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新娘子悄惊鼠窃魂戆老翁醉索鱼鳞瓦
这一回书刚开始,想必各位听书的都急切想知道,接住酒杯的究竟是何人?各位先别着急。方才安公子摔酒杯的时候,身旁还坐着鲜活灵动的何玉凤与张金凤。她俩你一言我一语,引发了这场极不愉快的冲突,若只是坐在那儿默不作声、干看笑话,实在不合常理。容我先把这其中的缘由补充完整,再来讲那人究竟是谁。
且说何玉凤和张金凤见安公子喝完那杯酒,说完那番赌气发誓的话,抓起酒杯就往门外摔,心里满是愧疚与懊悔,急忙一同站起身,只来得及说出一句:“这是何必呢?”
她俩四只眼睛紧紧盯着那酒杯,随着它向门外飞去。只见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赶忙将酒杯牢牢抱住,酒杯这才没摔在地上。何玉凤率先说道:“阿弥陀佛!可算是万幸!真是太难为你了!”张金凤也跟着说:“真亏了你,怎么来得这么及时?等会儿一定好好谢你!”
先打住,这人到底是谁呢?瞧她俩一开口就用“你”来称呼,显然是府上的下人。既然是个奴仆,再机灵能干,也不过是在主人跟前跑跑腿,本没什么稀奇,不至于让两位少奶奶如此感激。况且何玉凤从过去做十三妹的时候到现在,什么时候这般婆婆妈妈地念过佛?方才还好好哄着安公子饮酒作乐,怎么这会儿突然如此慌张?其实,这其中的道理得从两方面来讲。方才她俩劝诫安公子,是出于夫妻间相互规劝的情分,也是因为安公子过于风流,她俩又对他期望过高,才用了“遣将不如激将”的法子,想引他走上正道,却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事已至此,倘若方才那个玛瑙杯真的摔在台阶上,“锵琅琅”一声碎成满地碎片,且不说损坏如此珍贵的物件实在暴殄天物,这场酒宴本是他们三人新婚燕尔、吉祥如意、夫妻和睦、姐妹团聚的第一次欢聚,突然出现这样破碎决裂的征兆,实在大煞风景。再加上安公子摔杯前,还赌咒发誓说要中举、中进士,可这科举之事,哪是靠赌咒就能实现的?万一到考试时,文才虽好却运气不佳,名落孙山,日后想起今日这番情形,安公子该如何自处?她俩又该如何面对安公子?正因如此,她们才会如此惶恐不安。可安公子话已出口,酒杯也已飞出门外,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冒出这么个人,双手稳稳抱住酒杯。危机化解,场面圆了,她们又惊喜又感激,情不自禁地念出了这声佛号,这正是夫妻间休戚相关的情分使然。
说了这么多,这人到底是谁呢?她就是随缘儿媳妇。随缘儿媳妇是戴嬷嬷的女儿、华嬷嬷的儿媳,被派到安公子房里当差,算是“自己人里的能干人”。今日公子和两位少奶奶在家中小聚,她本应在此伺候,为何此时从外面进来呢?原来这天是她家接姑奶奶,也就是褚大娘子,她婆媳俩告假在家招待客人。华嬷嬷还请了两位亲戚作陪,众人吃完早饭,便拿出一副骨牌玩“顶牛儿”。中午没什么事,华嬷嬷惦记着老爷、太太不在家,两位少奶奶想必回房休息了,就叫随缘儿媳妇进府看看情况。作者借此机会,应了那句“无巧不成书”。
这随缘儿媳妇自幼伺候何玉凤,虽身为丫鬟,却穿着旗人服饰。旗装女子走路的姿势,与汉装女子那种探着脖子、扭动腰肢、低垂眼皮、盯着脚尖的走法截然不同,她们大多是仰着脸、挺起胸脯、直着腰板走路。况且那时她已有三个多月身孕,肚子渐渐显形。她本就身轻体健、手脚麻利,听婆婆这么一说,立刻应了一声,兴致勃勃地挺着肚子,脚下那双三寸半的木头底鞋“咭噔咯噔”地快步往府里赶。从外面进了二门,她沿着游廊往院子里走。刚进院门,就听见安公子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发脾气,赶忙走到院子当中,朝着屋内张望,果然看见公子满脸怒容。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想进屋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没想到刚踏上台阶,就见一个物件在日光下闪闪发亮,朝着她怀里飞了过来。她躲闪不及,连忙双手护住腹部——毕竟怀有身孕,生怕伤到胎儿;却不料这么一捂,那物件正好稳稳地撞在她肚子上,无意间将酒杯抱住了。
抱住酒杯后,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赶忙拿在手中查看,发现竟是书阁上摆放的大玛瑙杯,里面还有些许残酒。她不明就里,还以为安公子喝醉了,将酒杯朝她扔过来,让她斟酒,于是举着酒杯走进屋。等进了屋,又见两位少奶奶见她进来都站了起来,说了那些感激的话,她更是摸不着头脑,只好笑着问道:“请问二位奶奶,还要再给爷斟满这么一杯酒吗?”这话一出,倒把何玉凤和张金凤逗得笑了起来。
其实安公子本就是个聪慧通透的人,听了她俩那番劝导,立刻就明白了其中道理,心里早已认同。只是话赶话,一时抹不开面子,才赌气摔杯。等酒杯摔出去,他就后悔自己行事莽撞。见随缘儿媳妇接住酒杯,正觉意外,又看到她俩发笑,便也顺着这气氛哈哈笑道:“可别再来了!经不起你再帮着二位奶奶灌我酒,快拿走吧。”接着又对她俩说:“你们的新酒令也行了,我输的酒也喝了,只差还没轮到桐卿行令。估计就算行令,也不过是重复前面的内容。咱们再喝两杯,还是得上屋去照应一下。”何玉凤和张金凤见他像没发生过方才的事一样,脸上依旧和颜悦色,只字不提冲突,心里越发愧疚,便强打精神,殷勤地陪着他说笑了一会儿。酒宴结束,收拾妥当后,三人便向上屋走去。
此时舅太太刚结束牌局,正在洗手。何玉凤和张金凤便在上屋陪着聊天,吩咐下人准备晚饭。舅太太说道:“今儿这顿我做东,不用你们忙活。你们新婚还不到十二天,回自己屋里吃去。我这儿有吃的,回头给你们送过去。”说话间,舅太太和亲家太太洗完手,饭菜也摆上了桌。她俩帮着舅太太张罗了一番,才同安公子回房用餐。
吃完饭后,三人又回到上屋。眼看着天要黑了,褚大姑奶奶也赴宴回来了,一众女眷都迎上去说说笑笑。安公子见这里没他的事,便出去拜见岳父,一直坐到初更时分,又去查看各处门户,叮嘱家中仆人一番。等他回到上屋,舅太太说道:“你怎么又回来了?俩外甥女刚去招呼褚大姑奶奶,都回房了。姑老爷、姑太太不在家,今晚我在上屋照应。亲家太太我也让先回去了。还有跟着我的人在这儿,老华和老戴我刚才也嘱咐过了。你们早些关门休息吧。”安公子应了一声,这才回到自己房中。
只见何玉凤和张金凤也刚回房,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等着丫鬟端水来洗手,安公子便凑过去一同坐下。不一会儿,柳条儿端着洗手水急匆匆跑来,慌张地问张金凤:“奶奶,有没有止疼的药?咱们内厨房的老尤刚才擦刀,手上划了个大口子,疼得直咧嘴,让我跟奶奶讨点药敷上。”何玉凤忙问:“伤得严重吗?”柳条儿说:“伤口又长又深,血一直流!”何玉凤便吩咐戴嬷嬷:“你让人把我的小箱子搬来,把药匣子拿出来。”箱子搬来后,何玉凤用钥匙打开,只见箱子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匣子和零碎包裹。她从一个匣子里取出一个瓶子,倒出一些红色粉末状的药,交给戴嬷嬷说:“给他撒在伤口上,包扎好,马上就能止疼,明天就会好转。”
处理完药后,何玉凤便对花铃儿说:“这几个匣子先留在外面吧。”
花铃儿答应着,正要往外拿匣子。安公子一眼瞥见箱子里有个黑皮子圆筒,便问道:“那是什么?”何玉凤拿过来递给他。安公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五寸多长的铁筒,一头封得严严实实,另一头有五个黄豆大小的孔,靠下半段还有个铁机关。他和张金凤看了许久,也没弄明白这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何小姐解释道:“这个东西叫‘袖箭’。”公子好奇地问:“这怎么用呢?”何小姐又从另一个匣子里找出一个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捆三寸多长的小箭。这些箭头都是用钝钢打造,形状像四棱锥子,尖端锋利,闪着寒光。公子刚想伸手去拿,何小姐急忙拦住:“别碰,箭头有毒!”她捏着箭杆,往袖箭筒里装了五枝箭,随后详细讲解用法。原来这袖箭一筒能装五枝箭,先扳动机关,装上箭,一按机关,中间那枝箭就会发射出去;筒子周围四个夹空里还有四个漏孔,重新扳好机关,轻轻一晃,剩下四枝箭就会依次滑到中间的筒子里,可以连续不断地发射,因此也叫“连珠箭”。
何小姐说完,又补充道:“这箭能射到七八十步远,和我的刀、弹弓一样,都是小时候跟着父亲学的。刀和弹弓我都用过,唯独这袖箭,因为是暗器,我从来没用过,现在也算是闲置的东西了。”说着就要收起来,公子连忙说:“把这个也留在外面,等有空我找几枝没毒的箭试试。”何小姐便让人关好箱子,将袖箭随手放进一个匣子里,一起搬到东间房。
三人围绕着这副袖箭,旧话重提。张姑娘说起在能仁寺的惊险遭遇,仍心有余悸;何小姐回忆青云山的往事,感慨不堪回首;安公子则提起黑风岗死里逃生的经历,感叹道:“那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如今我们三个人能在这里悠闲地挑灯夜谈。”何小姐又说起路上梦见父母的情景,张姑娘则回忆起当初拜见公婆的旧事。三人聊得兴起,仿佛高僧重谈云游时的艰辛,学士回忆寒窗苦读的岁月,言语间满是感慨,气氛温馨而融洽。
俗话说“寂寞恨更长,欢娱嫌夜短”。不知不觉,时间已过二更,时钟敲响了亥正。华嬷嬷过来说:“不早了,都二更天了。南屋里亲家太太早就睡下了,舅太太也派人来问过。要不爷、奶奶也早点休息吧。”公子谈得正高兴,说道:“还早呢,我们再坐会儿。”华嬷嬷看看何小姐和张姑娘,见她们似乎也不想睡,只好由着他们继续聊天。
书中之前交代过,安老爷、安太太持家勤俭,每日早睡早起,可为何今晚连何小姐和张姑娘都一反常态,不愿早睡呢?这其中另有缘由。何玉凤和张金凤性情相投,又曾共患难,彼此关爱,感情远超普通姐妹。何玉凤性格豁达,不拘小节,见安公子没有恪守“书生不离学房”的规矩,却一味遵循“新郎不离洞房”的俗套,总觉得在张姑娘面前有些愧疚。这天早上,她便借口晚上要换衣服,新房连通没有回避之处,不太方便,让张姑娘晚上请公子去西间聊天,顺便在那边休息,这是为了照顾张姑娘的心意。
而张金凤生性娴静,不被私情左右,想到“春兰秋菊因时盛,采撷谁先占一筹”这两句诗,觉得自己与安公子成婚已有一年,如今何小姐新婚,正是夫妻亲密之时,怎能让丈夫冷落了她?因此也不愿独享,这是体谅何小姐的心思。偏偏两人这番互相谦让时,安公子也在场。对安公子来说,在哪边休息都无所谓,并没有特别的想法。
这是午间酒席前的事。没想到午间那场争执后,三人心里都多了些顾虑。张姑娘心想:“时间不早了,要是现在让公子休息,他听了姐姐早上那句话,说不定就去姐姐那边了,这不就显得因为午间的矛盾,我故意冷落姐姐吗?可要是不让他过来,又好像我在拒绝他。”何小姐则想着:“我向来说到做到,早上既然说了那话,总不能食言。可午间又闹了不愉快,现在让他休息,自然该去妹子那边,这不是显得我故意疏远他吗?万一妹子推辞,他又转回来,我怎么对得起妹子?”两人都是一番好意,却让本就没主意的安公子左右为难,就像“绵袄改被窝——两头儿苫不过来”。于是,三人心里各有盘算,却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就这样,原本平常的睡觉之事,变得棘手起来,三人干脆坐在堂屋里,开始彻夜长谈。
至于安公子当晚到底去了哪边,这属于闺房私事。古人说“闺房之中甚于画眉”,连作者都没有详细记载,我作为说书人,自然也不能随意猜测,只能将此事当作千古疑案。不过,从三人的相处来看,经过这番波折,他们日后想必会更加和睦,夫妻感情也会愈发深厚,把午间的不愉快彻底化解。这既是安老爷阖家团圆的幸事,也是安公子闺房和睦的福气,符合天理人情。
当晚暂且按下不表。第二天午后,安太太先回到家中,众人纷纷上前迎接,互相问候近况。安太太感谢舅太太和亲家太太在家帮忙照料,又向褚大娘子表达歉意。过了一会儿,安老爷也回来了,稍作休息后,便问:“邓九太爷回来了吗?要是回来了,请进来坐坐。”褚大娘子连忙说:“二叔,还是算了吧。他老人家回来好一会儿了,看那样子又喝多了,还说等二叔回来接着喝呢!这会儿估计也睡下了。要是再去请,他一高兴,今晚就别想散场了。况且女婿今天也没回来,就让他老人家早点休息吧。”安老爷听后,便不再提此事。不久,众人各自回房休息。
这天晚上,因为安公子不在,何小姐换了衣服,早早熄灯睡觉。平日里,新房是连通的,戴嬷嬷和花铃儿都在堂屋后侧睡觉。何小姐一向独立,这天晚上也不用人陪伴,上床后很快进入梦乡。睡到三更时分,她起夜上厕所,披上斗篷,在睡鞋外又套了双鞋下了床。刚完事,就听到院子里“吧喳”一声,像是有瓦片从高处落下。这声音不像是自然脱落,倒像是有人故意扔在院子里试探动静。
何小姐心中生疑:“奇怪,这声音肯定有问题!”她轻手轻脚地躲在屋门的槅扇后面,屏息凝神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只见东边窗户上闪过豆粒大小的火光,紧接着窗户被烧出一个小孔,一根香从孔中伸了进来。很快,一股刺鼻的香味弥漫开来。
对于经历过诸多风浪的十三妹何玉凤来说,这种手段她再熟悉不过。她心中暗叫:“不好!”急忙走到桌前,摸出昨天那个药匣子,从中取出一样东西含在嘴里。这是什么东西呢?原来是块“龙亶石”。一般来说,老虎胸前有一块骨头,形状像“乙”字,叫“虎威”,佩戴在身上可以辟邪;龙胸前也有一块骨头,形状像石卵,叫“龙亶”,含在口中能抵御各种邪气。不用说,刚才伸进窗户的是熏香,使用熏香的人,自己必须先备好这避邪之物,不然岂不是先把自己熏晕了?这曾是何小姐的随身法宝,没想到成了新媳妇后,竟派上了用场。
长话短说。何小姐含着龙亶石,听了听窗外没了动静,便轻轻上床,先把香头捻灭,心中盘算:“这毛贼要是继续行动,不能不防。可我要是大喊,一来让贼人看出我害怕,二来前面巡逻的人一时也听不见,还可能惊动公婆。偏偏我的刀因为公公说新房不宜悬挂,没在身边;弹弓虽然在手,却一时找不到弹子,这可怎么办?”正犯愁时,她突然想起昨天的袖箭,里面还装着五枝箭,于是悄悄摸到手中,再次躲在屋门槅扇旁,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不一会儿,只见堂屋西边的大槅扇上湿了一大片。何小姐轻轻走出东间房门,躲在堂屋东边的槅扇旁,想看这个贼人究竟要干什么。她刚藏好,就见湿的地方从窗棂间伸进来一只手,先摸了摸横闩,又摸了摸闩上的铁环,随后把手缩回去,送进来一根带钩子的双股绳子。那人用钩子勾住横闩,又把绳子另一端拴在窗棂上,然后伸手从铁环里往外褪横闩。折腾了好一会儿,竟然把横闩一头从环子里褪了出来,只剩绳子的钩子勾着横闩。
何小姐见状,心中暗自思忖:“果然如我所料,他褪下那头闩,必定还要褪这头,想用两根绳子轻轻将闩放下,免得弄出声响。真是笨贼,这算盘打错了!”正想着,便听到槅扇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向东边移动。她也顺着槅扇内侧,悄无声息地溜到西边,随后侧身透过窗洞向外窥探。只见天空阴沉,似有降雪之意,云雾弥漫,星月黯淡。好在正值月半,借着微弱的光线,还能勉强看清人影。她张望许久,始终没瞧见拨门的贼,却看见屏门处蹲着一人,通往夹道的角门前也蹲着一个,正在放风;对面南房顶上,站着个身材壮硕的大汉,腰间别着一把明晃晃的顺刀,已经揭起一摞瓦片放在身旁,手里还攥着两三片,警惕地四处张望;靠东墙处,一扇门早已被搬来立在那里。何小姐心道:“若不先制住房上这人,这场闹剧何时才能收场?”可转念又想:“且慢,能把他们吓走也就罢了。”
正思索间,靠东的槅扇也被浸湿,那贼果然又像之前一样,伸进一根带钩子的绳子,试图钩住东边的门闩。何小姐趁他送绳子的时机,悄悄将这边的横闩重新套进铁环,把搭闩的钩子脱了出来,随后闪身躲进西间。她侧耳细听,安公子和张姑娘在卧房内睡得正香,南床上的华嬷嬷和柳条儿,却已被熏香迷晕,酣睡不醒。何小姐故意打了个哈欠,门外的贼听到声响,心中一惊,暗道:“熏香都点了这么久,怎么还有人醒着?”他慌了神,绳头还没拴好,一失手,连钩子都掉在了屋内地上,赶忙跑开躲起来,屏息静听屋内动静。
这群贼要是能摸清这位姑娘的底细,此时认栽离开,倒也算知难而退。可他们听了屋里一声哈欠后,再无动静,便以为人又睡过去了。贪欲作祟下,那贼竟又想出个“妙计”,打算先用西边的绳子将这边的闩放到地上,腾出绳子再去解东边的。他蹑手蹑脚地又回到西边。而此时,何小姐早已来到堂屋,捡起地上的绳子,贴着西边第二扇槅扇蹲下,静静等着看他还能耍什么把戏。
那贼转回来,从窗棂上解下绳子,正要往下系横闩,突然感觉绳子轻飘飘地脱了窗,他低声“嗯”了一声,满脸诧异,心想:“难道方才我没把闩褪下来?”说着又探进手去摸索。何小姐见这贼蠢笨到这般地步,不禁有些恼怒,她将袖箭放在地上,把手中的绳子对折,等贼的手伸到铁环旁时,猛地从下方套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拧,往下一拽,再往后一别,顺势将绳子搭在横闩上,左三圈右三圈,把贼的手死死捆在了闩上。她还怕绳子松脱,又解下西边窗棂上的空绳子,十字交叉打了好几个死结。做完这些,她拿起袖箭,躲到东边严阵以待。
那贼的手是从西边最边上的窗棂伸进来的,这一拽一别,整条胳膊都被卡在屋内,胸脯也抵在了西间的金柱上。他想伸左手解救右手,却因姿势受限,根本转不过身。做贼的自然不敢喊人救命,他挣扎了几下,纹丝不动,只好嘴里打了个哨子,呼唤另外两个放风的同伙。那两人听到哨声,还以为门已经打开,马上就能动手偷窃,猫着腰就往这边跑。
何小姐从东边窗洞瞧见两人跑过来,心中不免有些紧张,暗想:“这群贼再多来几个也不怕,可我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不能轻易动手。万一只顾着制住这个,其他贼急了眼,伤了屋里的人,那就麻烦大了。得想个敲山震虎的法子,才能解决这麻烦。”
主意已定,她透过窗洞望去,只见房上那贼正侧身蹲在房檐边,目不转睛地盼着下面开门。何小姐将袖箭对准他,瞄准后按下机关,只听“喀吧”一声,箭“哧”地飞出,正中那贼左胯。那贼冷不防中箭,疼得直咬牙,却不敢出声,即便强忍着,还是忍不住“嗳哟”叫了出来。他脚下一软,“咕碌碌”从房上滚下,“咕咚”一声摔在地上,手中的瓦片散落一地,发出一阵声响。这边三个贼听到动静,回头一看,见房上的同伙摔了下来,一来担心他受伤,二来怕惊醒主人,也顾不上管被捆住的那个,赶忙跑过去查看。
这一阵骚动,惊醒了南屋里的张太太,她问道:“啥声响?蓝嫂,你听听,是不是猫把瓦弄下来了?”被捆住的贼急得直冒汗,却挣脱不得。另外两个跑到跟前,见摔下来的贼刚挣扎着坐起,一脸发怔。他们也顾不得南屋里的动静,搀起受伤的同伙就想逃走。可受伤那贼的腿早已麻木,箭伤处如同刀剜般疼痛,根本使不上力。两人还以为他是摔断了腿,小声说道:“你撑着点,找个僻静地方躲躲要紧!”
这番对话被何小姐听得真切,她隔着窗户大声喊道:“糊涂东西,他腿上中了梅针药箭,还怎么撑?”
这话一出,吓得那两人扔下受伤的同伙,拼命朝墙边立着的门跑去。他们慌慌张张爬上墙,踹得瓦片哗哗作响。刚上房,后脚一带,又带下一溜檐瓦,院里顿时一片哗然,这群贼的“梁上君子”行径彻底演变成了闹剧。两人上房后,生怕再中一箭,爬过房脊,正要纵身跳下,忽见一道灯光闪过,有人大喊:“不好了,房上有人!”
这人是谁?原来是张亲家老爷。当晚睡到半夜,他突然想上厕所,提了盏灯笼出门。刚绕到屋后,就听见房上瓦片响动,他将灯笼一转,瞧见两个人影在房上攀爬,当即大声呼喊,连便意都吓了回去。这一喊,惊动了府里其他人。房上的两个贼见势不妙,又爬回房脊,跳下房后,朝着游廊外狂奔。第一个跑出来后,藏在了上房东边的钻山门里。等第二个跑出来时,二门上早已灯笼火把通明,一群人举着钩杆子、抬水杠子围了上来。这贼抽出腰间钢鞭,正要反抗,冷不防身后一钩杆子袭来,被人一把拽住,按在地上捆了起来。
这时,张进宝提着根擀面杖粗细的马鞭子,大声吆喝着赶来,先喊道:“抓归抓,别伤着人!也别只盯着明面儿,偏僻地方仔细搜!”这话一出,藏起来的那个贼慌了神,刚探出头,见院子里全是人,扭头就顺着廊檐往西跑。哪知东次间有个炉坑,因天气转凉,趁着老爷、太太不在家烧了地炕,炉坑板还敞着。那贼没留意,一脚踩空,“咕咚”一声掉了进去。众人用挠钩绳索将他揪了出来,又擒获一个。
这番吵闹,惊醒了安老夫妻。安老爷隔着窗户问道:“听这动静是有贼了。把他们吓走就行了,何必非要抓住?”
张进宝回道:“回老爷,这群贼太嚣张,手里都拿着家伙。院子里已经抓住俩了,保不准还有漏网之鱼。”安老爷听闻贼不止一个,还持有器械,也感到十分意外。但他依旧秉持“‘伤人乎?’不问马”的圣人教诲,只问了一句:“有没有人受伤?”绝口不提财物是否丢失。众人回禀:“没人受伤,俩贼都捆上了。”安老爷这才起身穿衣。只听张进宝吩咐道:“留两个人在院里守着,其他人分东西两路,从耳房绕到后头,仔细搜搜角落里有没有藏着的!”当下,张老带着晋升、戴勤等人去西路搜查;张进宝则会同华忠、梁材等人,进了东游廊门。
张进宝一进门,话还没说完:“惊着爷、奶奶……”就见灯光下,院子里躺着一人在哼哼,还有一个正趴在槅扇窗户上捣鼓。他大声喝道:“你这大胆狂徒!见了人还不跑,竟敢接着偷?”这时,西路搜查的人也赶到了,绳子也拿了过来。众人一拥而上,几个大汉先将地上那人捆了,又冲向槅扇边的贼,拽着他就往台阶下拉,可费了半天劲,愣是拉不动。
张进宝怕惊扰了安公子夫妇,忙喊道:“华奶奶,你跟爷、奶奶说,家人们都在,别怕!”华嬷嬷此时虽已惊醒,却吓得说不出话。只听何小姐在屋里笑道:“我倒不害怕,就怕你们拉不动这贼!他胳膊还捆在横闩上呢!等开了门,你们进来解吧!”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先将那贼的左手左脚绑在一起,这下,那贼只能单腿蹦跶了。
暂且按下屋外众人不提。再说屋内,何小姐见四个贼已擒住两个,另外两个刚要逃跑,又被外面的喊声吓了回来,料想他们插翅难逃。她不慌不忙穿好衣服,先把嬷嬷和丫鬟们叫醒。好在熏香点燃时间不长,众人离得也远,一叫就醒了过来,只是慌乱成一团。
何小姐担心公婆会过来,一边匆忙漱口梳头,一边让华嬷嬷去请安公子和张姑娘起床。好在他们住的卧房十分严实,又挂着帐子,两人都没受到熏香影响。也正因如此,外面闹了半夜,他俩却还浑然不知。直到华嬷嬷隔着帐子叫醒张姑娘,她一听有贼,吓得浑身直哆嗦,连忙推醒安公子。安公子到底是男子,有些胆量,翻身起床,在帐子里穿好衣服,下了床蹬上靴子,披上皮袄,系紧腰间搭包,套上一件马褂,还把衣襟掖好,戴好帽子,手里提着一把嵌宝钻花、拖着七寸多长大红穗子的玲珑宝剑,就从卧房里冲了出来。正巧何小姐收拾完,正要进西间门,见状笑道:“贼都已经捆好了,你这会儿拿着剑,既不像刘金定,也不像穆桂英,想干什么呀?这么冷的天,依我说,你不如放下剑,系上条围巾,省得风吹脖子着凉。”安公子伸手一摸,这才发现忙活半天,居然忘了戴围巾,脖子还露在外面,又急忙去找围巾。不一会儿,张姑娘也收拾妥当,嬷嬷丫鬟们忙着叠好被褥,收好私人物品,安公子便急着要出去查看情况。
何小姐拦住他说:“别着急!等她们收拾完,开了门才能出去。”
安公子听了,提着剑就去开门。一进堂屋,就看见一只又黑又粗的胳膊从窗户伸进来,还被捆在门闩上,赶忙问道:“这是谁?”何小姐笑着说:“这是贼,从半夜就拴在这儿了。现在外面的贼也都捆好了,我懒得去解绳子,麻烦你用你的宝剑,把绳子割断吧。”安公子自信地说:“交给我,这有什么难的!”他挽起袖子,上前去割绳子,双手哆哆嗦嗦捣鼓了好半天,又是锯又是挑,才把绳子割断。那贼好不容易抽出胳膊,却还被剑划了两道口子,受了两处误伤,只能耷拉着脑袋,乖乖让人捆了起来。
屋里的门打开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何小姐往外一看,两个贼都被捆在院子里。她先请张亲家老爷进屋休息,随后对张进宝说:“张爹,你让人把这四个贼都押到旁边小院里,别耽误我们过去给老爷太太请安。老爷太太说不定也会过来查看。”接着又叫花铃儿从桌上拿来两个纸包,指着受伤的贼对张进宝说:“其他贼都没大碍,就这个中了我的药箭,要是过了午时还不救治,他这条命就没了。你做件好事,用酒把这一包药冲开,给他喝下去;另一包药用醋调好,敷在箭伤处,留着他好问话。”张进宝一一答应下来。那贼听了这番话,才如梦初醒。
暂且不提众人按吩咐去处理贼人的事。安太太一开始也被吓得不轻,听到没出大事才放下心来。她简单梳了梳头,头上罩了块蓝头巾,先派人去看儿子儿媳,正巧何小姐、安公子和张姑娘前来请安。安老爷依旧神态自若,正在漱口洗脸。等安老爷收拾完,老两口便询问事情经过,何小姐将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一遍。安老爷转头对安公子说:“多亏了你媳妇,不然要是让贼进了屋,丢东西还是小事,那成什么体统?这大概是因为咱家最近太过顺遂,我不免有些疏忽大意,或者是享受太过、内心自满,才会有这样的警示,咱们都得好好反省。”说完便站起身来,“我过去看看。”安太太叮嘱何小姐:“你陪着点儿。”安老爷却说:“贼都捆上了,有什么好怕的?你也一起过去看看。”
正说着,舅太太、亲家太太和褚大娘子都过来慰问,询问是否受惊。大家没说几句话,就听见二门外传来一声大喊:“好大胆的贼!在哪里?让我看看你有几颗脑袋!”一听就知道是邓九公的声音。安老爷和安公子连忙迎出去,安太太等女眷也跟在后面。只见邓九公连皮袄都没穿,只穿着件厚实的夹袄,披着件皮斗篷,敞着怀,光着头,手里提着那根压箱底的虎尾钢鞭,进了二门,怒气冲冲地就往东耳房跑去。安老爷急忙追上去拉住他,问道:“九哥,你这是要干什么?”邓九公气呼呼地说:“老弟,别管我!你不知道,这些贼把我坑苦了,先让我抽他一鞭子再说!”
安老爷劝阻道:“使不得!私自伤了犯人,咱们要担责任的,有王法呢。”
邓九公嚷嚷道:“王法?要有王法还能闹贼?”安老爷耐心说道:“就算这样,咱们也得问清楚情况再做打算。”邓九公不耐烦地说:“哪有那么多功夫!”说着就要挣脱去打人。
安老爷一看,邓九公一身酒气,估计昨天确实喝多了,睡了一夜都没清醒过来。好说歹说,连拉带拽,才把他拉进屋子。安太太等人也都跟了进来。褚大娘子一见,连忙说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穿好衣服就跑出来了?”这句话提醒了安老爷,赶紧让人去取衣服。邓九公一边穿衣服,一边向何小姐询问贼人的情况,何小姐又说了一遍。听完,邓九公气得瞪大了眼睛,银白的胡须都竖了起来。安老爷劝道:“老哥哥,别这么大脾气。”邓九公根本不听,说道:“老弟,你别怪我冲动。你把这些狗东西叫过来,问清楚,我再跟你说我的道理。等我说完,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不听劝了。”安老爷深知他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便说:“行,那咱们就问问这伙人到底怎么回事。”于是让人在廊下摆放了三张凳子,张老爷也一同出去坐下。安太太等人则关好风门,躲在破旧的窗户洞前向外张望。
只见家人们连拖带拽地把几个贼拉了过来。安老爷一看,几个贼都被绑得手脚朝天,脸贴在地上。安老爷心里顿时一阵不忍,叹了口气说:“同样是父母生养,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随即吩咐道:“先把他们松开,谅他们也跑不了。”邓九公大声嚷道:“跑?算他运气好!”家人们一边答应,一边松开贼人们腿上的绳子,却依然反绑着他们的手,还用绳子拴住一只脚,把他们提起来跪在地上。
安老爷仔细打量,只见一个贼腰粗脖子短,一个膀大腰圆,一个眼神浑浊、眉毛杂乱,还有一个鬼鬼祟祟。安老爷开口问道:“我也不问你们叫什么、从哪儿来。我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从不欺负乡邻,你们为什么无缘无故来我家捣乱?老实交代。”
几个贼既慌张又羞愧,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低着头不吭声。
这可把邓九公惹火了,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大铁球,攥在手里,瞪大眼睛吼道:“说话啊!别装哑巴!”那个鬼头鬼脑的贼连忙喊道:“老爷子!别打,我来说。”他望着邓九公说:“但凡在北京城混的,谁不知道您这儿是善良人家,哪有得罪我们的地方!”
邓九公又喊道:“我不姓安!我是来借宿的。正主儿在那边呢!跟那边说去!”那贼这才明白闹了半天,自己认错了人。他扭过头,对着安老爷说道:“听我跟您说。”话还没说完,华忠从后面一脚踹了过去,骂道:“你连‘老爷’、‘小的’都不会叫吗?到了公堂上怎么办?”那贼赶忙改口:“小的回禀老爷:今天这事都怪我,连累了他们三个。”他努努嘴,指着旁边两个贼说:“他们是亲兄弟,一个叫吴良,一个叫吴发;那个姓谢,叫谢柢,大家都叫他谢三哥;小的姓霍,叫霍士道。我们四个没正经营生,就靠偷摸过日子。我有个哥哥叫霍士端,在外面当仆人,最近丢了差事逃了回来。我跟他诉苦说日子难过,他就说:‘北京城遍地是钱,就看你敢不敢捡!’我追问下去,他说老爷您从南方回来,别人送了成千上万两银子,还听说新娶了少奶奶,光是嫁妆就值十万黄金、十万白银。他还说给我指了条发财路,要是得手了,他要分一半好处。我听了这话,就拉着他们三个来了。”
安老爷听到这儿,笑了笑,接着问道:“来了之后呢?”
那贼接着说道:“我们是从西边史家的房顶上过来,绕到这儿的。可到了房顶上一看,就觉得事情不妙,不敢下来了。”安老爷追问:“为什么不敢下来?”贼解释道:“我们做贼的有个讲究:不管是星光下还是月光下,要是看那户人家黑黢黢的,下去准能得手;但要是赶上天黑阴云密布,那户人家却亮堂堂的,下去不但偷不到东西,弄不好还得倒霉。昨晚我们绕到这房上,往下一看,院子里就像被一片红光照着。当时谢三哥就想走,可我贪心太重,他们三个也没比我好到哪去,就还是下来了。没想到,我们四个人全来了,结果双双被老爷府上捆住。做贼做到这份儿上,丢人也丢到家了。现在要是把我们送官,也是我们自找的,没什么可抱怨的,到了官府还是这番话。要是老爷觉得我们可怜,就当这宅院里不知哪旮旯儿下了一窝小狗,提溜着耳朵扔到车辙里,算是老爷积德行善,饶了我们一命!”
安老爷还想继续追问,邓九公已经忍不住开腔了,他大声说道:“照这么说,人家跟你们也没仇没怨啊!这事儿得咱们老爷们说道说道!我问问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四个贼齐声回答:“不认识。”
这一下可把邓九公气坏了,他脸色涨得发紫,扯着嗓子嚷道:“好啊!你们竟敢说不认识我!听好了,我姓邓!虽说不是京城本地人,可我生在江北淮安,家在山东茌平,也算小有名气,江湖上都喊我一声邓九公!但凡绿林道上有点名气的人,听说我邓九公在哪个地方歇脚,就连那附近的一草一木,他们都不好意思动!怎么着,我今天住在好朋友家里,你们这群毛头小子,不赶紧夹着尾巴滚得远远的,反倒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人家房上地下糟蹋得不成样子!你们这不是故意给我难堪吗?还敢说不认识我!我先把你们每人一只眼睛砸瞎,看你们以后还认不认得我!”说着,就挽起袖子要动手打人。
安老爷听了半天,总算明白他为什么发这么大火,赶忙上前拉住他,大笑着说:“老哥哥,气了半天,原来是为这个。你怎么跟这帮畜生讲道理呢?”邓九公急得直跺脚:“老弟,你不知道,我这面子往哪搁啊?”安老爷耐心劝道:“这就更荒唐了!老哥哥,我一句话,保准你没话说。就算你名震江湖,再不济也得是金刚郝武、海马周三那类人才能巴结上你,知道你的大名;就这帮小贼,你让他们从哪听说过你,又哪里配知道你呢?”
安老爷这番话,就像蓝靛染白布,一物降一物,邓九公的态度立马缓和下来,他眉飞色舞地点头说:“老弟,这话我服。不过话虽如此,他们既然没本事捞好处,就该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走。怎么把人家房子折腾得稀烂?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安老爷劝道:“谁家还没遭过贼呢?撬扇窗户、踹两片瓦,都是常有的事儿。依我看,他们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才做这种没脸没皮的事。现在既没伤人,也没丢东西,不如放了他们,让他们改过自新,这事儿也就了结了。”
邓九公捻着胡须直摇头,似乎在盘算着什么。安公子在旁边不敢反驳父亲的话,只轻声说了一句:“父亲,就这么放了,恐怕不太好吧。”没想到,这话激怒了老家将张进宝。他一听安老爷要放了这四个贼,立刻从人群中站出来,跪在地上说道:“老爷,这四个人可不能放!别的都好说,可这事关霍士端。霍士端受过老爷的恩惠,吃着老爷的俸禄,却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这不是反了吗?往后我们这些当差的,还怎么抬头做人?依奴才的愚见,求老爷把他们送官,奴才愿意出去做证人,跟他们当面对质。这场官司,非得把霍士端揪出来不可!”安老爷叹道:“唉!好容易劝住了邓九太爷,你又来添乱。就算真是霍士端出的主意,对我有什么影响?对你又有什么影响?做人何必斤斤计较,咱们做君子的,就该有君子的气度,别这么气性大!”
邓九公插话道:“你们爷俩别争了,我有个主意。送官,没必要。为啥呢?就算把他们判了,走个两三站路,那些押送的衙役收了他们的钱,照样会把人放了,等于白折腾。可就这么放了,也不行。这里头的门道,我可比你们清楚。贼这行当,上了道就总想偷东西,偷不到就不甘心;吃了亏就想着报复,不报复也不甘心。就这么放了,保不准他们还会再来。就算他们再来,就凭他们这本事,再来个百八十号人,也不是事儿。可咱们哪有那么多闲工夫跟他们耗着?就算他们识趣,不敢再来,可要是他们犯了事被官府抓了,说在咱们这儿被放过,老弟,你这官声也得受影响!”
安老爷一听,觉得邓九公说得在理,便问:“九哥,那你说怎么办?”邓九公说:“依我看,老爷您这是开恩了,这事儿跟您也没关系。把他们交给我,我保证不动他们一根手指头,但得让他们知道厉害,我才能放了他们!”
说完,邓九公转头冲着四个贼说道:“听清楚了?人家主人家饶了你们,这事儿跟人家没关系了。现在是我邓九太爷跟你们说话!你们刚才不是说听说他家新娶的少奶奶,光嫁妆就有十万黄金、十万白银吗?这话不假,但我告诉你们,这些金银你们想都别想。我跟你们透个底,昨晚听见你们扔瓦片的是她,灭了你们熏香的是她,捆住你们一个人的也是她,射伤你们一个人胯骨的还是她。她从十二岁起就闯荡江湖,长枪短棒,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论力气,武举考试用的头号石头,她单手就能举起来;论轻功,三层楼的高度,她一纵身就能上去。她可是我的徒弟!这话你们信不信?现在她成了少奶奶,不愿跟你们一般见识,所以昨天才没开门动手,只随便射了一箭给你们提个醒。她那箭叫袖箭,也叫连珠箭,一次能连发五枝,射你们四个还能多一枝。她还有张铜胎铁背的弹弓,打一两八钱重的铁弹子,二百步开外指哪打哪。这是人家的传家宝贝,犯不着拿出来给你们看。除此之外,她还有一把雁翎倭刀。”说到这儿,他扭头问安公子:“贤侄,那刀呢?”安老爷早就明白他的用意,接口道:“在我这儿。”随即让安公子去取刀。
邓九公接过刀,“唰”地一声拔出来,在四个贼面前晃了晃。四个贼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根本没法招架,只能倒吸一口凉气,拼命往后躲。邓九公见状哈哈大笑:“就你们这几颗脑袋,还不够我这一刀砍的!不过,我用刀讲究‘刀无空过’,没办法,只能拿你们的兵器来抵了!”说完,他抄起四个贼的顺刀、钢鞭、斧子、铁尺,手起刀落,一阵乱砍,转眼间这些兵器就变成了一堆废铜烂铁,散落在地上。邓九公喝道:“小子们,拿这些破烂回去给你妈换头花去吧!”
四个贼被吓得目瞪口呆。邓九公放下刀,又大声说道:“话我说完了,你们要是不信邪,不甘心,今天走了,改日尽管来!你们还得明白,我毁了你们的兵器,不是羞辱你们,是为你们好。不然,等你们出了这个门,带着这些显眼的家伙,保准被官府抓起来!这可是我在帮你们,你们得领情。你们也得体谅体谅我。我在江南江北、关内关外闯荡这么多年,才有了今天的名声,你们倒好,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我好朋友家糟蹋成这样,我能答应吗?我把你们好好的兵器弄碎了,你们就想办法把这一地的碎瓦给我复原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邓九公关心身后名褚大娘得意离筵酒
上回说到安家迎娶何玉凤,邓九公帮忙置办的嫁妆太过丰厚,前来帮忙的吹鼓手、厨茶房,还有抬夫、轿夫等闲杂人等众多。京城这地方,越是繁华,人们越爱计较。金子黄澄澄、银子白晃晃,绫罗绸缎五颜六色,可这些人的眼珠子却黑得很。他们见了这么丰厚的嫁妆,顿时议论纷纷,添油加醋的传言很快就传到了一些小人耳朵里。这些人盘算着安老爷家刚办完喜事,肯定人人疲惫、防备松懈,便纠集起来,想趁机行窃。
谁料这位新娘子何玉凤略施手段,几个贼来了就一个都没能跑掉,让他们大失所望。好不容易遇到安老爷这样宽宏大量的主人,不想放过他们,这些贼刚要感恩戴德,半道上又杀出个邓九公。一开始大家还以为他也是主人家,等他自报家门,才知道他是出来打抱不平的,这事本就与他无关。又见他那副咋咋呼呼、虚张声势的样子,像是有些来头,众人也不敢和他争辩。如今事情闹得一团糟,邓九公把贼骂得狗血淋头,既不送官,也不私下了结,却非要让他们把摔碎的瓦片一一复原,这摆明了是要故意刁难人!
四个贼急得不行,七嘴八舌地央求道:“老爷子,您也得高抬贵手啊。听您刚才那番话,就知道您是行家。您瞧瞧,我们做贼的落到这步田地,已经够丢脸窝心的了!要是分赃,挤一挤说不定还能吐出来;可这摔得粉碎的瓦片,怎么复原啊?难不成我们做贼的还会变戏法?人家主人都开恩了,您抬抬手,我们兄弟就过去了,出去一定念您的好。别的不说,祝您寿活八十,行不行?”
这些贼大概以为老头子喜欢听奉承话,却不知这话说错了比做错事还严重!邓九公二话不说,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晦气!你九太爷今年还小呢,才八十八!你叫我寿活八十,这不是咒我吗?别跟我废话,我料你们也复原不了瓦片。我给你们指条明路,砖瓦铺里有卖瓦片的,人家主人盖房也是花钱买的,你们摔了多少,就买多少赔上;干脆再劳驾你们,把石灰、麻刀一块儿买来,再找几个泥水匠,人多好干活。趁着天还早,把活儿收拾完,晚上你们也好接着干你们的‘正经事’。买几片瓦也用不着这么多人,你们派两个手脚麻利的去买瓦,留下房上摔下来的和炉坑里掏出来的那俩,先把院子里的碎瓦清理干净,把院子打扫利索,省得人家心里记恨。”
霍士道听了,心里直叫苦:“好嘛,我们四个算是成了做贼的反面典型了!与其这样,还不如痛痛快快挨顿打,被远远打发走呢!”可他不敢反抗,只能不停地求饶。邓九公也不搭理,向安公子要了支笔,蘸满墨,在四个贼脸上一阵涂抹。霍士道略识得几个字,可惜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也不知道被写了什么。再一看其他三个贼,脸上都写着核桃大小的“笨贼”两个字,活像挂了块显眼的招牌。他们想擦掉,双手却被反绑着,根本没办法。
正着急时,只见邓九公放下笔,对之前主张送贼去官府的张进宝说:“老张,派两个得力的人,带着这俩去买瓦。手里抓紧拴他们腿的绳子,不怕他们跑,也由不得他们不走。要是敢闹事,先揍他们一顿再去!”那两个贼急得“老爷子”叫个不停,哭求道:“我们愿意照数赔瓦,只求别让我们这么丢人现眼了!”可邓九公根本不理会,瞪着大眼睛,摇头晃脑、指手画脚地对贼们说道:“听清楚了,人家主人放了你们,这事跟人家没关系,全是我姓邓的主意。你们要是不服,等事情过了,尽管到山东茌平县岔道口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找我。我家是坐北朝南的广梁大门,门上挂着一面黑漆金字匾,上面写着‘名镇江湖’四个大字,那就是我家,我在那儿等着你们!”
安老爷看邓九公闹了半天,觉得“君子不应做得太过分”,这事没必要这么小题大做。但看他正得意,此时劝阻只会让他更固执,便从旁夸赞道:“九哥,你这办法干脆利落。不过家人们忙了半夜,也让他们歇歇,吃点东西,再处理这事也不迟。”说着,给张进宝使了个眼色,吩咐道:“先把他们带到外头等着。”张进宝心领神会,带着众家人,一人拽着一根绳子,像轰猪一样把贼带出了二门。
邓九公甩了甩手,大步走上台阶,进了屋子还在嚷嚷:“我就不信了!北京城里的贼,这么大的名号,居然不认得邓九公!”
褚大娘子连忙说道:“行了!够了!咱们去那边院子坐,好让人家收拾屋子。”安老爷、安太太也一边道谢,一边请他过去。上房里早已准备好了点心,有素包子、炸糕、油炸果、甜浆粥、面茶之类,女眷们吃了些,便去重新梳洗打扮。
邓九公和安老爷坐下后,又要了壶荸荠枣儿酒,说道:“昨天喝多了,得再喝点儿醒醒酒。”安老爷陪着他喝酒,找些闲话岔开话题,问道:“老哥哥,我昨天一回家就问你,说你睡了。怎么那么早就歇下了?”邓九公叹气道:“老弟,说出来丢人!这两天在南城外头,差点没把我肠子气断、肺给气炸!我越想越烦躁,越想越糊涂,没办法,回来闷了一会儿,倒头就睡了。”安老爷好奇道:“这从何说起?我还以为你在城外听戏,肯定乐在其中。正想问问你,也跟着听听热闹,怎么反倒气成这样?”邓九公连连摆手,说道:“快别提了!我这一肚子气,就是听戏听出来的。我这人藏不住话,以前见你不爱听戏,平时连戏馆子都不去,还觉得你太死板,现在才知道,这事儿真能把人活活气死!”
安老爷问:“是戏唱得不好?”邓九公说:“倒不在这上头。我听戏也就是图个热闹,戏里演的故事,我或许还知道些,曲子是一窍不通。遇到昆腔,咿咿呀呀的,我更听不懂。要说排场、行头、武打,京城的戏班子确实比外地强。就算演得不好,也就是个乐子,没什么可气的。我是被一群听戏的人给气着了!那天是不空和尚请客,他先带我到前门东边一条窄胡同里,一间门面的小楼上吃饭,说是叫‘青阳居’,号称京城口味第一。等上了楼,点了菜,喝起酒来,味道倒还过得去,可没喝几杯,我就坐不住了。”
安老爷忙问:“怎么了?”邓九公接着说:“就那么一间屋子,上下两层楼,楼下还生着个大火炉。老弟你想想,在楼上坐久了,不就成烤包子了?热得我帽子摘了,马褂也脱了。不空和尚大概看出我难受,就说:‘路南有个雅座,咱们挪过去坐吧。’我一听有雅座,赶紧让人拿着衣裳帽子,连酒带菜都搬过去。下了楼,过了街,进了个破栅栏门,里面是两间又脏又乱的头发铺。从一条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夹道挤过去,有间坐南朝北的小灰棚,这就是所谓的‘雅座’!这雅座后墙上倒是有扇南窗,可屋里比没窗户还黑。为啥呢?后院堆着比房檐还高的硬煤,煤堆旁边就是个厕所,太阳一晒,臊臭味直往屋里灌!我没办法,就着这股子味儿吃了顿糟心饭。我说出去透透气,抬头一看,瞧见隔墙有三间大楼,这才知道这地方紧挨着我常给他们保镖的绸缎行。他们老少掌柜我都认识,连他怀里抱的俩小孙子,一个叫增儿、一个叫彦儿,我也见过。早知道,借他们家地方吃饭不好吗?老弟,你接着听,这就要说到听戏了。”
安老爷好奇地问:“我见城外有好几处戏园子,你们去的是哪一处?”邓九公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我哪有闲工夫记这些,反正在前门西边的一条胡同里。街北是家红货铺,戏园子门口总摆着两大筐瓜子,堆得冒尖儿。那个不空和尚,这些门道门儿清,一进去就要占下场门儿的两间官座儿楼。一问,说都被人占了,没办法,我们只好窝在顺着戏台的那间倒座儿楼上。坐下才发现,想看戏只能看演员的后背。开场唱的是《余伯牙摔琴》,听说演主角的是个名角儿。可我听他又哭又嚷地闹了半天,心里厌烦得不行。再瞧瞧周围听戏的人,有的咂嘴品味,有的不停点头,还有人扯着嗓子叫好,更有几个目不转睛,跟听圣贤书似的入迷,那模样比书上写的闻《诗》闻《礼》还认真!”
“正看着呢,占第二间楼的人来了。一个是高胖白净、留着小胡子,嘴唇外露出半截龅牙的汉子;另一个是弓着背的近视眼瘦子。这俩人,前呼后拥地带了一大群小旦!要说小旦这行当,老弟你肯定不喜欢,可我这老疯子倒不嫌弃。为啥?他们见了人又是请安又是磕头,低眉顺眼的。咱们高兴了,打骂几句,他们还得赔着笑哄咱们。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为了挣几两银子,怪可怜见的。可等我瞧见那个胖子摆弄小旦的做派,才知道北京城玩小旦还有另一套门道。那胖子一上楼,就并了两张桌子,大剌剌地往中间一坐,那群小旦前后左右围坐在桌上,活像摆了个兔儿爷摊子。那个瘦子反倒躲在一边坐着。他们在人前,绝口不提‘小旦’俩字,都称‘相公’,偶尔叫一声,还讲究避名讳,只喊字号。”
“我正纳闷呢,又上来个水蛇腰的小旦,也不讲究礼数,冲着那胖子喊了俩字‘肚香’,我倒听清楚了。喊完也上了桌子,紧挨着胖子坐下。俩人摇头晃脑,满嘴之乎者也,尽说些文绉绉的词儿。这时候,那个近视眼直勾勾地盯着台上。台上正演《蝴蝶梦》里‘说亲回话’的桥段,一个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的小旦在台上叽叽喳喳说了半天,下去卸了妆,也上了楼。那胖子扯开嗓子就喊:‘状元夫人来矣!’再看那近视眼,脸上得意得不行,就跟真等着夫人来似的。我心里直犯嘀咕,啥时候状元夫人也跑戏馆子串场了?问了不空和尚才知道,那胖子姓徐,号度香,内城还有个姓华的旗人,这俩算是北京城城里城外数一数二的阔公子。水蛇腰那个叫袁宝珠,我瞅他那罗锅样儿,哼哼唧唧的,真像个‘元宝猪’!原来他喊的‘肚香’就是那胖子的号,我才知道小旦叫老爷兴叫号,说是这样文雅。我又问:‘那状元夫人又是咋回事?’他说:‘那个弓背的姓史,叫史莲峰,是状元,还是史虾米的亲侄儿。’我也不知道这史虾米是谁。还说那个黑小旦最受状元赏识,所以被叫状元夫人。我就寻思,要是别人叫这‘夫人’陪酒,他去不去呢?”安老爷听了,轻轻一笑:“简直荒唐!”
邓九公一拍大腿:“你以为这就完了?还有更离谱的!紧接着,第一间楼上的人也来了,四个年轻人说说笑笑,看着像是世家子弟。一坐下,就吵吵着叫小旦。几个人抢着借笔,在纸上写条子,写了十几张。可怜他们的跟班儿,来回跑了好几趟,一个小旦都没叫来。后来从下场门钻出来个歪脑袋小旦,指甲缝里全是泥,大摇大摆上了楼,也不行礼,一屁股坐在个长脸瘦子身边。坐下后,五个人就打闹起来。瘦子叫小旦‘梆子头’,那小旦操着口音回嘴:‘吾叫“梆子头”,难道你倒不叫“嚏喷”吗?’还有个人说了句啥,小旦抬手就把那人帽子往前一推,照着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我还以为这小旦要动手打人,结果那帮公子哥被打被骂,反倒乐不可支!我都弄不明白,到底是谁给谁钱了!”
安老爷劝道:“九兄,你怕是太嫉恶如仇了,不至于这么夸张吧?”邓九公急得直跺脚:“老弟,你要不信,我现在说起这事儿还来气!更稀奇的还在后头!第三间楼坐着五个人,正面俩戴着瓜皮帽、穿着马褂,一个安庆口音,一个湖北口音,一时看不出身份。另外三个年轻人,都戴着白毡帽,穿着绿镶边的靴子,皮袄半掩着怀,腰带系在里面。这仨人打扮一样,连长相都像,看样子是亲兄弟。他们倒不嬉闹,只是把那俩戴瓜皮帽的让在主位,三人左右陪着,称兄道弟,热络得很。我一看,这五人看着不像是一路人,咋凑到一块儿了?不空和尚知道内情,他说:‘戴瓜皮帽里岁数大、红脸的姓虞,叫虞太白;那个鼻子发红的姓鹿,叫鹿亚元;加上刚才唱《摔琴》的,还有一个,是四大名班里唱二簧的角儿。’我才知道这俩也是戏子。我问:‘既然是唱戏的,咋跟那三个年轻人坐到一块儿了?’不空和尚朝我指指点点,又是摆手又是吐舌头,再问就不肯说了。老弟,你说这伙人到底啥来头?”
安老爷摇摇头:“我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总归是‘父兄失教,子弟不堪’。养出这样的儿子,冥冥之中自有天道。我倒奇怪,九兄你既然这么生气,为啥不当天回来,昨天还在城外耽搁一天?”邓九公一拍大腿:“我咋不想回来?还不是不空和尚撺掇的,他说第二天有好戏。果然,昨天换了个‘和’字班,唱整本《施公案》,正对我胃口。我最爱听张桂兰盗了施公的金牌,施公查到凤凰张七家,不但不怪罪,还让副将黄天霸娶了她。这施公真是宽宏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安老爷哭笑不得:“我的哥,那是戏啊!”邓九公脖子一梗:“老弟,这戏里演的可都是咱大清国的真事儿!施公尽忠报国,谁人不知?就连黄天霸他爹飞镖黄三太,我都见过,那才是绿林好汉!”
安老爷笑着追问:“照你这么说,戏里是真事儿,施公是好人,那我家这四个小贼,不过踹碎几片瓦,我想放了他们,你为啥死活不同意,非要让他们赔瓦?”邓九公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老弟,又被你绕进去了!方才我就是气他们说不认识邓九公,心里不痛快。如今你要放他们,正应了‘君子不见小人过’,‘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就放了吧!”
安老爷叫来张进宝,吩咐放了那四个贼。说来那几个贼还有些良心,后来三个改邪归正,做起小买卖;只有霍士道,因为哥哥不信他行窃没得手,兄弟俩争执起来,他竟一口咬下哥哥一只耳朵,最后闹到官府,被判了罪,流放到偏远之地。安老爷家的房子,自然有人负责修理。
此后,邓九公又逛了几处京城周边的名胜古迹,渐渐有了归意,便选了个日子,打算回山东老家。安老爷再三挽留不住,只好帮他收拾行李。仔细一想,邓九公当初送的彩礼极为丰厚,如今要回礼,一来力不从心,二来对方家境富裕,贸然送礼反倒不知如何措辞,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于是,安老爷挑选了些邓九公平日喜欢的手工物件、精致器皿,还有宫廷糕点、腌制小菜;又考虑到天气转冷,特意置办了几件轻便保暖的皮袄,斗篷、披风等衣物也一应俱全。安太太带着金、玉姐妹,另外准备了送给褚大娘子和她孩子的礼物,还有给邓九公姨奶奶的伴手礼。邓九公见了,笑得合不拢嘴。
这天,安老爷与张亲家老爷带着公子,在上房设宴为邓九公饯行。安太太则在西间与褚大娘子话别,还请了舅太太、张亲家太太作陪,两位媳妇也一同入席。宴席上,邓九公看着安老夫妻膝下的佳儿、佳妇,三人齐聚一堂,心中羡慕之余又生出感慨,不禁举起酒杯,望向安老爷说道:“老弟啊!我八十四岁来京城时,临走就跟亲友们说过:‘我邓老九此番离京,往后恐怕没机会再来了。’谁能想到,这话说了没算数,如今我八十八了,又走了这一遭。这一趟,没见过的世面见着了,没吃过的东西也尝过了,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最要紧的是帮何家姑奶奶了却了一桩大心愿,还与老弟你多结了一层缘分,人这一辈子,真是什么都有定数。这段日子,我们爷儿们在你这儿叨扰许久,临走还承蒙老弟和弟夫人费心操办,你我之间的交情,我也不弄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话了,礼物我照单全收,除此之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跟你要点东西,再托付你办件事。”
安老爷赶忙回应:“老哥哥肯开口,那再好不过了。只要我能办到、能找到的,一定尽力。”邓九公笑呵呵地一饮而尽,说道:“其实这事就算我不托付,你也多半能办得到,除了你,旁人还真不一定能成。不过话得说在明处,礼数也得周全。”说着,他又斟满酒,喝了一口,继续道:“老弟,你看我,风风雨雨快九十岁了,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想我邓老九,出身平凡,就凭着一副好身板和一张嘴,多亏老天眷顾、亲友抬爱,才有了如今的家业,名利双收,按理说也没什么不满足的。可有时候回头想想,我这么个人,到老了连个坟前拜祭尽孝的孩子都没有,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安老爷连忙劝道:“九哥,这话我可不敢苟同。《洪范》里讲的五福,只提到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没把有没有儿子、做不做官算进去。可见人生在世,有没有子嗣、做官是显达还是落魄,都是老天爷权衡得失的安排,和个人的修行没直接关系。我还有句话,不是故意逗你,就你这硬朗的身子骨,说不定还能盼来个侄儿呢!”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老弟,你这话说得新鲜,就跟六指儿猜拳——没个对儿!”张老也跟着搭腔:“说不定命里该有,谁能说得准呢。”谁料,席上坐着的褚一官,恰好生着六指,听到这话,只能低头抿着酒,也不好接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这边上房里高谈阔论,西间安太太那一桌人都在静静听着。听到这儿,舅太太忍不住说道:“九公这话我可不认同。我也没儿子,可我这干女儿,还有你们家大姑奶奶,难道不比别人家儿子强?”安太太也随声附和。邓九公立刻高声回应:“这话在理!舅太太、弟夫人,我正想说这个呢!”他转向安老爷,郑重说道:“不光是女儿,我这女婿也顶得上儿子。第一,他心地善良,本事也不差,就是人老实,不爱说大话。以前我走镖的时候,带着他一路历练;后来我不干这行了,也没让他再出去闯荡。为啥?走镖这行虽说靠本事吃饭,但整天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不是什么安稳营生。老弟,就说我这么个老江湖,不也在海马周三那儿栽过跟头!所以我想着,以后给他另谋条出路,谋个好前程。凭我的家底,给他捐个小官不难,但花钱买来的官总透着股铜臭味,也不长久。等他离开我后,要是有边疆立功的机会,还得麻烦老弟你多费心,帮他靠真本事挣个出身。同样是和人争斗,这可比走镖体面多了。这是第一件事。”安老爷点头道:“九哥放心,这话你尽管交代。等你……以后,只要我还在,这事包在我身上。再说,要是有合适机会,也不必非得等到以后。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那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邓九公神色一正,说道:“这东西比刚才说的事还紧要。老弟,我跟你说过,我十八岁那年负气离开淮安老家,搬到山东茌平定居,到如今整整七十年了。我的房产田地都在这儿,连坟地都置办好了,父母的坟也迁过来了,我是不打算再回老家了。我八十岁那年,有个四川做木材生意的朋友,送了我一副上好的建昌木棺材板,寿材我备好了;寿衣、陪葬的物件,你侄女也给我准备好了。说句不好听的,哪天我想走了,抬脚就能跟着父母团聚去!可我就缺一样东西,这么多年一直没着落。我这人见识浅,也不知道这东西我用不用得上,所以得先向老弟你请教请教。”
安老爷没等他说完,便接口道:“老哥哥,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想要一副吉祥陀罗经被?”邓九公把头一扭,嘴一撇,不屑地说:“呸!我要那玩意儿干啥?我听说,那都是王公贵族,得皇上赏赐才能用的。先不说我这身份够不够格,就算破格用了,也得生前没做亏心事,死后阎王爷才会待见,让我投个好胎吧?不然,就算顶着如来佛的名号,也是白费!陀罗经被能顶啥用?”安老爷心中暗暗惊讶,没想到这没读过多少书的老头儿,看待事情竟如此通透。他连忙说道:“既然不是,那老哥哥你就直说吧。”
邓九公脸上闪过一丝羞涩,随即笑容满面地说道:“我看那些有故事的人去世后,他们的子孙常会请有名的文人,把死者生前的事迹写成一篇文章,有的叫‘行述’,有的叫‘行略’‘行状’,我也搞不清到底该叫啥。虽说这些文字说到底也就是纸上谈兵,但怪就怪在,再普通的事儿,经你们文人的笔一写,就变得栩栩如生,特别有听头。像我这样的人,又有啥值得写的呢?只是我这辈子,把功名富贵都看淡了,唯独就盼着听人说一句:‘邓老九是个够义气的朋友!’所以我寻思着,将来也想弄这么一篇文章。要是去年没结识老弟你,我连这念头都不敢有。为啥?我见多了那些爱听奉承话的人,别人说两句好话,就找不着北了,还真以为人家说的都是真心话。可他们不知道,《神童诗》里说得好:‘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文人的笔比我们武人的刀还厉害,表面上写的是夸奖的话,背地里指不定怎么挖苦呢,被骂了还蒙在鼓里。老弟,你知道的,我肚子里那点墨水有限,万一求错了人,人家舞文弄墨把我奚落一顿,我又看不懂,那不是自讨没趣吗?但说到老弟你,我一百个放心。你学问高、心肠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清楚。我虽说没读过多少书,可还记得《古文观止》里有句话:‘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这话用在你我身上,再合适不过了。所以我想求你大笔一挥,把我的生平经历,实实在在地写一篇文章。等我走了以后,让我姑爷在我坟前立块石碑,把你写的文章刻在正面,背面就刻上朋友们送我的‘名镇江湖’四个字。我闯荡一辈子,不就图个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嘛。老弟,你看这事能成不?”
众人没想到,邓九公这样一个粗豪的老头儿,竟能滔滔不绝地谈起文章学问,还对其中的门道说得头头是道,实在令人称奇,不愧是“世有不读诗书的英雄”。更让人意外的是,他也未能免俗,突然起了求名的念头。但仔细想想,“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这句话,背后也有深意。名声,本就是对一个人实际作为的认可。从远古时期伏羲画卦、教人农耕,到后来周公制礼作乐、孔子编订典籍,这些实实在在的功绩,何尝不是源于对名声的追求?只是,想不想追求名声,取决于个人;能不能获得真正的好名声,却要看天意。老天爷慈悲为怀,希望万物各得其所,可为什么有些人空有才名,却难有善终?其实,人生在世,很多事都能靠努力争取,唯独“才名”二字,上天格外谨慎。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造物忌才”,也是“名与气不可轻易予人”的道理。难道老天爷重虚名而轻实干,厚待万物而薄待世人吗?并非如此。这其中的关键,在于一个人的福分能否承载得起才名。古往今来,多少伟人兼具才华与名声;也有些人,空有才名却德不配位,最终身败名裂。
邓九公不过是个喜好饮酒、性情豪爽之人,能有多大的福分?可上天不仅护佑他一生顺遂,还让他遇见安水心先生,甚至有望名传后世。仔细想来,他爱憎分明、心直口快,总爱替人排忧解难、急人所急,这份善良侠义本就是积攒福气的根源。种下这样的善因,自然能收获相应的福报,就连“才名”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东西,老天都愿意成全他,更何况邓九公本就不是庸碌无为之辈。话虽如此,又凭什么说他能名传不朽呢?别的不说,单是燕北闲人闲来无事,将他的故事写进《儿女英雄传》,就已经让他比那些古籍中一笔带过的人物幸运许多了。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安老爷听邓九公这番恳切言辞,着实没想到他竟有这般深远见解。这番请求恰好挠到了安老爷的心痒处,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兴奋地说道:“九哥,这事包在我身上!古人相交,有为好友生前立传,甚至还有生时吊唁、祭祀的。咱们不必做那些惊世骇俗的事,我先把你的生平事迹写成一篇传记,写完请你过目,满意了再刻到石碑上。不过,‘名镇江湖’这四个字,刻在墓碑正面不太合适,更适合用来光耀门楣。你要是想用,我把它写进文章里,刻在碑的背面。”
邓九公一听就急了,大声嚷道:“老弟!合着我求你写的文章倒成次要的了?那墓碑正面刻啥?”安老爷捻着胡须思索片刻,郑重说道:“依我看,墓碑正面居中刻上‘清故义士邓某之墓’几个大字,九哥意下如何?”邓九公听罢,兴奋地猛拍桌子,碟碗都跟着叮当作响:“妙!太妙了!我心里就盼着这样,可就是说不出来!你们舞文弄墨的人,就是有本事!”说罢,他扯着嗓子喊道:“快换热酒!拿大杯来!”安公子赶忙起身,亲自斟满一大杯酒递过去。邓九公也不顾酒的冷热,仰头一饮而尽,冲着安老爷亮了亮杯底,感慨道:“老弟!我邓振彪这辈子值了!”
两桌人见他如此豪迈,都跟着高兴起来。只有褚大娘子听父亲谈起身后之事,心里一阵酸楚,强颜欢笑道:“二叔今日给您送行,您不说些开心的话,提这些干嘛?这不是‘清晨吃晌饭——早着呢’!”嘴上虽这么说,声音却已哽咽。邓九公招手道:“丫头,你不懂,过来听我说。”
褚大娘子走到父亲身边,安公子连忙起身让座,褚一官也跟着站起来。张老刚要客气,被邓九公按住:“老张,别动!”接着,他对女儿、女婿说道:“你们别把这事不当回事。若不是我跟你二叔交情够深,若不是你二叔人品贵重,这事根本谈不到这份上。这可是八辈子修来的好事!方才的话你们都听明白了?没啥说的,给你二叔磕个头,替我好好谢谢他!”
褚一官夫妻二人当即转身,冲着安老爷拜倒在地。安老爷慌忙离座,一边扶起褚一官,一边向褚大娘子作揖回礼:“使不得!这都是你父亲酒后美意!”他又回头喊安太太:“快扶大姑奶奶起来!”这时,金、玉姐妹也过来帮忙,将褚大娘子搀回座位。
谁知,褚大娘子走到安太太面前,突然又跪了下去。安太太急忙搀扶:“这是怎么了?就算你二叔帮你父亲,也是该的,跟我有啥关系,行这么大礼?”褚大娘子起身说道:“我这头可不是白磕的!自打在青云堡见着您,我就觉得特别亲,一直想认您做干娘。可因为亲戚关系,总觉得自己不够格。这次回来,我都不敢往这想了。谁知道,何妹妹认了您做母亲,我这心里眼热得不行!借着妹妹的光,我今儿个非认您做干娘不可!”
安太太又惊又喜,拉着她的手说:“姑奶奶,不瞒你说,我也早有这心思!可我只比你大十几岁,一直不好意思开口。你既这么说,我正缺个女儿,往后你就是我的亲闺女!”
褚大娘子刚要坐下,邓九公又咋呼起来:“不行!我亏大了!那天听张姑娘劝何姑娘那番话,我就想认她做干女儿。结果干女儿没认成,亲女儿倒被弟夫人‘拐’走了!好不容易有个像女儿一样的徒弟,也成了你们家的!老张,你说说,这公平吗?”
张老老实巴交地,只望着安老爷憨笑。安老爷还没来得及搭话,褚大娘子就朝张金凤说道:“听见了吧?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先同意了。之前总觉得你跟我没那么亲,这下好了!就看亲家妈答不答应了!”她转头问张太太:“亲家妈,您说呢?”张太太朝安太太努努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多个人疼孩子,有啥不好!”安太太笑道:“这可太有意思了!”
褚大娘子二话不说,一把拉住张金凤,要带她到自己那一桌。张金凤笑着看向婆婆,安老夫妻赶忙示意:“快去给干爹行礼!”邓九公笑得前俯后仰,连干几杯酒:“这下我心里才痛快!又跟老张结了一层缘分!”
这时,舅太太一把搂住何玉凤,打趣道:“我的宝贝儿!幸亏我在船上先认了你做女儿,不然瞧他们这抢人的架势,还得了!”何玉凤捂着嘴直乐:“娘放心,这屋里的长辈,我都快‘占全’了,没人抢得走!”
安老夫妻让儿子给邓九公行礼,邓九公也让褚一官给安太太磕头。刚磕完,褚大娘子大大咧咧地坐着指挥:“还有舅母跟亲家妈没认亲呢,辛苦你再磕俩头!”褚一官倒也机灵,立刻又跪了下去。舅太太被张太太挡住,出不来,只得欠身还礼:“你这丫头,闹得太欢了!”张太太也赶忙回拜:“这下咱们可都是一家人了!”众人哄堂大笑。褚一官又过去给张老行了礼。
热闹过后,何玉凤悄悄拉了拉张金凤,又朝安公子使了个眼色。三人走到褚大娘子跟前,何玉凤率先说道:“姐姐对我们这么好,今儿也该好好敬敬您!”说着,斟满一杯酒递过去。褚大娘子仰头一饮而尽。还没等她放下杯子,张金凤又奉上一杯。她笑道:“你们轮番灌我,我也乐意!谁让我是姑奶奶呢!”说罢,又是一杯下肚。
姐妹俩刚让开,安公子便端着一个大酒杯走上前。褚大娘子见状,笑道:“这么一大杯,可不是开玩笑的,换个小的吧!”张金凤在一旁轻声“激将”:“姐姐,兄弟敬您酒,好意思不喝?”褚大娘子好胜的性子上来,跟她父亲如出一辙,一把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几杯酒下肚,她杏眼微眯,脸颊泛红,举着空酒杯,指着安公子,似嗔似笑地说:“小舅爷,这笔账我记下了!”安公子碍于父亲在场,只是笑着不敢多言,心里却想起一句古语,暗自感叹:“都说‘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果然如此!”
这场饯行宴上,众人欢聚一堂,笑语盈盈。安、张两家四位长辈看着晚辈们亲密无间,满心欢喜;邓九公更是乐不可支,笑得合不拢嘴,不停地举杯畅饮,每一杯酒都一饮而尽。宴会上,主客们沉浸在欢乐的氛围中,眼中满是喜悦,耳边尽是欢声笑语。就连一旁服侍的下人,也都交头接耳,纷纷赞叹这场聚会的融洽。时间仿佛也被这份欢乐感染,楼头的更鼓声听起来格外短暂,座上的灯花也似乎在舒展笑颜,为这场宴席增添喜庆。
这场看似普通的离别宴,却让在场众人的心紧紧相连,不仅加深了彼此的情谊,也为《儿女英雄传》的故事增添了一段温馨的插曲。邓九公越喝越尽兴,眼神渐渐迷离,舌头也变得僵硬,可依旧一杯接一杯地要酒喝。褚大娘子担心父亲喝太多,明天误了行程,好说歹说劝了两次,邓九公才喝下最后一大杯,这场热闹的宴席这才尽欢而散。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邓九公一行的行李车马,早在前两天就已收拾妥当,由他的随从押着,赶在五更天先行出发。天才蒙蒙亮,邓九公父女、翁婿几人,还有孩子和下人就已准备就绪,简单吃了些东西后,便来向众人告辞。都是重情重义的人,这些天朝夕相处,此刻分别,谁能舍得?褚大娘子拉着这个的手,又看看那个,泪水止不住地流,哭成了泪人。邓九公挨个向众人道别,走到何小姐面前时,强忍着泪水说道:“姑奶奶,师傅把你送到这么好的人家,就没什么可惦记的了,你也别记挂师傅。”说完,他转身拉住安老爷,声音哽咽:“老弟啊!我这一去,不知今生还能不能……”话没说完,已是满脸泪痕,再也说不下去。
安老爷豁达,赶忙劝慰:“老哥哥!别这样。咱们今日暂别,很快就能再相聚。”邓九公擦着眼泪,摇头道:“老弟,这话我可不敢信。”安老爷接着说:“九哥,人生本就聚散无常,可你这次来京城,本就是缘分注定。再说,转眼就是你九十大寿,小弟一定亲自去府上祝寿,顺便把给你写的传记带去,当面请教。”邓九公听了,擦干眼泪,认真地问:“老弟,此话当真?”安老爷郑重承诺:“我平生从不轻易许诺,在老哥哥面前,更是绝不会失信!”邓九公一手拉着安老爷,一手指天说道:“老弟,就冲你这句话,老天爷也得让哥哥多活几年等你来!那我就走了。”说完,他松开手,头也不回,带着褚一官大步往外走。褚大娘子见父亲离开,也不好多留,向安太太等女眷告辞后,便起身离去。安太太等人一直送到腰厅,才依依不舍地返回。邓九公在大门外催促女儿上了车,自己随后也登车启程。
安老爷早在前一天,就派人在彰义门外的三藐庵准备了茶点,此时便带着公子一路相送。走了大概三五里路,路旁出现一座小庙。褚一官骑马折返,说道:“父亲想进庙里磕个头,也请二叔下来歇歇脚。”安老爷跟着到了庙前,下车一看,庙门上写着“三义庙”三个字。走进庙内,只有一层大殿,供奉的是汉昭烈帝刘备以及关羽、张飞的神像。安老爷向来尊崇儒家思想,不轻易烧香拜庙,但见到关羽的神像,必定会行礼。等邓九公拜完,安老爷便带着公子也向神像虔诚参拜。
邓九公站在神座前,对安老爷说:“老弟,我知道你肯定要送我好远才肯回去。可前面还有老张、老程师爷他们等着,估计同行的亲友也在那儿。就算你送到那儿,也没时间好好叙旧。俗话说‘送君千里终须别’,以你我的交情,在这几位尊神面前告别,他们一定能见证这份情谊。”安老爷不愿就此分别,邓九公却说:“咱们的心意,关帝菩萨看得明白,何必执着!”见他如此坚持,安老爷也不好再勉强。于是,这边安老爷父子,那边邓九公翁婿,相互道别。众人走出庙门,互道“珍重”,望着邓九公的车马渐渐远去,扬起一路尘土,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
暂且不提邓九公离去后的事。邓九公走后,安老爷便开始帮张亲家张罗搬家事宜。张老夫妻选了个吉日,搬到祠堂西边的新房。新房里,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宽敞的瓦房,平整的砖地,日常吃喝着香片茶、大米饭,身上穿着绸面袄、戴着镀金簪,老两口觉得日子过得十分满足。安老爷、安太太还想继续照顾他们饮食起居,张老夫妻却再三推辞。安老爷想起之前何小姐在能仁寺送给张金凤的一百两金子,一直未曾动用,便让女儿拿出来,给张老夫妻当作养老钱。张老擅长经营,没过多久,每月都有几十串钱的收入。即便生活宽裕了,老两口依旧保持着勤俭的习惯,日子过得从容又安稳。只是他们时常惦记着去看望安老爷一家,可家里缺个可靠的人看家。用安老爷的仆人不太合适,雇个不了解底细的外人又不放心。张老夫妻本分惯了,不想刚有点钱就学着别人摆阔气、雇跟班,正为此事犯愁时,事情却迎来了转机。
原来,第七回书中提到,张太太娘家有个本家哥哥詹典。当年张老夫妻带着女儿去京东投奔的亲戚,正是他。詹典带着家眷在京东一家粮行管账,还在那儿生了个儿子,因为是七夕出生,取名阿巧。阿巧十一二岁,十分机灵。詹典在京东待了十几年,攒下几十两银子,后来粮行换了东家,他便辞工,打算带着妻儿回老家,和张老一起买地种地。谁知,他从京东出发回河南时,恰好和张老夫妻去京东的行程错开了。等他到家时,正赶上荒年之后瘟疫肆虐。詹典一路上受了风寒,回家又染上疫病,一病不起,最终离世。他妻子为了操办丧事,花去不少钱,再扣除路上的盘缠,剩下的银子寥寥无几,只能带着年幼的儿子艰难度日。这时,她听从京里回来的乡亲说:“咱们这儿的张老实去京东投亲,半路上给女儿招了个北京官宦人家的女婿,现在跟着女婿去京城享福了。”詹典的妻子心想自己无依无靠,孩子又小,便搭着河南运小米的粮船,一路来到京城投奔张老,希望能有口饭吃。她从通州下船,一路打听,在张老搬家的前两天找了过来。安老爷、安太太向来乐于助人,便做主将他们留下。这一举动,既解决了张老夫妻的难题,又成全了詹典一家,正所谓“勿以善小而不为”。安老爷一家总是这样行善积德,上天又怎能不默默护佑他们呢?
暂且按下其他琐事不表。话说安老爷刚把亲家安顿好,没过几天就到了何小姐新婚后满月的日子。因为何小姐没有娘家,无处可去行对月之礼,于是安老爷便安排何小姐夫妻二人前往何公祠堂行礼。张老夫妻如今住得离祠堂很近,而且也有了安稳的家,一大早就来到东边祠堂,准备帮忙招待。等安公子和何小姐行完礼,便邀请他们到家中吃早饭,还把女儿张姑娘也请了过来。张老家买了些肉,宰了一只鸡,詹典的妻子和儿子阿巧一个负责采购,一个帮忙烹饪,虽然简单,却充满了质朴的农家风味。三个人吃饱喝足后回家,到了晚上,舅太太又邀请他们过去。那时,褚大娘子已经离开,腾出了西耳房,舅太太便搬了回去。安公子和金、玉姐妹在那边吃过晚饭,直到打更时分才回到这边。他们先到上房,伺候父母公婆休息,然后才一同回到自己的房间。
又过了几天,安太太吩咐下人把新房里用不着的锡器、瓷器、衣架、盆架等物品整理归置起来,重新安好碧纱橱,隔出里外间。张姑娘满心欢喜地想要好好操持,为姐姐布置房间。她迈着一双小脚,带着一群嬷嬷、仆妇和丫鬟,忙前忙后,把房间布置得和自己屋里一样温馨舒适。她将三人的小照挪到这边卧房,又把那张弹弓、那口宝刀挂在小照左右,还把圆端砚摆在小照前的桌子上,就这样,将三人那段奇妙又美满的姻缘故事,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展现出来。何小姐也没闲着,跟着张姑娘一起,登桌子、上板凳,忙得不亦乐乎。两人一边干活,一边说笑逗趣,时不时地开个玩笑,尽情享受着女儿家在闺房里的欢乐时光。
可怜的安公子,被她们姐妹俩那日一激,早就立下了“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志向,决心要让姐妹们看看,他安龙媒定能成为封侯拜相的夫婿。因此,邓九公走后,他赶忙收拾出书房,独自一人沉浸在书海之中,日夜苦读,与古代的圣贤们“对话”。这天,他一直学习到二更天,才回到房间。金、玉姐妹见状,连忙起身迎接,让座。张姑娘问道:“你看看,我给姐姐收拾的这屋子怎么样?”公子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遍,称赞道:“好极了,好极了!辛苦你了!”
张姑娘嗔怪道:“我们忙上忙下折腾了一整天,亏你也不来帮个忙。本来是姐姐的事情,倒也罢了,可也不能这么见外吧!”公子解释道:“你怎么就不会好好说话呢!不是我不来帮忙,要说这些挂画焚香的风雅事儿,说我不喜欢做,那是骗你俩。自从听了你们俩的教诲,我深刻明白这些事对专心用功有妨碍。所以古人说:‘注虫鱼者必非磊落之士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你且让我一心扑在‘子曰诗云’里,等我真的把举人、进士都考到手,到时候就算铸造两间金屋来安置你们二位,也不是不可以。这不比现在帮忙更实在?”
金、玉姐妹俩没想到,那天的一番话竟然真的激励了他,心里也暗自高兴。何小姐便说:“妹妹刚才是开玩笑呢,其实这些活儿大多是丫头女人们干的,我们俩也就是跟着凑凑热闹。倒是妹妹说要给我绣一块匾,挂在这卧房门上,你快帮忙想三个字吧。”公子略微思索了一下,说:“就用那屋原来的三个字就挺好。”何小姐笑道:“你这明显是敷衍!”公子连忙解释:“不是‘一瓣心香’的‘瓣’字,就是小照上‘红袖添香伴着书’的‘伴’字。你们两个人,一位可以称作‘伴香女史’,一位可以称作‘瓣香女史’,我呢,就称作‘伴瓣主人’。不过,我又怕你们嫌我太附庸风雅,这三方图章,只好等后年春闱考试之后再说啦。”金、玉姐妹听了,都十分佩服他才思敏捷,纷纷称赞这个想法妙极了。过了几天,张姑娘在闲暇时,果真按照这个构思,给何小姐绣好了“伴香室”三个字,装裱好后,挂在了她的卧房门上。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这天晚上,三人在何小姐房里聊了许久,眼看就快到三更天了。张姑娘站起身说:“不早了,我得回房睡觉了。”何小姐一把拉住她,笑道:“今天可不能让你空手走,我要麻烦你顺带一份‘公文’。”张姑娘一下子就明白了何小姐的意思,连忙挣脱着要走,可何小姐紧紧攥住她的手,怎么也不松开。张姑娘只好在何小姐耳边说了句话,何小姐这才放手,笑道:“就数你最狡猾,也不知道说的是真话,还是哄人呢。”
张姑娘认真地说:“这是什么话!我要是故意哄姐姐,开玩笑事小,那岂不是在姐姐面前另存心思了?”说完,她刚要走,忽然又想起什么,折回来道:“等我把今天的事儿都安排妥当再走。”说着,她拿起桌子上的灯,剪了剪灯花,然后对安公子和何小姐说:“上个月的今天,是我送二位入的洞房,今天还是我送二位庆贺新居。”说完,她举着灯在前面引路,往卧房走去,安公子和何小姐也只好面带微笑,跟在后面。进了卧房,张姑娘把灯放在桌上,又小声对何小姐说:“姐姐,你今天可千万别再闹得像上次搬碌碡那样啦!”何小姐听了,笑得前仰后合,追着要拧她的嘴,张姑娘却一溜烟跑到西间去了。
安公子看着这一幕,心里暗自思忖:“我不过听了她俩的话,才用了几天功,她们就这么欢天喜地。看来她们那天说的,只要我一心读书,无论怎样都甘心情愿,这话真是发自肺腑。幸亏那天我没冲动,不然现在,说不定一个闹别扭,一个愁眉苦脸,人生要是到了那种地步,还有什么意思!”这么一想,他发奋读书的决心更坚定了几分,只是读书读得有些入迷,不禁拍手笑着对何小姐说:“我安龙媒听师傅讲了半辈子《论语》,直到今天,看了你们姐妹俩,才真正明白‘《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正是:春风时雨同沾化,绛帐应输锦帐多。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申庭训喜克绍书香话农功请同持家政
这部书虽说只是供人消遣的文字,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文章,但也还是要有些条理和章法的。
就好比画家画树,主干、枝丫、细节,都要依次穿插,安排得当,并且还得经过渲染、烘托,这棵树才能显得生动有趣。像书中的安水心、佟儒人,就好比树的根本;安龙媒、金、玉姐妹,如同树的主干,这些都是文章的正文部分。而邓家父女、张老夫妻、佟舅太太等人,就像是树的枝丫细节,属于旁支内容。这些人物从书的第一回一直写到上一回,才算是一一安排妥当,自然还需要进一步的渲染烘托,才能完成这篇关于因果的文章。这个因最初是从安水心先生身上种下的,那么这个果也必然会在安水心先生身上得以体现。这一回书,就要来讲安老爷的事情了。
话说安老爷自从当年中了进士,被任命为榜下知县,这期间过了三年,经历了无数的世事变迁,遭遇了诸多的波折,直到现在,才把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处理清楚,能够静下心来,专注于自己的正事。而他最关心的第一件正事,就是公子的功名。
这天正好没什么事情,安老爷就打算当面嘱咐公子一番,再给他制定一份学习计划,好让他按照计划用功,准备来年的乡试。他喊了一声“玉格”,发现公子不在身边,便对太太说:“太太,你看玉格这孩子最近好像有些心浮气躁,净忙些不相干的事了。这几天只要一叫他,总是不见人影,难道他这么大个人了,还整天窝在自己屋里不出来吗?”
诸位,安水心先生的这几句话,乍一听可能会觉得他对儿子的要求过于严格了。做儿子的,冬天要让父母温暖,夏天要让父母凉爽,晚上要为父母安顿好床铺,早晨要向父母请安,进出都要搀扶,安排坐席、铺设卧具,这些都有一定的礼仪规范。但也不能连拉屎撒尿的时间都不给他,非要他日夜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吧?可实际上,安老爷有他难以言说的苦衷。他自己辛苦一生,却没有得到很好的机遇,这次回家后,早就打定了不再出仕的主意。他看这个儿子还有培养的潜力,就希望能通过儿子实现自己心中的抱负,出一出心中的怨气。他也很担心儿子虽然天分高,但聪明有余,沉稳不足。
而且儿子正处在成家立业、眷恋妻子的时候,一下子娶了两位佳人,难免会因为“翠帷锦帐两佳人”,而耽误了自己“玉堂金马三学士”的前程。
安老爷此时满心都是想要用诗书礼教来教导儿子,没想到叫了一声,公子却没有像孔子的儿子孔鲤那样“趋而过庭”(恭敬地小步快走经过厅堂)。这让他心里有些不痛快。
太太见老爷因为公子不在而不太高兴,刚想派人去叫公子,又担心如果公子真的窝在自己屋里,这时候找来,正好撞到老爷的气头上,免不了要挨一顿训斥,就只是说:“他刚才还在这里呢,这会儿估计是去做什么事了。”安老爷和太太一个负责教导,一个负责养育,其实都是出于疼爱儿子的一片苦心。没想到他们这番苦心的对话,无意间被一个不相干却又有心的人听到了,这个人还真的很关心这件事,这正应了“朝中有人好作官”的俗话。
“朝中有人好作官”这句话,诸位可别把它误解成是结党营私的意思。你看朝廷上的那些大臣官员们,如果人人心里都装着人情事理,凡是涉及国家利益的事情,大家都能感同身受,大臣们有了新的见闻,就教导下属;小官吏们有了新的见解,就向上级进谏,大家一团和气,遵守法律,廉洁奉公,这样不但能为皇帝省去很多日夜操劳的辛苦,还能在无形中培养出很多人才,为国家积累很多元气!你可能会问,这话和这段书有什么关系呢?
常说家国一体,虽然地方不同,但道理是一样的。不信,你看看安家那个得力的大丫头长姐儿就知道了。
话说安老爷和安太太说话的时候,长姐儿正在一旁伺候。她听到老爷和太太的这番话,马上就想到,老爷可能会因为公子的事情生气,太太又心疼公子;公子要是受到老爷的教导,面子上可能会挂不住,看到太太的怜惜,心里也会过意不去;两位奶奶既不敢劝老爷,又不好求太太,更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去安慰公子。“在这个时候,像我这样深受主人恩宠的人,如果不尽点心多说句话,主人家岂不是白白花了钱粮养我这个奴才吗?”想到这里,她便找了个借口,看到唾沫盒需要清洗了,就拿着唾沫盒,一溜烟从后屋门出去,绕到了大爷的后窗户前,轻声叫了声“大奶奶”,又问道:“大爷在屋里吗?”
当时张金凤正在给公公做过年时戴的帽头儿片儿,何小姐虽然不太擅长这些精细的针线活,但近来也开始学着做针线,在一旁给婆婆做竖领儿。这会儿,她俩一个弄丢了针,一个揪折了线。姐妹俩一边说笑,一边做着活,听到是长姐儿的声音,便问道:“是长姐姐吗?大爷不在屋里,你进来坐坐不?”长姐儿说:“我不进去了。老爷那边正怪大爷总不在跟前呢,多亏太太给遮掩过去了。大爷上哪儿去了?二位奶奶打发个人去告诉一声吧,不然,二位奶奶就上去跟老爷说一声。”说完,她就转身去清洗唾沫盒,然后像往常一样回到上房继续伺候。金、玉姐妹俩听了这话,便放下手里的活计,来到公婆面前。
太太看到她俩,就问:“玉格到底在家里做什么呢?”何小姐回答说:“不在屋里。”安老爷皱着眉头问:“那他去哪儿了?”何小姐说:“可能在书房吧。”安老爷说:“那书房自从腾出来给邓九公住了,这些日子那些书还没整理好,乱哄哄的,他一个人在那里做什么?”何小姐说:“早就收拾好了。九公还没走的时候他就说:‘等这位老人家走后,腾出地方来,我可得安静安静了。’等到送九公回来,他连第二天都等不及,换了衣服,就带着小子们收拾了半夜。”
安老爷听到这里,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何小姐接着说:“我们还笑他说:‘何必这么着急呢?’他说:‘你们不懂。自从父亲出去这一趟,没成名,没立业,还吃了很多辛苦,赔了不少钱。算起来,这一趟不是去做官,倒像是为了我们三个人。现在好不容易把我们的事情办完了,难道我们做儿女的还能眼睁睁看着老人家再去辛苦挣钱养活我们吗?所以我急着收拾出书房,从明天起,要先向你俩请一年半的假。’”
安太太问:“怎么回事?怎么偏偏请一年半的假呢?”张姑娘接着说:“我们也这么问他,他说:‘这一年半里,除了关心父母的饮食起居,你们俩的事情,什么都别来打扰我。外面的酒席应酬,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就算在家,我也滴酒不沾。我要集中精力,认真学习,先把举人、进士考到手,让两位老人家高兴高兴再说。’”安老爷冷笑道:“他有多大的学问和福气,竟敢说这么狂妄的话!”安太太也说:“这可真是‘小马儿乍嫌路窄’,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何小姐又陪着笑脸说:“婆婆您这么说,还没看到他说这话时一本正经的样子呢,盘着腿,板着脸,下巴底下又没胡子,却总是伸着三个指头在那儿像捋胡子似的不停地动。我们俩就说了句‘学习固然重要,但也得常来伺候公婆’,他就开始教导我们了,问我们说:‘要你们俩做什么的?以后我在书房,父母跟前正需要你们俩多留意。你们俩难得在患难中结为姐妹,更应该一起侍奉两位老人家。家里的大小事情,你们正该趁着年轻学着做,也好让母亲省省心。要是父母有什么事要找我,你们可别因为我说的话就不敢叫我,尽管派人来告诉我。’说得我们俩像傻子,又像两三岁的孩子,既不好笑他,又只能听一句答应一句。这会儿公公要是有什么话要吩咐他,我让人去书房叫他。”
安老爷刚开始问的时候,满脸怒气,可听了两个媳妇的这番话,知道儿子不但没有被情欲所左右,还能体会到自己的苦心,不禁喜出望外,说:“真没想到我们这个傻小子还有这股子倔强劲儿!”张姑娘也陪着笑脸说:“自从那天说了这话,他每天比出远门的人还忙。天还没亮就起来,急急忙忙漱漱口、洗洗脸就走,连辫子都来不及梳。公公您没发现他这些天早上请安都是从外面进来的吗?”安老爷高兴得不住点头,对太太说:“这小子要是真能这样,还真是让人疼!”
诸位想想,对于天下的妇人来说,最开心的事莫过于丈夫当着自己的面夸奖自己生的儿子了。安太太刚才听到老爷说公子有些不务正业,正担心老爷生气,儿子受罚;没想到两个媳妇一番解释,老爷又这么夸奖儿子,而且安老爷平时为人方正,很少轻易夸奖儿子,今天突然这么说,安太太高兴得和老爷开起了玩笑,说:“这还不是老爷平日里教导得好!”接着又对两个媳妇说:“他这股子倔强劲儿,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憋出来的,还是你们俩把他逼得没办法了呢?”
安太太嘴上虽这么调侃,但其实心里是因为疼爱儿子,才连带着对媳妇也满心欢喜。她哪里知道,这话还真说对了!原本打算享受诗酒风流的安公子,还真是被两位媳妇的一番话,硬生生地“逼上了学习的轨道”。不过,可别小瞧了这“被逼”的公子。要是换作别人,无论怎么想方设法督促,他要是一味偷懒、找借口,横竖就是不认真做事,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是安老爷如此德行深厚、福泽绵长的人,怎么就有这样争气的儿子呢?
闲话不多说。这天,安公子正在书房里温习功课。到了中午,两位少奶奶送来了热腾腾的烧饼,一大碟炒肉炖疙瘩片,一碟风肉,还有一小锅粳米粥。公子读书读得肚子正饿,这些食物来得正是时候。他拿起筷子,夹了几片风肉,刚咬了一口,就听到父亲叫他。他立刻想起《礼记》里“父召无诺,手执业则投之,食在口则吐之,走而不趋”的教导,连忙恭敬地应了一声“嗻”,放下筷子,把嘴里嚼着的烧饼吐在桌上,来不及漱口,就不慌不忙、斯斯文文地从正道走向了上房。
安老爷一见到儿子,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说道:“好了,不用这么着急。我叫你来,是因为想到明年的乡试,想督促你用功读书。刚才听两个媳妇说,你自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这再好不过。只是你现在打算怎么安排学习计划呢?”公子回答说:“我打算先读几天文章,再写一两篇,收收心,熟悉一下写作思路。”安老爷说:“想法是好的,但学习不能从这里开始。八股文虽然是为了考取功名,但如果儒家经典理解不透彻,历史事件不熟悉,就算文章写得再华丽,也是没有根基的学问。你的书本知识虽说还算熟悉,但也荒废快一年了。恐怕程老先生看你是成人学习,不会像教小学生那样要求你背诵,等将来需要用的时候,你自己心里就没底了。古人说‘三余’读书,趁着现在这漫长的冬夜,正好把书梳理一遍,再动笔写文章也不迟。读文章的话,我给你选的三十篇明朝天启、崇祯年间的文章,二十篇近年科举考试的优秀范文,仔细研读、揣摩,足够了,不用贪多。倒是梳理书本知识的功夫,切忌敷衍了事,不能只是粗略浏览。从明天起,给你二十天时间,把你读过的十三部经书,还有《论语》《孟子》都整理出来。说不定我还会让你当着两个媳妇的面背诵,到时候可别出丑!”公子自然是每听一句就答应一声。安太太和两位少奶奶,一个盼着儿子有出息,一个关心丈夫的学业,都觉得有老爷这番温和又严厉的教导,更能激励公子上进。
没想到这话被长姐儿听到了,她心里却不太认同。她暗自纳闷:“哟!这么多书,也不知道有多少本,二十天时间,一个人怎么看得完啊?这得多累人啊!”说起来好笑,人家有像天一样高明的严父,像地一样宽厚的慈母,还有如花似玉、心思通透的两位佳人在身边,难道还体贴不出这位贤能的公子、称心的女婿的需求?能不能读完,会不会累着,关她什么事呢?哪用得着丫鬟来操心这些?不过仔细想想,这其中也有些合乎情理的地方。诸位要是不信,看看孟子和告子争论了半辈子,说到底,一个主张“食色性也”,一个认为“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不就是在探讨人之常情嘛。
闲话暂且放下。安老爷嘱咐完公子读书的事,便对太太说:“玉格的功名是我最挂心的头等大事,第二件就是咱们家的生计。咱们家虽说不算富裕,但勉强也能维持温饱。都怪我一时心血来潮想做官,差点弄得家破人亡。幸亏祖宗保佑,我这才成了失马的塞翁,因祸得福。如今要是再去做官,就没什么必要了。只是我既然不打算再出仕,往后‘衣食’这两件事,就不能不早做打算。可惜理财这方面,正是我的短板,这些年全靠太太操持。话虽如此,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我想,理财的道理,大概离不开‘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如今之计,得早点裁撤家里那些没用的仆人,节省不必要的开支。从你我开始,以后都粗茶淡饭,穿粗布衣裳,这才是长远之计。趁着今天大家都有空,儿媳们也都在,咱们一起商量商量?”
太太说:“老爷说得在理,我也这么想。只是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恐怕困难重重。就说裁员吧,家里这些能干的仆人,都是老一辈留下的,辞退了,他们一时能去哪儿呢?再说家里这么大,也确实需要这些人来照应。说到节省开支,老爷向来不乱花钱;玉格这么大了,连出去逛庙听戏都不会。除此之外,咱们家除了日常开销,也没什么大的花费了。就算勉强省出些钱,家里的日子可就过得寒酸了!至于穿衣戴帽,家里现有的东西都能用,又不是马上就得花钱买新的,难道现在要把这些都扔了,专门去置办粗布衣裳?老爷您仔细想想,我说得对不对?”
安老爷虽然是饱读诗书的大学问家,但在精打细算过日子方面却是外行。听了太太这番话,既觉得句句在理,又都是实际情况,不由得低下头,发起愁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照这么说,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吗?”
太太说:“老爷别着急,我也琢磨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是和玉格商量,肯定白搭,商量不出结果不说,他还能引经据典跟你说上一大通,反倒把人弄糊涂了。倒是前几天我跟两个媳妇闲聊,她们想出个主意,我听着还挺有道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老爷不如让她们说说,您听听行不行。要是可行,她们说得有不合适的地方,您再指点指点,我觉得这才是正事儿。”安老爷说:“既然这样,让她们都坐下,慢慢说。”安老爷家里有老规矩,只要赐儿媳坐下,丫鬟们就会搬来三张矮凳。三位儿媳便侧着身子,在父母公婆身边坐下。
我作为说书人,觉得这样的礼节很好。为什么呢?常常见到那些世家大族,往往过于注重礼仪而忽略了情感交流。时间久了,情感被礼制束缚,父子之间难免会有隔阂,婆媳之间也容易产生矛盾,这是家庭生活中的一大弊病。哪比得上安老爷家,一家人亲密无间,共享天伦之乐?至于燕北闲人写这段故事,恐怕另有深意。他大概是考虑到何玉凤、张金凤两人都是小脚,四只脚加起来还不到一尺长,要是让她们站着商量完这事,脚可就受不了啦!
安老爷见儿媳们在两旁坐下,便问道:“你们有什么想法?都说说吧!”何小姐先开口道:“媳妇们那天伺候婆婆时,闲聊到家里的生计问题,才偶然说起这个想法。其实这事儿到底能不能行,我们俩能不能办成,现在也不敢说死,还得请公婆定夺。我之前跟舅母住在一起时,就听说庄园周围的地都是咱家的,当时觉得这事跟自己关系不大,就当闲话听了。等嫁过来问婆婆,才知道这些地一年到头只收二百多两银子的租子。问到具体情况,婆婆也不太清楚。所以想问问公公,这么一大片地,为什么只收这么点租子?咱们家到底有多少地?”
安老爷听了,先叹了口气,说:“这话可把我问住了。这片地是祖上跟着皇帝入关时圈占的,当年面积很大。南北方向,南边从对着咱们庄门那座山南边的枫树林,也就是红叶村开始,一直到庄后的元武庙;东西方向,最西边有个大苇塘,叫苇滩,也叫尾塘,从那里起,一直到东边亢家村的青栊桥。这么一大片地方,以前都是咱家的。到我手里后,就只靠庄头每年交这点租银。听说以前的收成比现在多二十多倍。大概从一开始圈地的时候,就有隐瞒、丢失的情况,甚至还有以前的家人、庄头暗中捣鬼,私自典卖的。这些事我也只是听说。”
何小姐又问:“不知道这片老圈地,咱们家有没有地契之类的凭证?”安老爷说:“怎么没有!老圈地都有朝廷颁发的龙票,上面把东西南北的边界都写得清清楚楚。只是以前算地不算顷亩,只按一个人一天能耕种的面积算,叫一晌,所以具体有多少顷,我也一直没弄清楚。”
何小姐说道:“要是真像公公说的这样,那就好解决了。有了地契执照,不愁找不到土地的四至边界;按照四至边界,不愁核算不出土地的顷数;依据顷数,不愁查不出佃户来。把佃户的情况弄清楚后,哪家佃户现在还在给我家交租,哪家已经不再交租,心里就有数了。然后就可以去查那些不再给我家交租的佃户,看看他们的地租年年交到了什么人手里。查出下落之后,如果是因为土地丢失或者被隐瞒了,怎么能任由它继续这样呢?只要不追究他们过去的行为,已经算是我家宽大处理了。就算其中有庄头私自把土地典卖出去的,我们既然有地契在手里,不管土地典卖到了谁家,都是可以取回来的。要是典价不高,我们拿着银子按照典价把土地赎回来,不和他们计较其他的,这也是我家从宽处置了。这样一办理,既能增加家里的收入,又能恢复旧有的产业,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况且这些土地都在咱们家门口附近,又不隔着三五百里,查起来也方便。只要查得清楚,说不定收的租子比原来的数目还会多出不少呢!”
张姑娘在一旁附和道:“姐姐说得太对了!我嫁到咱们家这一年多,了解到京城这边置办土地,和外省的情况不太一样。大家只知道按照地价来计算租子,却没想到一亩地其实有很多的收益。就拿高粱来说,除了高粱粒能当作庄稼收成,高粱苗可以做成笤帚,高粱秆就是秫秸,剥下皮儿来能织席子、做囤子,剥下秸档儿可以用来插灯、做匣子,别看那高粱根子岔子,就算只当作柴火烧,也是家家都用得着的。到了乡下,就连高粱叶子也不会白白扔掉。哪一样不是收益呢?把这些收益合在一起,就是一亩地的租子数儿。就算刨除佃户的人工饭食、牲口口粮这些开销,只怕也不止现在收的这几两银子。”
安老爷静静地听了许久,然后对太太说:“太太,你听听她们俩说的这些话,真是我们从来没听过的。”安太太说:“要不然我怎么说她们说得有点道理呢。”安老爷又说:“我只是不明白,就算你俩都认真读过几年书,应该只是粗通文义罢了,怎么对这些事情理解得这么透彻呢?这可真出乎我的意料!”何小姐笑着解释道:“公公您想想,妹妹她家本来就是务农的家庭;而我呢,在深山里住了三年。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都是这些和土地、庄稼有关的事情。就算和那些村婆儿、村姑儿说些闲话,也无非是这些家长里短。我们俩一个是您特地娶来的‘南山里的’,一个是‘北村里的’,怎么会不懂这些呢?”安老爷和安太太听了这话,心里更加欢喜了。
安老爷接着说道:“话虽这么说,也多亏了你俩事事留心。只是要清查这些土地,肯定要花费我不少精力。就算查清了,要是真有庄头私下把土地典卖出去了,现在又从哪里筹集这么多的地价去赎回土地呢?”公子听到这里,连忙站起来禀告道:“现成的就有邓九大爷给玉凤姑娘陪嫁的那批东西呀。”
安老爷说道:“哎,那原本是他师傅因为玉凤娘家没人,心疼她才送的,自然应该留着她自己添补使用,这样才不辜负人家的一番美意。怎么能把这些东西用在这件事情上呢?”公子又回答道:“她们俩现在的吃穿用度,都已经由父母操心置办得很齐全了,没什么需要添补的地方。每个月又有照例的月费,要是遇到额外用钱的地方,还是会向父母讨,她们自己也没什么需要额外添补的东西呀。所以自然应该把这批财物进献给父母,用来做这件正事才对。”说着,公子便跪了一跪,说道:“务必请父母收下。”
安太太说道:“你也不害臊!人家媳妇儿的东西,怎么用得着你来献殷勤呀!”安太太这句话,引出了公子肚子里的一点书生气,公子笑道:“回母亲,那些东西是她的,可她都是我的,我的也就是父母的。《礼记》里说:‘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这么说来,那些东西又怎么能只算是她的呢?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媳妇玉凤自己的意思,而且不仅是她一个人的想法,金凤媳妇也有同样的看法。只不过这话应该由儿子我来替她们禀告,才符合夫妻相和的道理。”
安太太说道:“儿子呀,你别气我!你就简简单单、明明白白地跟我说话,这才说没几句话呢,又背了这么一大通书!”没想到公子背的这些书,正合了安老爷的心意,安老爷点头说道:“这话太太你可能不太明白,但这确实是妇道人家应该懂得的道理。《礼记·内则》里说:‘凡妇不命适私室不敢退,妇将有事,大小必请于舅姑。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这篇文章正好可以补充《礼记·曲礼》的不足之处。玉格说的这些话,可见他读书是能明白道理的。”
金、玉姐妹见公公似乎有点同意了,便一起说道:“现在这批金银放在那里也是闲着,况且公公眼下也不打算出去做官了。就算玉郎明年就中了举人,后年又中了进士,离能够好好奉养父母、养活一家人也还早着呢。现在这个时候,正是我们家经济上青黄不接的时候。何况我们家本来就是入不敷出的情况,以后日常开销要是有不足的地方,自然还得从这批财物里添补着用。与其等到几年之后,这批财物零星添补完了再另想办法,不如现在就借着这批财物,定下一个长久的计划,免得日后再费心思打算。要是这件事能办出个眉目来,不仅现在的日常开销够了,将来子孙后代进可以做官,退也可以务农。不知道公婆觉得我们说的怎么样?”
安老爷听了,连连点头说道:“说得好啊!有了这样的打算,三年之内就不用担心会有饥荒了!”说完这句话,安老爷又低下头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说道:“还有一个难处。如果真的按照你们说的办,自然要把事情办得彻彻底底、清清楚楚。但是计算土地面积、核查粮食堆垛这些事,得找个专门的行家来做。我是做不来的,玉格也不行,就是我们家这几个仆人,也没有一个能胜任的。这样的话,岂不是还是要任由那些庄头摆布吗?”
公子说道:“这件事儿子看准了一个人,就是我们家的叶通,他能把这些事情办好。”安老爷疑惑地问道:“他?我平日里只觉得他认得几个字,用起来比一般的小厮明白些,这些复杂的事情他真的能做得来吗?”公子解释道:“他不但会做,而且还很精通。儿子是怎么知道的呢?因为我看见岳父常常和他一起讨论这些事情。岳父拿着一本《九章算法》,问他几块形状不规则的田凑在一起应该合多少亩,几块不同长短的田加起来又该合多少亩,他拿着算盘空手计算,竟然一点都不错。等到他问岳父多少地应该收多少高粱、麦子、谷子,岳父不用打算盘,说出来的数目却又和《九章算法》本子上的差不多。他还能说出怎么一谷二米,怎么一熟两熟,怎么把分散的粮食聚集起来,连粮食堆垛的平尖情况都能说得出来。依我看,岳父说的那些可能是从实际阅历中得来的经验,而叶通算的那些则是从核算中得出的结果。我听着这些,觉得比做《夏后氏五十而贡》那章的考据题还难呢。”
安老爷感叹道:“像我们父子这样,真可谓是‘不知稼穑艰难’的人啊,和他们相比,能不感到惭愧吗!”
公子原本只是想说自己不通晓这些庶务,没想到却引得老人家也谦虚起来,一时急忙想要挽回这句话,便说道:“‘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就连大圣人孔子也说过‘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呢。”安老爷听了,便严肃地说道:“这两句书你讲错了,不是这样的理解。我们的夫子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这两句话,正是‘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这句话的有力注解。他老人家当时一腔的救世之心无处施展,心想‘假如我的学说能够得以推行,正好可以和弟子们一起治理天下’,没想到这樊迟什么问题都不问,偏偏要‘请学稼’‘请学圃’。夫子深怕他走上长沮、桀溺那样隐居避世的道路。要是这班弟子都像樊迟这样,那天下苍生该怎么办呢?所以才针对他的问题,给他讲了‘上好礼’的三句话。这两个‘如’字应该理解为‘我不会像老农老圃一样’,而不能理解为‘我不及老农老圃’。结合下文的‘焉用稼’一句,才符合圣人说话的语气。不然的话,你只看‘道千乘之国,使民以时’里的那个‘时’字,哪里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能说出来的呢?”
安太太听了半天,事情还没商量出个结果,这父子俩又讲起书来了,便说道:“这不是吗?人家媳妇儿在这里说正经事呢,老爷又扯到孔夫子上去了。这都是玉格惹出来的。”安老爷说道:“天下的事情,除了效法孔夫子,哪里还能找到真正的道理呢?”太太真的被这位老爷气得没办法了,说道:“老爷,咱们一家人现在商量的是怎么吃饱饭的问题。那位孔夫子要是真有个能让人吃饱饭的好主意,怎么会在周游列国的时候,半道上还断过一顿饭,拿着升子都买不到升米呢?这难道不是老爷您给我们讲过的吗?”
安老爷说道:“这就是所谓的‘君子固穷’,孔子还说过要‘浮海’‘居夷’,所以才发出这样的感叹啊。”安太太被逗得只能笑着说:“行了,行了,不管怎么说,算我们明白了就是了!老爷您现在就仔细想想,俩媳妇说的话有没有道理?这个主意可不可行?要是老爷您还有什么要指正或者指示的,索性咱们就把这件事商量定下来。”
安老爷说道:“自古道‘疑人莫用,用人莫疑’,她们俩既然有这样的志向,又说得这么清楚明白,我们现在就把这件事交给她们俩去办,这才符合以身作则的道理。现在可不能误解了‘言前定,事前定’这两句话,反而去‘三思而行’犹豫不决了。”太太说道:“不是我犹豫,我是担心这两个小辈儿担不起这么大的事情呀!”
安老爷说道:“哎,‘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不用犹豫了。”
说完这番话,安老爷便吩咐公子:“至于你说的那批金银,也不用非得送到我和你娘面前。你只知道‘子妇无私货’是常理,更要明白‘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这句话,才是真正通透的道理。有这句话,这事就这么定了,不用再讨论。”随后,他又转头对太太说:“我还有个想法。我常看到一些人老了,还紧紧攥着家业不肯交给儿孙,我以前觉得他们糊涂。仔细想想,他们这么做或许有两种苦衷:一种是担心养了不成器的子孙,辛苦创下的家业被肆意挥霍,等自己没钱了,还得反过来照顾子孙的衣食;另一种是怕子孙虽有孝心,但自己没有足够的财产,即便装聋作哑,也得时刻体谅孩子能力有限。如今要是能恢复旧业,家里一年的吃穿用度就有了保障,也不用担心孩子们力不从心了。再看咱们这三个孩子的品行,哪里会胡乱挥霍?咱们干脆把家业交给两个媳妇掌管。玉凤处事果断,就让她负责对外应酬;金凤心思细腻,就叫她操持家中日常开销。咱们老两口给她们出出主意、搭搭腔,我也能趁着脑子还灵光,多读些没看过的书。要是有空,还能游山玩水、吟诗饮酒。太太你呢,没事就戴上眼镜、叼着烟袋,打打牌,好好享受享受,也算补偿补偿这些年的辛苦。玉格就专心读书,争取上进。这对咱们家来说,不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吗?”安太太见老爷说得兴致勃勃,心里也十分欢喜,忙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老爷这么安排,再好不过了。”说着,她笑着看向两个媳妇:“我怎么也没想到,熬了半辈子,等你们俩进了门,我这打牌才算是名正言顺了。”
暂且不说这番对话。自从张太太搬出去后,每天在家吃过早饭就会过来帮忙照料。要是安老爷不在,她就和舅太太、安太太聊天,有针线活也会搭把手。这天,她过来时正赶上安老爷在家,坐了一会儿就去找舅太太。只见舅太太正带着两个嬷嬷,张罗着给金、玉姐妹做过冬的内衣,张太太便也过去帮忙。舅太太性格开朗、脾气随和,有张太太作伴,正好解闷,两人一边做针线,一边聊得热火朝天。虽说两人性格、喜好不同,但都不愿白吃白住,总想帮衬些什么。忙了一阵,眼看天色渐晚,她们便收拾好活计,一起往安太太这边走来。两人出了西游廊角门,沿着游廊经过钻山门儿,快走到窗边时,正巧听到安太太说“斗牌算奉了明文”这句话。舅太太立刻接话:“怎么?打牌都有‘官方批准’了?好家伙!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快给我说说!”说着,便走进了上房。
安老爷和安太太连忙起身让座,把刚才和两个媳妇商量的事大概说了一遍。舅太太摆摆手:“家务事我不管,我就想听打牌的事儿。你们要聊家务,别耽误我,我们去孩子们屋里说。”安老爷为人严肃,认真说道:“这是哪儿的话?我家的事什么时候瞒过舅太太?”安太太也笑道:“老爷别理她,她向来胳膊肘往外拐!”
安老爷无奈道:“哎,你俩都这么大年纪了,当着媳妇的面还这么孩子气!”舅太太不以为然:“姑老爷别管我们,我们可不像你,开口闭口都是‘诗云’‘子曰’。”安太太打趣道:“老爷听听,人家自己乐意这样!”舅太太不服气:“你别仗着人多!亲家太太你来评评理,咱俩到底谁年纪大?难不成还能十七岁生十八的?”张太太成天和舅太太相处,嘴皮子也练得利落了,乐呵呵地说:“这可不就是人家说的‘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棍儿的孙子’嘛!”舅太太急得直嚷:“行了!亲家太太,您快歇着吧!让她长我一辈儿你还不依,非得长两辈儿才满意?”安老爷哭笑不得,念叨了句:“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逗得屋里众人哈哈大笑。
金、玉姐妹还有一肚子正事没说完,被这一闹差点忘了要说什么。她们憋住笑,接着向公婆回复:“方才说的事,既然公婆觉得可行,交给我们商量。但这事光靠我们俩肯定办不成。第一,土地勘察丈量的活儿,我们没法亲自做,得请公婆派些人手;第二,就算有人手,要是事事都来请示,还是得劳烦公婆操心。可在我们屋里办这事,又不合规矩。再说,记账、算账,还有各种文书票据,也得有个统一的地方整理;第三,事情有了眉目,银钱就有了收支,做事的人也有了功过,得定下章程。这些都得请公公指点。”
这番话又勾起了安老爷的学问兴致,他对两个媳妇说:“你们听好了,做大事、定决策,既要借鉴古人经验,又不能过于拘泥。千万别被《左传》里‘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孝’这两句话束缚住。当年晋太子申生所处的家庭环境复杂,他的臣子才有那样的议论。咱们家一团和气,不必有这些顾虑。向我们请示是礼数,自行决断也是为我们省心。我就说句干脆话:‘阃以外将军制之’,你们还有什么可为难的?”
姐妹俩笑着应下。舅太太听了半天,好奇地问:“这话你们俩居然听懂了?那些‘左传’‘右传’的,你们也能琢磨明白?”姐妹俩答道:“书上的原话不太懂,但公公的意思听明白了。”舅太太故意板着脸:“这么说,以后你们俩下棋,准保赢!”众人一听,都摸不着头脑,安老爷也疑惑地问:“这话怎么讲?”
舅太太解释道:“姑老爷不知道,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个人棋艺特别差,逢下必输。没办法,就请了个高手在旁边支招。高手提前说:‘支招容易,但不能当着人面直说。等下到关键处,我给你说个谜语,你照做就输不了。’这人一听可高兴了。两人去下棋,这边刚支起左边的士,对方就架起当头炮;他又用象去挡,对方车又到了右士角。几个回合下来,对方的马过了河,眼看就要将他的军。他急得没办法,直看向支招的人。就听那人说:‘一杆长枪。’说了好几遍,他愣是没懂,最后又输了。回去就埋怨人家。高手说:‘我给你支了那么好的招,你不听,怎么还怪我?’他说:‘你什么时候支招了?’高手急了:‘我不是让你走那步马吗?’他还不明白。高手只好解释:‘你没听出来?“一杆长枪,通天彻地,地下无人事不成,城里大姐去烧香……’这么一大串,就是让你用马别住象眼,挡住对方的挂角将。你要是听了,把马挪过去,怎么会输?”舅太太说完,又看向安老爷:“姑老爷,你方才说的话绕这么大弯,没想到俩孩子居然能听懂!照这么说,她们要是下棋,哪有不赢的道理?”
众人听她绘声绘色地讲完这个故事,早就忍俊不禁。话音刚落,安公子先憋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跑出门去;张姑娘笑得站不稳,躲进里屋趴在炕桌上直乐;何小姐笑得肚子疼,一只手扶着穿衣镜,另一只手撑着腰;就连安老爷也哈哈大笑,嘴里直念叨:“岂有此理!”
安老爷笑得忘乎所以,猛地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却不偏不倚拍在一个茶盘上。茶碗瞬间被拍翻,茶水泼洒在整张桌子上,顺着桌边往下流淌。他生怕弄湿衣裳,慌忙起身躲避,没留意自己宠爱的小哈巴狗正趴在脚下,一脚重重踹在狗爪子上。小狗被踹得蜷成一团,“呜呜”直叫。
这边舅太太刚讲完一大段笑话,张亲家太太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大家在笑什么,只是一脸茫然地发怔。听到小狗叫声,又见丫鬟长姐儿赶紧把狗抱在怀里揉爪子,张太太这才疑惑地问:“咋啦?莫不是闪了腰?”正巧张姑娘强忍着笑意,想过来找何小姐说话,见她一只手捂着肋下,便关切地问:“姐姐,是不是岔气了?”突然听到母亲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张姑娘忍不住笑道:“妈,就姐姐一个人,哪能闪了腰呢?” 这意外的插话,又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好容易大家止住笑声,安太太还笑得直喘气,拿着小手帕不停地擦眼泪。舅太太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调侃道:“也没见过我们这位姑太太,一句话至于笑成这样!”张太太疑惑地问:“她准是又在笑我?”安太太听了,刚平息的笑意又涌上来,笑得眉头紧皱,捂着胸口,连连摆手说:“我笑的不是这个,是想起我自己的事儿了!”儿子、媳妇见她这样,围在身边追问到底笑什么,安太太笑得根本说不出话。安老爷在一旁憋不住了,主动解释道:“你们三个别问了,我告诉你们吧。我上头有个大哥,很早就去世了,我排行老二,小时候的小名叫二鞑子。你舅母这个笑话正巧应了景。这个老故事,除了你母亲和你舅母,恐怕没第三个人知道了。” 安公子夫妻和一众丫鬟婆子听了,即便努力忍着,还是忍不住哄堂大笑。这阵笑声,总算把安老爷刚要冒出的文绉绉的感慨给“冲散”了。大家说笑一阵后,安太太便留张亲家太太吃过晚饭再走。
暂且按下这些琐事不表。自那以后,安公子一心扑在温习功课上。金、玉姐妹则在闲暇时,仔细商量清理地亩的事宜。计划敲定后,她们向公婆请示,得到许可。随后,姐妹俩开始安排人手:派张进宝担任坐庄总办,晋升、梁材、华忠、戴勤四人分别负责丈量地段,叶通负责核算土地顷亩、制作册档。还请安老爷亲自去请张亲家老爷帮忙监督检查,遇到家人们不懂的地方,由他指点。张老一开始出于客气推辞了一番,架不住安老爷再三恳求,再加上他为人实在,盘算着这事既能帮衬亲戚,又不荒废时间,便痛快地答应下来。
姐妹俩见人员安排妥当,便把东院倒座的东间收拾出来,当作办事的公所。窗户装上两扇玻璃屉子,家人们来汇报事情,都在窗前等候。姐妹俩在临窗中间摆了一张桌子,面对面坐下,隔着窗户询问事务。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就请张亲家老爷进来商议。一切布置就绪后,她们把张亲家老爷请来,又把一众家人带到公婆面前,三方当面交代工作。
其实安老爷在前两天就已经吩咐过众人,这天又郑重其事地叮嘱了几句,说道:“这话我前儿都说明白了,至于这事儿怎么干,我都交给你两位大奶奶负责。”接着又对金、玉姐妹说:“你们再细细嘱咐他们一遍。”姐妹俩得到公公指示,何小姐率先开口:“按理说,公公已经吩咐过了,我们也不用再多说。可既然公婆把家里这么重要的事儿,放心交给我们俩小辈带着大家办,有些话还是得提前交代清楚。”说着,她转过脸,目光扫过众人:“你们都把我的话听仔细了。”
张进宝率先沉声应了句:“嗻!”何小姐随即吩咐道:“张爹,您向来是最忠心、最肯吃苦的,本不用我们多说,但我还是得劝您别太劳累。老爷派您当总办,您这把年纪,不用天天跟着大伙儿在外面跑。遇到他们解决不了的难题,您亲自去一趟,多叮嘱几句,考虑周全些,就尽到责任了。华忠、戴勤两位奶公,老爷派你们,是看重你们一个耿直、一个勤快,可不是因为一个是大爷的奶公,一个是我的奶公才安排的。正因为这样,你们更得格外小心。晋升、梁材,都是家里几辈子的老家人了。叶通虽说受老爷、太太恩典的日子不长,但主家的脾气、家里的规矩,想必也心里有数。该怎么尽心办事,怎么努力干活,别偷懒、别撒谎,这些废话我就不啰嗦了。现在我得把这事儿从哪儿开始、怎么收尾,给你们讲清楚。
“第一,大家别先打退堂鼓。这么冷的天,我们在屋里围着暖炕、烤着手炉还觉得冷,却让你们去荒郊野外丈量土地,看着是有些不近人情。可没办法,不趁着土地闲置的时候丈量,等天暖和了,地里种上庄稼,就没机会了。限你们明后两天把庄头都召集起来,把情况说清楚,接着就开始查。第二,别想着偷懒省事。查地的时候,你们四个人不许分开行动。我能不知道分开查更省事吗?但丈量这事儿,一个人根本顾不过来。要是查不清楚,最后还是由着庄头糊弄,那还不如不查。查地的时候,哪怕只有三五亩地、一两家佃户,你们四个都得和叶通一起,带着负责的庄头,当着面查。从庄头那里核对佃户名单,从佃户名下核查土地亩数,根据亩数查验租价,最后汇总核算。第三,别稀里糊涂应付了事。查地时人不能分开,查完之后土地得分类。庄稼地算一类,菜园子算一类,果木庄子算一类,棉花地算一类,苇子地算一类,每类各有多少亩,总共多少亩,都得查得明明白白。这其中还得分出良田、薄地,高坡、低洼,将来才能知道收成好坏。还得让他们指清楚,哪些是按固定租额交租的地,哪些是供家族开销的地,哪些是用来盈利的地。为啥呢?要是把好地都让庄头佃户占了,坏地都算成主人家的固定租地,那可不行。等全部查清楚,听上头安排。另外,要是查到被私自典卖出去的地,那些庄头佃户不归我们管,得防着他们不配合。这事儿就交给张爹负责,提前跟他们讲明白:‘这地我们很快就要赎回来,现在查清楚,以后佃户先不变动;要是不配合,等赎回来,我们就重新招人租种。’丑话说在前头,他们也就没理由不配合了。要是真有难缠的,不过是普通人,有什么可怕的?直接带来见我。
“你们要是真按我说的办出个结果,现有的地摸清了底细,典出去的地也落实了情况,两边一对照,丢失的、隐瞒的都藏不住了,这事儿就算大功告成。往后要是再查出遗漏,那就是你们几个人的责任了。现在都去准备查地吧。至于以后怎么分配土地、划分区域、招人租种、商议租金,现在定的规矩不一定管用,到时候再听老爷、太太的吩咐。我说的这些,有听不懂的尽管问,觉得不对的也别藏着,尽管提。一切以家里的事为重。事情办得漂亮,老爷、太太肯定会奖赏,大家脸上都有光;就算没有奖赏,你们当家人的,和我们做儿女的一样,替老爷太太省心、给主家出力,都是本分。要是办砸了,后果不用我多说,你们心里清楚。到时候可别怪我不讲情面。”众人齐声回应,纷纷表示:“奴才们一定凭良心办事,尽力把活儿干好。”
何小姐说完,老爷、太太已经十分满意。这时,张姑娘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折子,递给安老爷,说道:“我们俩还想着,这些话家人们可能一时记不住,就按这个办法写了个章程,请公公过目。”说着,她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道:“公公可别笑话,这都是我瞎写的,实在拿不出手。”安老爷只知道她识些字,没想到还会写字。他接过折子,先不看内容,而是端详字迹。虽说比不上卫夫人书法的灵动秀美,但写得规规矩矩、工整干净。再看章程内容,虽然谈不上文采斐然,但把事情讲得明明白白,也没用那些市井俗语。
安老爷看罢,不由得喜上眉梢。
诸位,要是京城周边真有老圈地,家里又娶了一个北村姑娘、一个南山孤女当儿媳,还都像这般能干,那可真是稀奇事。好在我这说书的不过是闲聊解闷,您这听书的就当是听了一场梦话,见怪不怪,权当消遣罢了!
安太太见老爷不停地夸赞张姑娘写的字,生怕他又引经据典发起议论,打断了正事,赶紧说道:“老爷要是觉得没什么要改的,就把这章程交给他们仔细看看吧。”安老爷没有直接往下传,反而把章程递给张老爷,说道:“亲家,你瞧瞧,这俩孩子可真不简单!”张老平日里满脑子都是耕地播种、碾米筛谷的农事,压根没想到会让他看文章书法。他接过章程,连翻都没翻,又递回给安老爷,说道:“亲家,我就不看了,俩姑奶奶跟我商量这事儿好几天了。这办法好啊,早该这么打算。一来,咱俩平时难得聊到这些;二来,我嘴笨,不太会说话。我到了你家,瞧着什么东西都得花钱买,可上哪儿弄那么多钱去?”安太太笑着问道:“亲家老爷,这些东西不花钱买,还能从哪儿来呢?”张老感叹道:“嗳!亲家太太,也难怪你这么说。你们都是出身富贵,在天子脚下长大的,上哪儿听过这些道理?我给你们老两口仔细说说,只要把地整治好了,你家大半东西都不用买了。”
安老爷听了,十分惊讶。只听张老接着说:“刚才我们姑奶奶不是说要把地分类吗?就拿庄稼地来说,要是好好种上成片的稻子,你家吃的大米就能省下不少。”安老爷笑道:“亲家,你这话就不了解京城的情况了,京里吃的米全靠南方运来。”张老反驳道:“靠南粮?我问你,上回你带我去逛的稻田场,那么大片地,人家怎么种的?咱们这儿四面环河,安上两架水车,还怕没水灌溉?要是不用水车,挖条水渠,雇四个长工戽水也够用。等稻子丰收了,一年都喝不完香喷喷的米粥,剩下的稻草还能喂牲口。麦子熟了,能吃新鲜面,还不用担心掺假。要是想吃粗粮,也不用买。等把麦子磨成面,喂牲口的麸子也有了。至于豆子、高粱、谷子,更不用说了。再说种菜,那么大两三块园子,想种什么菜,地就能长出什么菜。除了日常吃的新鲜菜,到了腌菜的时候,还用得着整车买大白菜,大捆买黄瓜韭菜吗?有了面、豆子、芝麻,自家就能做酱、磨香油。还有那果木庄子,我看你家地里大大小小有四五个山头,山上的果子可不少,新鲜的、晒干的,哪样不是家里常用的?哪样又不是得花钱买的?棉花就更不用说了,虽说你家老爷太太可能不穿粗布衣裳,但家里的老妈子、小丫头,往后俩姑奶奶要是生了孩子,哪能不用粗布?”
张姑娘听了,偷偷跟何小姐说:“好好的话题,又扯到生儿育女上去了。”两人正说着,就听见安太太笑道:“亲家说的有道理,可你瞧我家这些人,哪有会纺线织布的?难道都披着棉花出门?”张老说:“怎么没人会?你亲家母就会,詹家大妗子也会,不信你问闺女,她能说不会?”张姑娘又小声嘀咕:“这下连我也被捎上了。”
张老越说越兴奋,也不管别人接什么话,继续说道:“等咱们什么时候置上几台织布机、几辆纺车,就算你家二奶奶们学不会,那些佃户家的女人哪个不会?把她们找来,按短工给工钱,再管两顿小米咸菜饭、一顿粥。等布织出来,亲家太太你算算,一匹布比买的得便宜多少!再说到生火做饭,柴火遍地都是。山上的干树枝,地上的干草、芦苇叶、高粱秆,哪样不能烧?不过你们大户人家没这么做惯,再说也犯不着费这些事。如今既然要整治土地,将来定租的时候,就跟佃户们说清楚,哪些东西该年终交,哪些该按季、按月、按天交。除了交给咱们的东西,剩下的折算成租子。你瞧,这样进的钱越来越多,花的钱越来越少,就是躺着吃也吃不完。为什么说‘靠天吃饭,赖天穿衣’呢?总不能什么都靠买吧!我嘴笨不会说漂亮话,也就是在亲家你家,底下的伙计们不会捣乱。要是换个地方,有人听了这话,还不得骂我多管闲事!”
安老爷和安太太听了这番实在话,心里十分满意,顿时觉得这位乡下亲家比那些只会在年节送八盒礼品的城里亲家有用多了,忙说:“太好了!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成的事,我们就全仰仗亲家了。”安老爷说着,站起身来,郑重地给张老鞠了一躬。
没想到张进宝在旁边听了,不仅没觉得多事,反而比主人还高兴,连忙说道:“奴才还有句心里话,咱们家如今难得娶了这么能干的两位大奶奶,又碰上奴才的亲家老爷愿意帮忙,老爷、太太可别犹豫,别觉得咱们家的门第,不该算计这些。这话听不得。整治土地是根本,早就该这么做。”安老爷说:“太好了!我正想就亲家老爷的事嘱咐你们,你先想到了,更好。”安老爷刚要开口,张进宝已经猜出了他的意思,赶紧回道:“老爷、太太放心,奴才早说过,都是为了主子。何况亲家老爷是为咱们家办事,平日里对奴才们也宽厚。要是众家人有一点差错,老爷只管责罚奴才。”安老爷又夸了句“很好”,这才把经折交给张进宝,众人这才退下。
张进宝领着众人离开后,又叮嘱了一番。张亲家老爷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临走时也跟大家客气了几句。过了两天,土地的勘察丈量工作便陆续展开。这事千头万绪,既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也不是三两个月能完成的。转眼间,安家众人忙忙碌碌,送走了寒冬,迎来了新春;开春后,谷雨刚过便是麦收时节;芒种一过,又到了秋收大忙。不知不觉间,槐花变黄,进京赶考的举子们也开始忙碌起来。
这大半年里,安公子除了埋头苦读,每月逢三、六、九日写作文,每天作一首试帖诗,题目都是安老爷亲自出,文章也由安老爷批改。公子也真是一心向学,足不出户,专心致志,随着时间推移,学业进步显着。转眼间就到了八月初,乡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正所谓:利用始知耕织好,名成须仗父兄贤。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