他是个痴呆之人。正所谓:“燕雀安知鸿鹄志,任他肉眼笑英雄。”
当天晚上,李靖住在客店里,梦见一位神人,头戴头巾,手持笏板,身穿黑袍,系着角带,手里拿着一张黄纸,对李靖说:“我是西岳判官,奉西岳大王之命,给你这张纸。你一生的事情都写在上面。”李靖接过纸展开一看,上面写道:“南国休嗟流落,西方自得奇逢。红丝系足有人同,越府一时跨凤;道地须寻金卯,成家全赖长弓。一盘棋局识真龙,好把尧天日捧。”李靖在梦中看了一遍,牢牢记住。判官又说:“凡事都有命数,不可过分奢望,也不必过于心急,等待时机行动,选择明主侍奉,不愁不能大富大贵。”说完便消失了。李靖醒来后,把梦中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心想:“这么看来,我没有成为天子的命,只好做一个辅佐真命天子的人了。神道所说的话,以后自然会应验。”从这以后,他便打消了称王称霸的念头,安心等待时机。正所谓:“今日且须安蠖屈,他年自必奋鹏搏。”
有一天,李靖偶然到渭南拜访朋友,住在旅店里。趁着闲暇,他独自骑马到郊外打猎游玩。当时正是春末夏初,他看见村里的农民在田里耕种,因为久旱无雨,田地干裂坚硬,农民们耕种得十分吃力。李靖走得疲惫不堪,下马向一位老农讨碗茶汤解渴。老农见是过路的客官,不敢怠慢,急忙叫农妇到草屋里煎了一碗茶,递给李靖。李靖喝完后连连道谢,然后上马继续前行。忽然,山岩边跑出一只兔子。李靖催马追赶,那兔子东跑西窜,一直在前面,却怎么也追不上;他射箭去射,兔子带着箭继续奔跑。李靖只顾着追赶,也不知跑了多少路,兔子突然不见了。他勒转马头,却发现不记得来时的路了,只好垂下马鞭,由着马随意前行。眼看着红日西沉,李靖心里焦急起来:“天色已晚,道路又迷失了方向,该到哪里投宿呢?”他举目四望,远远看见前面的林子里有高楼大厦。李靖心想:“那边既然有人家,就去投宿吧。”于是策马朝那里走去。
到了之后一看,原来是一座大宅院。此时已经掌灯,大门紧闭。李靖下马敲门,一位老仆人出来问是谁。李靖说:“我在山里迷路了,天色已晚,想借住一晚。”老仆人说:“我家主人外出了,只有老夫人在家,我进去禀报一下,如果老夫人肯留,你就可以住下。”李靖把马拴在门前的树上,拱手站在门外等候。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传话:“老夫人请客人到堂中相见。”李靖整理好衣服走了进去。只见里面灯烛辉煌,厅堂幽深宽敞。但见:画栋雕梁,装饰精美,珠帘翠箔,华美异常。堂中摆放的,无一不是令人炫目的奇珍异宝;案桌上铺陈的,想来都是赏心悦目的珍贵玩物。老仆人和赤脚的仆人,一行行在阶下恭敬地侍奉;穿着紫袖和青衣的婢女,一对对在庭前站立。主人十分有礼,迎接客人时恭敬温和;客人从何处而来,投宿在此不妨安心住下。这里真是令人羡慕的王侯府邸,相比之下,自己不过是一介尘俗之人。
那位老夫人年纪大约五十多岁,穿着绿裙素衣,举止端庄优雅,站在堂上。她左右有几个婢女,有的拿着毛巾梳子,有的举着香炉,有的捧着如意,有的拿着拂尘,在两边侍立。李靖走进堂中,恭敬地鞠躬拜见。老夫人从容还礼,问道:“请问贵客尊姓大名,为何来到这里?”李靖报上姓名,详细讲述了自己打猎迷路,冒昧前来投宿的缘由,还问:“这里是谁家的宅院?”老夫人说:“这里是龙家的别院,我偶尔和儿子住在这里。今晚孩子们都不在家,本来不应该仓促留外客住宿;但您迷路前来投靠,如果不相留,这么晚了您又能去哪里呢?暂时委屈您住下,还请不要嫌弃招待不周。”说完便吩咐婢女准备酒菜款待客人。李靖正在推辞道谢时,酒菜已经摆好,杯盘罗列,都是非同寻常的美味佳肴。老夫人请李靖就座,自己则坐在另一边,让婢女斟酒劝饮。李靖见老夫人端庄,婢女恭敬,担心酒后失礼,不敢多喝,几杯之后,便起身告辞。老夫人说:“您的马已经暂时养在马厩里了。前厅左边的厢房,简单设置了床铺,您只管安心休息。如果深夜孩子们回来,人马喧闹,您不必惊讶。”说完便离开了。老仆人把李靖带到前厅的卧室,只见床帐被褥,都极为华美。李靖心里暗想:“这龙家到底是什么贵族,如此富有,而且待客这么有礼?”他又想到:“他家儿子如果回来,听说有客人在这里,或许会请我相见,我暂且不能睡。”于是他关好房门,点上蜡烛,独自坐着等待。他看到墙边书架上堆满了书籍,便随手拿了几本翻看消遣。原来这些书上记载的,全是河神海若以及水族怪异之类的事情,都是他从未见过的奇闻。
李靖翻阅书籍一阵子后,大约到了二更时分,忽然听见大门外有人高声传报:“行雨天符到!”紧接着又听到宅院内也有人大声传递消息:“老夫人迎接天符!”李靖大吃一惊,心中暗想:“怎么行雨的天符会送到这里,难道此处不是人间?”正疑惑间,先前的老仆人前来敲门,传话称老夫人有事相求,请他到堂中相见。李靖急忙来到堂上,只见老夫人整理衣襟,神情郑重地说道:“郎君不必惊慌。这里其实是龙宫,老身就是龙母。我的两个儿子都在天庭任职,负责行雨之事。刚刚接到天符,要求从这里往西,再往南,五百里范围内,必须在今夜三更开始行雨,黎明时分停止,一刻都不能延误。无奈大儿子送妹妹远嫁,二儿子在洞庭完婚,一时之间无法召回;老身是女流之辈,奴仆们又不能擅自做主。郎君您是贵人,恰好投宿在此,冒昧请您暂代一行。事情完成后,定会有酬谢,万望不要推辞。”
李靖本就是年少英武、胆气豪迈之人,听了这番话,没有丝毫畏惧,只是疑惑道:“我只是一介凡人,怎么能代替龙神行雨呢?”老夫人说道:“您若肯帮忙,自有行雨的方法。”李靖爽快回应:“既然如此,代为一行又有何妨!”老夫人十分欣喜,立刻命人取来一杯酒。片刻间酒已送到,老夫人递给李靖道:“饮下此酒,可以抵御风雷,还能壮胆。”李靖接过酒杯,酒香扑鼻,一饮而尽,顿时感觉神清气爽,精神倍增。老夫人继续叮嘱:“门外已经备好龙马,郎君骑上它,任凭它腾空而起,绝不会有跌落的危险。马鞍上系着一个小琉璃瓶,瓶中装满清水,这就是‘水母’。瓶口边挂着一个小金匙,郎君只要遇到龙马跳跃的地方,就用金匙从瓶中取一滴水,滴在马鬃之上,不可多也不可少,这就是行雨的方法,一定要牢记,切莫有误!雨行完后,龙马自会返回,不必担心。”
李靖一一应下,随即出门上马。这匹马身形高大,毛色奇异。刚走几步,便腾空而起,御风而行,十分平稳,且越飞越高。霎时间,雷声轰鸣,电光闪烁,都在马蹄之下。李靖毫不畏惧,依照老夫人的吩咐,每逢马跳跃时,就滴一滴水在马鬃上。也不知滴了多少处,天色渐渐破晓,来到一处地方,那马又开始跳跃。李靖正要取水,借着曙光往下一看,竟是昨日歇马喝茶之处。他心想:“我亲眼看到这里田地干旱,一滴水能有什么用?如今行雨之权在我手中,何不广施恩泽?况且我曾受村农一杯茶的款待,正该用大雨回报他们。”于是一连滴下约二十滴水。
没过多久,行雨完毕,那马飞奔而回,到了龙宫门前,从空中落下。李靖下马进门,只见老夫人披头散发,身着素服,满脸愁容,迎上来说道:“郎君为何如此误事!瓶中的一滴水,相当于人间一尺雨,原本约定只滴一滴,为何唯独在此地连滴二十滴?如今这地方平地积水两丈,庄稼、房屋、百姓都被淹没。老身因轻率托付他人,已遭天罚,被鞭背一百,我的儿子们也都要受到责罚!”李靖听后大惊失色,顿时愧疚懊悔,局促不安,无地自容。老夫人叹道:“这或许也是命中注定,怎敢埋怨您?有劳郎君,仍需酬谢。但金银珠宝之类,想必不是君子看重的,自当另有相赠之物。”说着,唤出两个青衣女子,她们容貌绝美,只是一个满面笑容,一个微微带怒。老夫人介绍:“这一个是文婢,一个是武婢,郎君可以任选其一,或者全部带走也行。”李靖推辞道:“我辜负了您的委托,连累了您,正自悔恨,能不被怪罪就很庆幸了,怎敢再接受厚赠?”老夫人催促:“郎君不必推辞,速速选取离开。一会儿我儿子们回来,恐怕多有不便。”李靖暗自思忖:“若将两个婢女都带走,显得贪心;若只选文婢,又显得怯懦。”于是指着武婢对老夫人说:“若您一定要相赠,希望能得到她。”老夫人即刻命老仆人牵来李靖原来骑的马,又另外准备一匹马给武婢乘坐,与李靖同行。
李靖拜谢老夫人后,出门上马,与武婢一同前行。没走几步,回头望去,那座宅院已消失不见。又走了几里路,武婢开口道:“方才郎君若将我们姐妹都带走,便能文武双全,日后可出将入相;如今只选我,他日只能成为一名良将。”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本书交给李靖:“熟读此书,可临敌制胜,辅佐明主成就大业。”她举鞭指向远处:“往前不远,就到您的住处了。郎君前途保重。老夫人让我随行,并非真的将我赠予您,实则是让我把这本书交给您。郎君日后自会遇见佳人。我并非世间女子,难以侍奉左右,请就此别过。”李靖正要挽留,只见武婢拨转马头,那马腾空而起,瞬间消失不见。李靖满心惊疑,继续策马前行,只见昨日经过的地方,已是一片汪洋,不见人影,心中满是叹息与懊悔。回到寓所后,他展开所赠之书查看,发现书中记载的全是行军作战的要诀,以及制造兵器、战车、铠甲的样式和方法。正所谓:“龙神行雨人权代,赢得滔天水势高。鞭背天刑甘自受,还将兵法作酬劳。”自得到这本书后,李靖对兵法的理解愈发精深。
再说那些被大雨淹没的地方,地方官员逐级上报,奏章呈到朝廷。隋文帝阅览奏章后下旨,命相关部门设法治水,同时赈济受灾百姓。他不禁想到:“我曾梦到洪水成灾,如今京城附近果然发生水患,看来梦境应验了!”自此,心中的疑虑倒是消去了一些。
仁寿元年六月,隋文帝的第三子蜀王杨秀,因晋王杨广被立为太子,心中颇为不满。太子担心他日后生乱,暗中嘱咐杨素寻找他的过错,加以诋毁。隋文帝听信谗言,将杨秀召回京城,命杨素负责审理。杨素诬陷他残酷虐待百姓,隋文帝下旨将杨秀废为庶人,幽禁在别处。不怕惹事的唐公李渊,上奏恳切劝谏,请求将已废的太子杨勇和蜀王杨秀降封小国即可,不应贬为庶人。隋文帝虽未采纳他的建议,却也没有降罪于他。然而,李渊因此更加被太子忌恨。太子找来张衡、宇文述商议:“有什么妙计能除掉李渊,让我的太子之位安稳,也保你们的富贵?”宇文述说道:“太子若早点说要处置李渊,可将他牵连到两个庶人的党羽中,必定能将他灭族。如今圣上早就知道他忠诚正直,一时恐怕难以动摇他的地位。”张衡献计:“这有何难!皇上生性多疑,曾梦到洪水淹没都城,心中一直为此不悦。前些日子,郕公李浑的儿子洪儿,皇上怀疑他的名字应了谶语,暗中让李浑将其杀害。如今我效仿北齐祖珽陷害斛律光的办法,散布谣言。‘浑’‘渊’都带水旁,皇上怎能不起疑心?李渊恐怕难逃家破人亡的灾祸。”太子听后,连连称妙。
张衡离开后,暗中散布流言。起初只是在乡村中胡乱传播,随后蔓延到街市;一开始只是小孩随口乱说,渐渐大人也开始议论。传言内容都是“桃李子,有天下”,还有“杨氏灭,李氏兴”。这些流言不知从何处而起,巡捕官员禁止不住,渐渐传入宫中。晋王假装上奏:“街巷中的妖言不祥,恳请下令禁止。”隋文帝听后,心中十分不悦。李渊也因此受到牵连,整日坐立不安。但隋文帝心中本就有疑虑,首先怀疑的还是李浑。
这时,朝中的小人中郎将裴仁基进谗言:“郕公李浑的名字应了图谶。近来因陛下赐死他儿子,他心怀怨恨,图谋不轨。”隋文帝下旨彻查,自然有一群附和之人落井下石。可怜郕公李浑被强行定为谋逆之罪,一家三十二口,全部被斩首示众。
李渊因此暂时松了口气。但张衡的计策更加狠毒,他贿赂隋文帝信任的方士安伽陀,让其进言称李氏将当天子,劝隋文帝杀光天下姓李的人。幸亏尚书右丞高颎上奏劝阻:“这些谣言,有的无关紧要,有的关系重大;有的是真,有的是假。无关紧要的,比如天将下雨时商羊鸟起舞;关系重大的,像周朝时‘檿弧箕服,实亡周国’的童谣;成真的,如‘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后来楚霸王项羽果然灭了秦朝;虚假的,像北齐祖珽伪造‘高山不推自倒,明月不扶自上’的谣言,害死斛律光,导致国家灭亡。还有听信谗言的秦始皇,因‘亡秦者胡’的传言,却没想到是胡亥亡了秦朝;晋宣帝时期‘牛易马’的谶语,实则是小吏牛钦与琅琊王妃私通生下晋元帝。天道幽微难测,想要挽回天意,关键在于修养德行,而非滥用刑罚,否则只会动摇人心。陛下若有疑虑,让所有姓李的人不居朝中要职、不掌管兵权即可。”
当时,蒲山公子李密担任千牛之职。隋文帝认为他有反相,心中早已怀疑他。李密与杨素交情深厚,杨素为保全李密,赞同高颎的建议,暗中让李密辞官。一时间,朝中姓李的官员,许多人请求辞官归田,或是辞去兵权。李渊也趁此机会请求回太原养病。隋文帝批准了他的请求,还任命他为太原府通守,管辖西京事务。高颎的这道奏疏,单单救了李渊,也印证了“王者不死”的说法。
太子得知李渊辞官,对宇文述抱怨:“张衡这计策虽妙,却白白害了李浑,反倒让李渊保全性命回老家。”宇文述胸有成竹道:“太子若不放过他,我还有一计,定能取李渊全家性命。”太子笑道:“早有这计策,也不用费这么多心思了。”宇文述解释:“此计现在用正合适。”接着附在太子耳边低声说出计谋。太子听后拍手称快:“妙计!事成之后,将他的家眷财物全赏赐给你。不过李渊也是一员猛将,恐怕不易除掉。”宇文述自信满满:“依我之计,定不负所托。即便不能将他赶尽杀绝,也要让他受此惊吓,再也不敢出来做官!”两人就此定下了陷害李渊的毒计 。
第04回 齐州城豪杰奋身 植树岗唐公遇盗
有诗写道:“知己无人奈若何?斗牛空见气嵯峨。黯生霜刃奇光隐,尘锁星文晦色多。匣底铦锋悲自扁,水中清影倩谁磨?华阴奇士难相值,只伴高人客舍歌。”这首名为《宝剑篇》的诗,道尽了贤才被埋没、无人赏识的无奈。在无道的世道中,即便如李渊这般有才之人,也难容于朝廷,更何况那些身处草莽的英雄,又有谁能慧眼识珠?他们也只能暂时混迹于尘世,等待时机的到来。况且上天既已决定要兴唐灭隋,自然会藏下推翻杨广统治的英雄豪杰,以及辅佐李渊成就大业的功臣。这些英雄不仅会在沙场上浴血奋战,为大唐开创基业,还会在机缘巧合之时,解救他人于危难之中。其中有一位英雄,姓秦名琼,字叔宝,是山东历城人。他的祖父是北齐领军大将秦旭,父亲是北齐武卫大将军秦彝,母亲姓宁。秦琼出生时,秦旭期望道:“如今齐国南面临近陈朝,西边与周朝接壤,战事不断,希望我们祖孙父子能共同建立太平盛世。”因此给孩子取乳名叫做太平郎。
太平郎刚满三岁时,齐主派秦彝领兵驻守齐州,秦彝便带着家眷赴任,秦旭则在晋阳护驾。没想到齐主用人不当,政治腐败,百姓纷纷反叛。周主出兵攻打齐国,齐军大败。齐主逃往齐州,留下秦旭和高延宗坚守晋阳。双方对峙许久,最终高延宗城破被擒,秦旭力战至死,坚守气节。史臣写诗称赞他:“苦战阵云昏,轻生报国恩。吞吴宝有恨,厉鬼誓犹存。”
齐主逃到齐州后,惧怕周兵追击,便让丞相高阿那肱与秦彝一同坚守,自己则前往汾州。没过几天,周兵追到齐州,高阿那肱竟打算开门投降。秦彝劝阻道:“朝廷担心我兵力不足,所以派丞相与我共同守城。如今我军以逸待劳,正应坚决抵抗,挫败敌军锐气。丞相身为国家大臣,怎能生出二心?”高阿那肱却道:“将军怎么如此不识时务!周兵来势汹汹,如破竹一般,并州、邺下那么多坚固的城池都没能坚守多久,何况这一座小城?我深受国家厚恩,尚且要权衡利弊,将军何必固执己见?”秦彝坚定地说:“我秦氏父子,誓为国家而死!”随后他吩咐部下把守城门,自己回到家中对夫人说:“主上派高阿那肱来协助我,没想到反而成了掣肘,如今大势已去!我发誓以死报国,到地下与先人相见。秦氏一脉就托付给你了。”话还没说完,外面就传来消息:“高丞相已经打开城门,放周兵进城了!”秦彝急忙提起浑铁枪冲出去,只见周兵如决堤洪水般涌来。秦彝率领的数百精锐士兵,如何抵挡得住?一番拼杀下来,秦彝血透战袍,浑身是伤,部下十不存一。他大喊一声:“臣已经竭尽全力了!”随后抽出短刀,又杀了几人,最终自刎而死。
此时,宁夫人收拾了一些家当,逃出官衙。街上早已挤满了乱兵,婢女和奴仆们也都四散奔逃。宁夫人带着太平郎,正不知所措,转到一条偏僻小巷。这里家家大门紧闭,听到一户人家有小孩的哭声,知道里面有人,便敲门求助。开门的是一位姓程的寡妇,带着两三岁的儿子一郎,家中只有母子二人。宁夫人便暂时借住在此。战乱平息后,她拿出一些随身的金银珠宝变卖,在程寡妇家附近的小巷中,买下一所宅子,两家从此往来密切。当时齐国已经灭亡,那些为齐国尽忠而死的大臣,又有谁来表彰他们?宁夫人和太平郎也只能混迹在普通百姓之中。好在两家的孩子都是顽皮好动的性子,到十二三岁时,就经常在街巷中惹是生非。后来,程一郎母子因为年景饥荒,回到东阿老家,宁夫人就和秦琼留在历城生活。
秦琼长大后,身高一丈,腰粗十围,眼如江河,口似大海,下巴如燕,额头如虎。他最不爱读书,只喜欢舞枪弄棒、打架斗殴。在街坊集市上,他热衷于打抱不平,为他人出力,即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宁夫人常常流着泪对他说:“秦家三代单传,只有你这一根独苗。舞枪弄棒本是你秦家将种的本色,我不阻拦你,但你切不可做那些冲动冒险、不顾性命的事,要好好侍奉我,延续秦家香火。”因此,秦琼虽然常在街坊惹事,但只要听到母亲呼唤,就会立刻回家。人们见他勇猛仗义,又听从母亲教诲,就像吴国的专诸一样,便称他为“赛专诸”。更幸运的是,他新娶的妻子张氏,嫁妆颇为丰厚,这让秦琼有了钱财结交朋友,接济弱者,扶持危难之人。
起初,秦琼结交的是附近的豪杰:一个是齐州捕盗都头樊虎,字建威;一个是州中秀才房彦藻;一个是王伯当;还有一个是开鞭仗行的贾润甫。他们时常相聚,不是切磋武艺,就是谈论兵法。若是遇到过往的好汉,彼此也会相互通报、热情接待,结交的朋友远不止这些。一般来说,一个人要是没什么本事,仅靠一点钱财去结交他人,别人只会把他当作玩笑,不会看重他;而有些人虽然有点本事,却自命不凡,想用手段压制别人,又会被人嘲笑鲁莽,得不到敬重,自然难以成名。秦琼论起本领,枪法箭术俱佳,还有一项独特的绝技:他祖传的两条流金熟银锏,重达一百三十斤。舞动起来,起初如两条怪蟒在波涛中翻滚,后来又如一片雪花轻盈坠地,堪称一绝。论起交友之道,秦琼不仅怜悯那些落魄的英雄,结交的也都是一时豪杰;就连他的母亲宁夫人和妻子张氏,也都有东晋陶侃母亲截发留客、东汉陈蕃为徐孺子铺设坐席的豪爽气概。因此,在江北地区,人们说起秦琼的武艺,都会忍不住赞叹;说起秦琼的为人,也都会满心欢喜。正所谓:“才奇海宇惊,谊重世人倾。莫恨无知己,天涯尽弟兄。”
一天,樊虎来见秦琼,说道:“近来齐鲁一带遭遇灾荒,盗贼猖獗,官府派人捉拿,却始终无法解决。昨天本州刺史让我招募几个有本事的人,在郡里负责缉捕盗贼。我向刺史推荐了哥哥,说哥哥武艺高强,英雄盖世,还情愿让哥哥做都头,我来做副手。刺史听了很高兴,让我来请哥哥出山。”秦琼却道:“兄弟,人活一世,不受官府管束才是最自在的。我家世代为将,若能得志,就为国家统领一支军队,上阵杀敌,开疆拓土,为父母赢得荣耀,为妻儿谋取荫封;若不得志,我有几亩薄田,几棵梨树枣树,也足以赡养母亲,抚育妻儿;几间破旧房屋,再加上家中的村酒嫩鸡,也够和知己好友谈天说地。我这一腔雄心无处安放,虽然不会吟诗作赋、鼓瑟弹琴,但舞弄一番枪棒,也能消解心中郁闷,何苦要在那些贪官手下低头,听他们指挥?抓到盗贼,功劳是他们的;缴获赃物,钱财也是他们的。有时候我们费尽心力抓到几个强盗,他们收了钱就把人放了,还反咬我们一口,说我们诬陷好人。要是让我们和他们同流合污,陷害良民,来填满他们的私欲,我实在做不到,这官不做也罢!”樊虎劝道:“哥,官职都是从小做到大,功劳也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当初韩信也是从普通士兵做起。你不会舞文弄墨,靠读书考取功名,家中长辈又已去世,也无法靠门荫入仕,只有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才是谋生之道,还是去做吧。”
两人正说着,秦琼的母亲走了出来,向樊虎行了个礼,说道:“我儿,你志向远大,但樊家哥哥说得也有道理。你整日无所事事,也不是长久之计。一旦进入官府,行动就会有所约束,不敢肆意妄为;倘若在捕盗时立下功劳,做出些成绩,也是好事。我听说你祖父也是从东宫卫士做起,你也不必过于固执。”秦琼是个孝顺的人,听了母亲这番话,也不再争辩。第二天,他和樊虎一起去拜见刺史。这位刺史姓刘,名芳声,见到秦琼后,只见他:气质如云霞般轩昂,威风似霜雪般凛冽。熊腰虎背,身形魁梧;燕颔虎头,相貌雄俊。声音如春雷般震撼,胡须随风飘动。双目明亮如星辰,就像白描勾勒出的关羽一般。
刘刺史问道:“你就是秦琼?这官职本应论功补缺,如今樊虎情愿让贤,想来你也是个有本事的人,我就把你二人都补为都头,你们务必用心办事。”两人谢过刺史,出来后,樊虎说道:“哥,齐州的盗贼大多是骑马作案的响马,追捕时全靠脚力,得有一匹好马才行。”秦琼回应:“明天我们去贾润甫家看看。”
第二天,秦琼揣着银子,和樊虎一起来到城西。正好贾润甫在家,三人相见后,樊虎说道:“叔宝兄新做了捕盗都头,特地来挑一匹好马。”贾润甫对秦琼说:“恭喜兄弟补了这职位,这既是个捞钱的差事,也是个麻烦事。就怕你遇到捉良民替盗贼、诬陷好人、栽赃陷害这些勾当,以叔宝兄的为人肯定不愿做;可要是愿意做,还怕发不了大财?”秦琼坚定地说:“这种亏心事,我绝不做。不知兄弟家有没有好马?”贾润甫答道:“昨天刚到了一批。”三人携手来到马厩,只见里面青骢、紫骝、赤兔、乌骓、黄骠、白骥等各色马匹,有的毛色如五花斑斓,有的身形高大如丈,有的嘶鸣,有的跳跃,有的安静吃草,有的低头咬蚤,如云锦般绚丽多彩。每一匹马都:耳如削竹般尖锐,蹄似乘风般轻盈;生死可托付,万里能驰骋。
樊虎看了这些马,专挑高大肥壮的,连说:“这匹好,那匹好。”最后选定了一匹枣骝马;秦琼却看中了一匹黄骠马。贾润甫说道:“那就试试二位的眼光。”他把马牵出马厩,樊虎跳上枣骝马,秦琼骑上黄骠马,缰绳一松,两匹马便如离弦之箭般飞奔而去。枣骝马跑起来气势凶猛,黄骠马却显得轻松自在;等两匹马跑回来,枣骝马速度明显慢了些,马蹄带起尘土,而黄骠马速度更快,脚下干净无尘,且性情温顺。贾润甫称赞道:“果然还是黄骠马好。”秦琼决定买下黄骠马,马贩子要价一百两银子,秦琼还价七十两,贾润甫从中调和,说八十两成交。马贩子不肯,贾润甫便拿出自己的钱补贴,这才买下了马,立了契约。三人在贾润甫家喝得半醉,才各自回家。此后,秦琼多亏了这匹黄骠马的帮助,在捕盗差事上多有得力表现 。
一日,官府忽然下发一批人犯,皆是已实施抢劫但未抢到财物的强盗,按律应充军,需发配至平阳府的泽州、潞州入伍。刘刺史担心押送过程中出岔子,便派樊虎和秦琼二人分头押解:樊虎前往泽州,秦琼前往潞州,两地都在山西,二人便一同上路。秦琼只得收拾行李,拜别母亲和妻子,与樊虎先到长安兵部登记备案,然后再前往山西。
且说李渊见朝廷批准了他的奏请,任命他为河北道行台太原郡守,就像得了一道赦书,急忙吩咐收拾行装,先遣散门下一众随从。当日,日月台丹墀仪门外,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挤得肩挨肩、背靠背,水泄不通。李渊坐在滴水檐前,看着这些手下,念及他们多年来的效劳,十分动容,眼中泛起泪光,说道:“我原本指望在长安做官,扶持你们终身发展。不料因民间谣言所逼,不得不辞官回乡。你们在我门下的,都不必随我去了。”李渊平日待人和善,众人一听这话,放声大哭,个个悲痛不已。李渊见他们哭得伤心,眼泪更是止不住,用袖子擦着脸,强忍泪水道:“你们不必啼哭,难道我今日不做官,就会把你们都赶走吗?我有两个办法:有田地耕种的、有店房生意可做的、在我门下效劳已谋得一官半职的,以及在长安有亲友故旧的,这几类人都不必随我去了。若没有田地耕种、没有店房生意,在长安又举目无亲的,留在京中也无用,就跟我到太原去,不论高低,总能过日子。”手下众人中,有情愿跟去的,连忙应道:“小的们愿随老爷。”人太多,到底分不清谁肯去谁不肯去。李渊毕竟有办法,吩咐众人:“给我分成两班:去太原的站东边丹墀,留长安的站西边丹墀。分好站定,我还有话要说。”李渊嘴上吩咐,心里暗想:“情愿去的,必定不多。”谁知这些人但凡能抽身的,都愿跟他回太原,原本站在西边丹墀的,又转到东边去。两班站定,东西丹墀各有一半人。众人在下面纷纷私议:留在长安的,舍不得老爷的知遇之恩;想跟去的,无奈在长安有亲友、有前程、有生意牵绊,无法随行。因此同样是手下,西边的人羡慕东边的人,好似他们即刻就要成仙一般。李渊问西边丹墀的人:“你们都留在长安吗?”有几员官员上前禀谢道:“小人蒙老爷抬举,已有官职在身。”有几个说:“小人领了老爷的钱本和房屋做生意。”还有几个禀道:“小的领了老爷的田地耕种,每年的钱粮花利,都会解送到老爷府中公用。”李渊听完,吩咐抬出卷箱,不论男女老幼,每人发棉布两匹、银子一锭。赏完又吩咐道:“我不在长安为官,你们更该收敛言行,遵守我的法度,都要牢记在心!”众人叩头离去。李渊又对东边的人说:“你们这些人都随我去吗?”众人都上前道:“小的们妻儿几辈人,情愿跟老爷去太原。”李渊吩咐开列花名簿,发放行粮银两,严禁骚扰沿途地方,买任何东西都要公平交易,若强取民间分文,定当严惩不贷。吩咐完毕,便退入后堂休息。
这时,夫人窦氏上前说道:“今日能回故里,虽是好事,但妾身有孕在身,此去走陆路,经不起车马劳顿;况且分娩在即,不如延迟半月再启程。”李渊道:“夫人,皇上多疑,又有奸人诽谤,要杀光姓李的人,在此一刻,如同身处虎穴龙潭,如今有幸获准回乡,就算死也要死在故乡。你难道不知道李浑的下场吗,他全家想回去简直比登天还难!”窦夫人默默无言,自行去准备行李。李渊一面辞别同僚亲友,一面辞别朝廷,然后与窦夫人、十六岁的千金小姐乘坐软轿,族弟李道宗与长子李建成骑马,带领四十多个身形彪悍的家丁,个个都是关西大汉,弓上弦、刀出鞘,簇拥着离开长安。
此时正值中秋,天气晴朗,李渊一早便出发,送行的人不多,只有几个相知好友到郊外饯行。李渊也不敢谈论国家大事,只略表感谢之意,便作别启程。由于人轻马快,很快就离京二十余里,此时人烟稀少。忽见前方陡然升起一座山岗,簇拥着大片黑黢黢的树木,显得十分险恶:高岗连着原野拔地而起,古树笼罩在阴云之下。红叶如天孙织就的锦缎,黄叶似佛国飘飞的金箔。林深之处鸟儿自在欢唱,风声紧时树叶沙沙低吟。到处弥漫着萧瑟的秋意,旅人见了难免心生恐惧。
这地方名叫植树岗。李渊夫妇坐着轿子,行进缓慢,三四十个家丁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跟在前后左右,不敢轻易远离。只有李道宗和李建成带着几个打前站的家丁,先行一二里路。李建成头戴紫舍冠,身穿红锦袍;李道宗头戴绿扎巾,巾前绣着一朵大牡丹花,身着玄纻袍,肩上缠着一条绣有大剥古龙的金鹘兔带,脚穿粉底皂靴。他们催马前行,一个家丁快马赶入林子里。倘若不是这几人先走一步,李渊家眷一同进入林子,一来没有防备,二来既要顾行李又要顾家眷,难以两全,恐怕早已中了宇文述的奸计。好在这几人先行,正策马前行。
原来,宇文述派了一群假扮响马的人,连夜出京,在此等候多时。远远望见一队人马进入林子:一个穿着蟒衣,像是官员模样;一个少年,也像公子模样,他们断定这就是李渊的家眷,于是发一声喊,冲杀出来。这些人都用白布盘头,脸上涂着粉墨,人强马壮,手持长枪大刀,嘴里叫嚷着:“秃子们,快拿买路钱来!”李建成见状,大吃一惊,踢转马头就跑。李道宗虽然也吃了一惊,但胆子较大,骂道:“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难道没长耳朵,不知道我们是陇西李府的人,竟敢拦截道路?”说罢,拔出腰间佩刀便砍,几个家丁也手持短刀上前相助。这边李建成吓得拽着鞍鞒,任由马倒跑回来,见到李渊的轿子,急忙喊道:“不好了,前面有强盗,把叔叔围在林子里了!”
李渊听了,惊道:“怎么在京城附近,也会有强盗?”随即跳下轿子,吩咐道:“武艺高强的家丁,分一半去接应;另一半保护家眷和车辆,退到后面有人烟的地方驻扎。”他自己脱去忠靖冠,换上扎巾,脱下长袍,换上箭袖纻袄,左腰插弓,右腰带箭,手持一杆画杆方天戟,骑上白龙马,带领二十多个家丁,也赶进林子里。远远望见四五十个强人,手持器械,将李道宗团团围住。李道宗和家丁们都拿着短刀,抵挡得十分吃力。李渊本想放箭,又怕伤了自己人,于是策马向前,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强盗,不知死活,竟敢拦截官员通行?”这一喝,把强盗们也吓了一跳,纷纷向两边闪开。李渊带着家丁,直冲进去,与李道宗会合。这些强盗见有后援接应,起初有些心惊,但见来的只有二十多人,便又欺他们人少。况且他们本就是来谋害李渊的,怎能见了李渊反而退去?于是又舞枪弄棒,将李渊和家丁们团团围在核心。正所谓:九里山前列阵图,征尘荡漾日模糊。项王有力能扛鼎,得脱乌江厄也无?
第05回 秦叔宝途次救唐公 窦夫人寺中生世子
有词写道:“天地无心,男儿有意,壮怀欲补乾坤缺。鹰鹯何事奋云霄?驾凤垂翅荆棘里。情脉脉,恨悠悠,发双指。热心肯为艰危止,微躯拼为他人死。横尸何惜咸阳市,解纷岂博世间名?不平聊雪胸中事,愤方休,气方消,心方已!”这首词调寄“千秋岁引”,道尽了男儿心怀壮志,甘愿为世间不平之事挺身而出的豪情。
天地间的生死祸福、利害得失,都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只是天理无形,纵使天有雷霆之怒,有时也难以及时惩戒恶行,故而需要有人挺身而出,代天行道,扶危济困。起初,李渊只当这群人是寻常盗寇,以为他们见到大队人马到来,自然会惊慌逃散。却没想到,这些人竟是宇文述派来的东宫卫士,个个都是精心挑选出的精锐勇士。寻常盗贼抢劫不成,往往会四散而逃,但这些人受宇文述指使,若不杀掉李渊及其家眷,如何回去复命?因此他们拼死搏杀。而且,强盗人数比李渊的家丁多出一倍,将李渊等人团团围住,双方厮杀起来,场面惨烈:四野愁云密布,天空冷雾飘荡;战鼓雷响,刀枪如浪。将与将交锋,仿佛天神地鬼争功;马与马对峙,好似海兽山彪夺食。盗贼们骑着紫叱拨、五花骢等名马,每一匹都如龙驹神骏;他们手中的松纹刀、桑门剑等兵器,件件寒光凛凛。战场上,枪影如柳絮纷飞,刀光似杨花翻滚;剑戟闪烁如虹电,戈矛耀眼似星月,直杀得昏天暗地。
这场恶战持续了一个时辰,太阳渐渐西沉。李渊心中挂念家眷,一心想要杀出重围。然而,他杀向东边,强盗便围向东边;战到西边,强盗又拥到西边。李渊虽未受伤,却始终无法脱身。留守保护家眷的家丁,因职责所在,也不敢轻易前来接应,李渊陷入了危急时刻。
或许是天命该有转机。秦琼与樊虎从长安完成押解军犯的挂号手续后,途经临潼山下、植树岗边。他们听到林中喊杀声震天,便登上高岗查看,只见五、七十名强盗将一队官兵围在中央。秦琼对樊虎说:“天下灾荒,山东、河南一带盗贼四起也就罢了,没想到离都城不过数十里,竟也有强盗如此猖獗!”樊虎指着李渊说:“被困在中间的不是强盗,是捕盗官兵,他们寡不敌众,看情形已十分狼狈。兄长在山东六府,素有‘赛专诸’的美名,难道只在本地行侠仗义?如今路见不平,怎能袖手旁观?兄长不妨施展本领,助他们一臂之力,也显你豪杰本色。”秦琼道:“贤弟,我正有此意,只是怕你不愿成全。”樊虎疑惑:“我劝兄长去帮忙,怎么反倒说我不愿成全?”秦琼解释:“你先带着这些军犯下山,赶到关外找地方等我。你在此虽能相助,但军犯无人看管可不行。”樊虎仍想留下:“我留下还能帮衬兄长,为何让我先走?”秦琼坚持:“我一人足以对付这群盗贼。你放心去吧!”樊虎无奈,只得带着军犯先行。
秦琼整理好范阳毡笠,紧了紧腰带,提上金锏,跨上黄骠马,借着山势冲下高岗,宛如猛虎出笼,气势骇人。他大喝一声:“响马休得无礼,我来也!”这一声吼,犹如春雷乍响、霹雳轰鸣。但众人见他单枪匹马,并未将他放在眼里,就连李渊也不觉得他能扭转战局。因此,强盗们仍围着李渊厮杀,根本没把这个捕盗公人放在心上。直到秦琼冲入战场,才有一两人上前迎战。那些早已疲惫不堪的强盗,遇上秦琼这个生力军,加之他勇猛过人、兵器沉重,交手几招便将两人打下马。众强盗见状,这才放弃李渊,转而围攻秦琼。秦琼却不慌不忙,舞动起两条金锏,锏影翻飞,如白鹭齐飞、飞泉奔涌,又似密雪旋空、寒涛卷风。他马到之处,强盗纷纷躲避;锏落之时,气势令山岳生寒。
此前,强盗们倚仗人多,将李渊等人逼得团团转,威风凛凛。如今碰上秦琼,里应外合之下,被杀得四处逃窜,有的躲进深山,有的闪入树林。李渊勒马站在空处,指挥家丁协助秦琼。机灵的强盗跑得快,保住了性命;迟钝的则非死即伤,瞬间溃不成军。很快,就有一个被锏打落马的强盗,被家丁们抓住,带到李渊面前。李渊怒斥:“你这贼子,为何聚众劫掠过路官员?拉下去砍了!”那强盗战战兢兢道:“小人不是强盗,是东宫护卫,奉宇文大人之命行事。他说您与东宫有仇,让我们在此打劫。这是上命差遣,与小人无关啊!”李渊怒道:“我与东宫有何仇怨?休要狡辩!本想砍了你,但念你也是被逼无奈,饶你去吧!”那人得了活命,狼狈逃走。
李渊看向仍在奋力厮杀的秦琼,吩咐道:“快去请那位壮士来相见!”一名家丁骑马赶到秦琼身边:“我家老爷请您相见!”秦琼问:“你家老爷是谁?”家丁答:“是唐公李渊。”秦琼勒住马,正犹豫间,又一名家丁赶来:“壮士快去吧,我家老爷必有重谢!”秦琼听了“重谢”二字,笑道:“我不过是路见不平,既不为你家老爷,也不图你家谢。”说罢,拨转马头,朝大路疾驰而去。
李渊见家丁请不动秦琼,连忙说:“本该我去道谢,怎能劳他前来?是我失礼了!”他吩咐家丁:“你们先去接家眷,我自去追上谢他!”说罢,紧拉缰绳,追着秦琼喊道:“壮士且慢,受我李渊一礼!”秦琼却头也不回。李渊连喊数声,见他不停,只得继续追赶:“壮士,我全家受你救命之恩,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姓名,他日也好报恩!”就这样追出十余里。秦琼心想:“樊虎在前面,等我追上他,李渊迟早会问出我的名字,不如说了,省得他再追。”于是回头喊道:“李爷莫追了!小人姓秦名琼!”说罢摆摆手,猛抽一鞭,马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
李渊还想再追,可战马经过长时间拼杀,早已疲惫不堪,而且他孤身一人,若路上再有强盗余党偷袭,难以应对,只好作罢。当时顺风,李渊只隐约听见“琼”字,又见秦琼摆手,错听成“五行”,便将“琼五”二字牢牢记住,想着日后定要报答此人。李渊正要骑马返回,忽见远处尘土飞扬,一骑飞驰而来。他心头一紧:“强盗又追来了?且看我手段!”随即拉弓搭箭,一箭射去,那人应声落马。待尘土散去,才发现竟是自家家眷。李渊正与家人诉说秦琼救命之事,几个脚夫和农夫哭哭啼啼跑到马前:“不知我家主人犯了何事,竟被老爷射死?”李渊惊讶道:“我没射死你家主人!”众人哭道:“我们拔箭时,见箭上有老爷的名字。”李渊这才想起:“方才与强盗厮杀刚结束,见一人飞马而来,我以为是强盗余党,便射了一箭,没想到误杀了你家主人。你家主人是谁?哪里人?”众人答:“我家主人是潞州二贤庄的单道,字雄忠,从长安贩绸缎回乡,路过此地。”李渊叹道:“人死不能复生,这也是误伤。你家还有什么人?”众人说:“还有二员外单通,字雄信。”李渊道:“你回去告诉单雄信,我剿匪时误伤你家主人,实属意外。这里有五十两银子,你好生安葬,送他回乡。我回故乡后,定会派官员到潞州登门吊唁。”众人虽满心不甘,但“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何况身处旅途,也只能无奈接受,自行料理后事。
李渊嘴上虽如此说,心中却十分过意不去,又与脚夫、农夫们说了好一会儿话。也正因这番耽搁,他们未能及时出关。离长安六十里处没有驿站,只有一座大寺,名为永福寺。李渊见家眷众多,普通民户难以容纳,便派人到寺中告知,想暂借寺院歇息。寺中住持法名五空,听闻此事连忙撞钟擂鼓,召集众僧,在山门外迎接。一面让小和尚打扫方丈室、收拾厨房,一面身披袈裟,手持信香,率领全寺僧众出寺迎接。李渊吩咐家眷和车辆先在寺外等候,自己先行入寺。但见寺院:千年台基坚固如初,万岁殿宇峥嵘壮观。山门左右,风调雨顺四大天王威严伫立;佛殿中央,过去、未来、现在三大士端坐其间。朱色窗牖绮丽精巧,雕刻着细致的葵榴图案;赤墙银壁绚烂夺目,彩画出浓山淡水的景致。观音堂内,古铜瓶中插着朵朵金莲;罗汉殿里,白玉盏内盛着莹莹净水。山猿献果,听闻佛经得以超脱;野鹿衔花,聆听法语脱离业障。万道金光直侵云汉,千条瑞气紧锁太空。后人有诗赞曰:“佛殿龙宫碧玉幢,人间故号作清凉。台前瑞结三千丈,室内常浮百万光。劫火炼时难毁坏,罡风吹处更无伤。自从开辟乾坤后,累劫常留在下方。”
李渊走到殿上,左右侍从放下胡床,僧人们上前参拜。李渊命人引领家丁查看方丈室,又让附近僧房的僧人暂时搬离,之后才打发家眷进入寺院,并封锁了中门。他自己坐在禅堂中,心想:“若是寻常强盗,经此挫折想必不敢再来。但这些人若是东宫所派,只怕不肯甘心,难免会再次来袭。”于是吩咐家丁内外巡逻,以防不测。自己则佩着剑,在灯下看书。殊不知那些假扮强盗的东宫卫士,早已在山林中抹去脸上粉墨,换了装束,集结后傍晚便进了城,哪里还会再来?宇文述和太子见一计不成,也觉得无趣。好在李渊不知情,否则难免成为笑柄。况且那些人回禀时,谎称杀伤了李渊许多家丁,将李渊杀得狼狈不堪,称这一番奚落已足以消恨,于是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但李渊如同惊弓之鸟,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坐到二更时分,李渊正打着哈欠,忽然闻到一股异香扑鼻而来。他看向几上的博山炉,里面早已烟消火灭。奇怪的是,起初还能隐约闻到一丝香气,后来竟觉得满堂馥郁。他让人去查看佛殿上的香炉,回报说炉中并未燃香。李渊觉得奇异,便步出天井,只见天上景星闪烁、庆云缭绕,祥霞瑞雾盘旋不散。原来,在禅堂后面,有紫微之星临凡,虽未离兜率天,但其香气已满天,预示着有贵人即将诞生。李渊正仰头观看,忽有看守中门的家丁来报,说夫人分娩,生下了二公子。此时正是仁寿元年八月十六日子时。李渊连忙隔着门传话询问夫人安好,家丁回复说,夫人因途中听闻有强盗阻截,不免惊心;后来又因遇到强盗,吩咐退到有人烟处驻扎,行进匆忙中受了震动,这才导致分娩。好在夫人身体平安,李渊这才放下心来。
挨到天明,李渊进殿参拜如来。家丁们都进入禅堂,叩头问安。住持率领僧人,拿着红色手本前来贺喜。李渊道:“寄居寺院分娩,污秽了如来清净道场,罪责在我,有何可喜可贺?”随即命家丁取十两银子交给住持,让他多买些沉檀速降等香,在各殿焚烧,以解除血光污秽。李渊又对住持说:“我本想即刻起身赶路,无奈夫人刚分娩,经不起路途辛苦,想在贵寺再住些时日,不知可否?”住持禀道:“敝寺简陋,本不堪贵人居住。好在寺院宽敞,若老爷愿意,不妨等夫人满月再行离去。”李渊道:“只是担心多有打扰。”他吩咐家丁不得外出生事,也不得在寺内骚扰。又对住持说:“我看这寺院虽然壮丽,但很多地方已经坍颓,我打算出资修整一番。”住持道:“僧人早有此意,但小修也需千金,重整则不下万两,一直苦于没有大施主。即便常有往来的老爷们写下结缘簿,僧人一时也不敢去催逼,所以迟迟未能动工。”李渊道:“我就做这个大施主,也不用你催,我一到太原,就派人送钱来。”随即研墨,饱蘸笔毫。住持忙送上一个大红织金丝绸面的册页。李渊展开,写上一行:“信官李渊,喜助银一万两,重建永福寺,再塑合殿金身。”僧人们伸头一看,无不吃惊,在一旁暗自盘算:“不知谁来采购木料,谁来监工,少说也能从中克扣一二。”有的说:“你看如今一分钱不出的人,偏会在缘簿上整百整千地写,何曾见过真拿一钱来的?到兴建时找个护法,还要大肆奉承,陪堂管家都要索要好处。别说一万两,就是拿五百两来,哪个敢去催他交齐?”众人胡猜了一阵。次日一早,住持寻来四盘香,请李渊到各殿焚香,寺中撞钟擂鼓,对李渊十分奉承。自此,李渊每日在寺中居住,只等夫人满月后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