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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回心向善买犊卖刀隐语双关借弓留砚

这部书的前二十回,已经将安、何、张三家的故事紧密串联在一起,其中种种情节关联此处不再赘述。从第二十一回开始,故事将围绕雕弓宝砚的离合,谱写一段双凤齐鸣的美好佳话。

安太太、张金凤婆媳俩与何玉凤姑娘相聚后,便和褚大娘子一同住在青云山山庄。几人相谈甚欢,直至深夜才各自安歇。屋外,除了本庄的庄客和长工,邓九公又调派了两名得力手下,忙着筹备次日守灵的事宜。安老爷也留下戴勤,并让华忠前来帮忙。众人连夜宰杀牲口、准备菜肴,就连左邻右舍也腾屋子、搬桌椅,为操办丧事做准备,忙得一夜都没好好休息。天还没亮,褚大娘子就听见鸡叫,率先起床梳洗,带着仆妇们打扫屋子。随后,安太太婆媳和何玉凤姑娘也纷纷起身,洗漱完毕。这时,褚一官带人送来许多食物,收拾妥当后端进屋内。安太太热情地招呼:“大姑娘,今天可得多吃点,昨天忙得都没好好吃晚饭。”说来也有趣,何玉凤在其他事情上颇为执拗,唯独在饮食上从不让人操心,几人很快便一同用完餐。

安老爷和邓九公早早在家吃饱饭,便前来探望何玉凤。简单寒暄后,何玉凤又跪在灵柩旁,尽哀尽礼。这时,戴勤带着女婿随缘儿和华忠进来拜见姑娘。何玉凤见自己的丫鬟有了归宿,日后还能常常见面,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她见褚大娘子一口一个“大哥”地唤着华忠,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又冒出这么个大哥?”褚大娘子解释道:“这就是你昨天说的那位亲戚。”何玉凤这才明白,原来他就是安公子的奶公华忠。两人见过礼出去后,华忠又进来禀报:“张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到了。”

原来,张老夫妇昨日得知十三妹有了下落,恨不得立刻赶来相见。但安老爷担心事情尚未敲定,张太太来了再说出些不合时宜的话,坏了大事,便借口让他们照看行李,暂不邀请,让他们在店里等候消息。昨晚一接到通知,老两口天不亮就出发,赶到青云堡褚家庄时,发现大家都已进山,于是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他们进门后,先在灵前拜了几拜,随后过来见何玉凤,哭哭啼啼说了好一会儿,大意是感谢姑娘从前的恩情,也表达了对她如今遭遇的心疼。言语质朴,虽然说得不算连贯,但满满都是真挚的情意。

邓九公请张老到前厅就座。褚大娘子此前从未见过张太太,心里暗自嘀咕:“怎么这样一位母亲,能生出金凤姑娘那么聪明俊秀的女儿?”褚大娘子生性活泼顽皮,本想打趣几句,但顾及张金凤,便忍住了。她礼貌地问好、交谈,随口问道:“您今天几点坐车过来的?”张太太笑着说:“哪还坐车呀!我说路不远,走着去就行。他爹还说:‘我怕啥?大步一迈就到了!你慢吞吞的,走到啥时候!’我就说:‘那你给我找辆小推车吧。’结果雇了辆小推车,推车的还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根本推不动,看得人着急,还不如我自己走着痛快!”众人听了,想笑又怕失礼。偏偏这“八十多周儿”的话,和邓九公的年纪差不多,邓九公听了,也有些尴尬,连忙岔开话题,问褚一官:“外头的事情都准备好了吗?”褚一官答道:“都齐了,就等里头的吩咐。”

原来,安、邓两家事先商量好,都在这天前来祭奠。安老爷见张家二老到了,便告诉邓九公,已经为张家准备了一桌现成的供菜。第一拨祭奠的是安老爷一家。褚一官赶忙招呼戴勤、华忠、随缘儿进来,摆放桌椅、准备香烛。由于是在山里,没有城里那些鼓乐仪仗和繁复的祭奠仪式,众人只是将祭品整齐摆好。何玉凤看了看供菜,除了汤饭茶酒,并非寻常庄户人家常见的十五大碗楞鸡、匾丸子、红眼儿鱼、花板肉,而是整齐的十三盘。其中有全羊十二件,每四盘为一路,共摆了三路,中间还放着一盘,是从十二件羊肉上切下的肉片拼成的攒盘,羊头、羊蹄、内脏等都在其中。

安老爷拈起香,带着安公子行三拜之礼。接着,安太太带着张金凤也依样行礼。何玉凤不好阻拦,只能按礼回拜。祭奠结束后,安太太恭恭敬敬地撤下中间供奉的攒盘,往碗里拨了些饭,浇上一勺汤,拿了双筷子,亲自端到何玉凤跟前,蹲下身劝她吃一点。何玉凤向来不吃羊肉,只是摇头。安太太劝说道:“大姑娘,这是老太太的赏赐,多少得吃一点。”说着,夹了一片肉和几颗饭粒,喂进姑娘嘴里。何玉凤只好嚼了嚼咽下去,但心里却不明白这是什么规矩。当时,不仅何玉凤感到疑惑,就连见多识广的邓九公,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仪式。其实,这是八旗人家吊祭时的老传统,在当时还颇为流行,只是到了现在,这种习俗早已失传,几乎无人知晓,就像是史书里缺失的记载一般。

闲话暂且不表。祭品撤下后,邓九公作为东道主,邀请张家二老祭奠,仆人端上一桌荤素搭配的供菜。张老拈香磕头,轮到张太太时,她一边磕头,嘴里还嘟囔着些话语,却听不太清内容。张家二老祭奠完毕,便轮到邓九公带着女儿、女婿行礼。只见热气腾腾的一桌菜肴端了上来,有各种珍馐美味、鸡鸭鱼肉,还有大盘的馒头、整块的红白肉,每一样都做得精致讲究。邓九公、褚一官夫妻按照规矩上香行礼。礼毕,褚一官出去焚烧纸钱,邓九公父女却突然放声大哭。何玉凤见状也陪着落泪,戴勤家的和随缘儿媳妇则跪在她身后跟着哭泣。

你或许会好奇,邓九公父女这是在为何太太难过吗?何太太为人忠厚老实,加上后来生病,邓九公与她本就交情不深,就连和褚大娘子相处的两年多时间里,也没怎么深聊过家常,他们哪儿来这么多眼泪?其实,父女俩各有各的心事。

邓九公心里感慨:人活一辈子,虽说儿子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但对家庭来说却不可或缺。就像何家夫妻,如果能有安公子这样的好儿子,何至于让女儿去报仇、守孝?即便有何玉凤这样顶天立地的女儿,做到这个份上,她心里也不知藏着多少难以言说的苦楚。而且,世事难料,又怎么能指望一定能遇到安老爷这样拼死相助的人?再想到自己,也只能依靠女儿照顾,都快九十岁的人了,难道还能指望养儿防老?就算真有儿子,万一不成器,不仅无法依靠,自己晚年还要默默承受痛苦,倒不如无牵无挂,还能少些烦恼。这便是邓九公心中所想。

褚大娘子则想着:身为女儿,虽然和儿子侍奉父母的方式不同,但同样都要尽孝报恩。何玉凤如此出色,做女儿也不比儿子差。可惜命运不济,遇上这样的遭遇,实在无奈。再看看自己,虽说能陪在父亲身边尽孝,但父亲年事已高,身体就像春天的寒、秋天的热,看似硬朗,实则脆弱,“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就算自己再孝顺,也不能要求夫家永远延续邓家香火。这便是褚大娘子的心事。

不过,父女俩心疼何玉凤、舍不得她离开的心意却是相同的。正因为这份不舍,他们才早早做了打算,想在姑娘启程时,表现得干脆利落,不流露出悲伤,好让她安心北上,走上安身立命的正途。所以,他们要借着今天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就当是提前告别。这份心思,既有英雄般的果决,又饱含着儿女间的深情。

当下,邓九公父女哭得悲悲切切、抽抽噎噎,场面十分凄惨。安老爷和张老赶忙上前,好说歹说才把邓九公劝住;安太太和张太太也过来劝慰褚大娘子,张金凤则去安抚何玉凤。安太太对褚大娘子说:“姑奶奶,歇会儿吧,别再惹大姑娘伤心哭了。”这一句话,反而勾起了褚大娘子心中对何玉凤的不舍,她越想越委屈,又哭个不停。众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终于让大家止住了眼泪。随后,褚一官带着众人撤下饭菜,邓九公叮嘱道:“姑爷,这桌菜可别糟蹋了,撤下去热一热,待会儿给里头的人吃。”褚一官连忙应下,便和华忠等人擦净桌子出去了。

此时,山上山下、远村近邻的许多男女老少纷纷前来祭奠。有人带来成串的纸钱,有人糊了纸包袱装上金银锞锭,还有人特意买了成对的小蜡烛,拿着高高的香,坚持要点燃蜡烛、烧了香才肯磕头;更有人煮了两只肥鸡,拴着一尾活鱼来供奉;甚至有人提着一蒲包点心、十来个鸡蛋、几块粘糕饼子,也来上供磕头。这些人之所以来,一是因为何玉凤平日里对他们十分宽厚,出手又大方,谁家手头紧要点钱,只要开口,她有求必应;二是有她住在山里,一般的土匪恶霸不敢轻易来骚扰;三是这山里大多是邓九公的产业,大家见东家都如此重视,也都想借此表达一番心意。所以,每个人都是真心实意地磕头礼拜,不少村婆村姑还一边感叹一边抹眼泪。换作往日,何玉凤早就不耐烦了,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安老爷昨天那番话,让她的心暖了起来,再也凉不下去,她不仅没有厌烦,反而红着眼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感谢大家这两三年来照顾母亲、帮忙料理家中事务的辛苦。

一番应酬下来,众人散去时,眼看就要到晌午了。邓九公说道:“大家肯定都饿了。”便催促着开饭,自己则陪着安老爷父子和张老到外面入座。不一会儿,饭菜就端了上来,满满一桌的燕窝、肥美的海参、大片的鱼翅,还有油鸡、填鸭等美味佳肴。褚大娘子拿着筷子,站在桌边对张太太说:“张亲家妈,不是我怠慢您,我们老爷子和二叔是拜过把子的兄弟,二婶也算半个主人,今儿您可得坐上座。”张太太连忙摆手,扭过头去说:“姑奶奶,你别让了,我可不吃这饭。”安太太好奇地问:“亲家,您这么早就吃过饭来了?”

张太太答道:“哪儿吃了呀!鸡叫三遍就急着往这儿赶,哪有功夫吃饭?”张金凤关切地问:“妈,您没吃饭,这会儿为啥不吃呢?是身体不舒服吗?”张太太皱着眉直摇头:“不是,不是。”褚大娘子笑着问:“那到底为啥呀?您可别挑我理啊?”张太太急忙解释:“哎哟,姑奶奶!我可不懂啥叫挑礼!你们吃你们的,别管我,菜凉了可惜了的。”大家一头雾水,纷纷猜测原因,张太太却只说:“没原因,我自个儿心里有数。”

何玉凤在一旁看着,心里也犯嘀咕:“这位太太平时没这么倔啊,今儿这是怎么了?”忍不住问道:“您该不会是怪我没招呼好吧?我穿着孝服,实在不方便招待客人。”张太太一听急了:“姑娘,这是啥话!我要是怪你,还算个人吗?跟你说实话吧!自打去年你在庙里救了我们一家子,第二天咱们就分开了。我当时就跟老伴儿说:‘也不知啥时候才能再见到这姑娘,见着还好,见不着,咱下辈子就变牛变马给她耕地拉磨!’谁能想到今儿又见到你了!昨儿一听说信儿,我俩高兴得不得了,还赶紧念佛许愿。老伴儿许愿说以后逢山就去拜,见庙就磕头;我呢,就许愿为你吃斋。”何玉凤疑惑道:“您许愿为我吃斋也行,可今儿又不是初一十五,也没遇上啥灾病,为啥非得吃斋呢?”张太太一本正经地说:“我不管,我许的是一年三百六十天的长斋!”安太太赶忙劝道:“亲家,这可使不得,哪有这样的道理。”可张太太只是一个劲儿地摆手摇头,根本不听劝。

褚大娘子见状,只好先招呼大家吃饭,一边说:“那也不打紧,我让人赶紧给您炸点锅渣面筋,下碗素面,单独给您做。”张太太却大声嚷嚷起来:“姑奶奶,别白费事儿!我不吃!别说锅渣面筋,我连酱油都不沾,我许的是白斋,就吃白饭!”褚大娘子忍不住笑道:“哎哟,我的亲家妈!一年到头不吃带盐带酱的东西,万一身上长出白毛可咋办?”这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可张太太却一脸严肃,丝毫不受影响。褚大娘子没办法,只好让人端来一碟馒头、一碟豆子和芝麻酱,还有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只见张太太把馒头和芝麻酱推到一边,一口气白嘴吃了三碗饭,说道:“行了,再给我点开水,我不喝浓茶,吃白斋不能喝茶。”

张金凤看着母亲,又觉得好笑又心疼,说道:“妈,您这样可不行啊!虽说为了姐姐许愿是好事,可这白斋要吃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啊?”张太太认真地对女儿说:“啥时候是个头?我跟你说,等你姐姐有了婆家,日子过得安稳了,我才开斋!”何玉凤刚想说话,众人先笑了起来,纷纷说:“这可使不得!”张太太却坚持道:“你们都别劝了!许愿就得算数,咱们这儿一动念头,西天的老佛爷马上就知道了,可不能反悔!反悔就是造孽!我自己造孽也就罢了,这是为姑娘许的愿,反悔了不是给姑娘添罪过吗?‘恩将仇报’,那能叫人话吗?”

何玉凤一边吃饭,一边听着张太太这番话,仔细一想,心里暗自嘀咕:“我何玉凤从十二岁开始,单枪匹马闯荡这些年,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从没服过软、吃过亏。就算是昨天安伯父那样有学问、有见识的人,我也能说上几句。可今儿碰上这位太太,简直像个‘魔障’,我是真没辙了。这会儿跟她讲道理,肯定说不通,只能以后再慢慢商量了。”

各位,这念佛、吃斋的事儿,儒家向来不提倡,其实和佛门的教义也没多大关系。不过,这道理跟妇道人家可讲不明白。为啥呢?有些人是为了省钱,吃斋能省点买鱼肉的花销;还有些人是为了清肠胃,解解油腻。偶尔吃斋倒也无妨,可要像张太太这样,坚持一年三百六十天只吃白饭,可太难了!就说刚才,她一口气吃了三碗白饭,再喝点凉水,一般人肯定得胃酸难受。可没想到,她从这一顿开始,真就铁了心吃白斋,任谁劝都没用。您说她哪懂什么“恒心”“定力”?不过是出于内心的一片赤诚。这就像圣人说的:“只有天下最真诚的人,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本性。”又说:“只有天下最真诚的人,才能感化他人。”作者花这么多笔墨写张太太吃白斋,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各位记好这话,且看以后张太太开斋的时候,这些情节到底有什么作用。

闲话不多说。里外众人吃完饭,张老夫妻惦记着店里没人照看,便匆匆告辞回去。邓九公、褚一官送走张老后,又陪着安家父子回到屋里。安老爷告诉安太太,已经派梁材去临清找船了,大家又开始商量将来乘船时人员怎么安排、行李怎么放置。正讨论得热闹,一个庄客悄悄进来,给褚一官使了个眼色,把他请了出去。不一会儿,褚一官回来,在邓九公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只见邓九公瞪大了眼睛,惊讶地问:“他们怎么会得到消息来了?”褚一官解释道:“您想啊,他们离这儿也就二三百里地,虽说不敢直接来这儿捣乱,可这儿两头都通着大路,人来人往的,消息哪能瞒得住?”

安老爷听见,赶忙问:“谁来了?”邓九公面色凝重地说:“就是我前几天跟你说的那个海马周三。”接着又回头问褚一官:“就他一个人?”褚一官摇头道:“怎么会一个人!他们四个寨子的头领都来了,我认识的有牤牛山的海马周三、截江獭李老、避水獭韩七,癞象岭的金大鼻子、窦小眼儿,野猪林的黑金刚、一篓油,雄鸡渡的草上飞、叫五更,还有一个我不熟,但他跟小华相公认识,还打听二叔的事儿呢。”邓九公听了,低头沉思,满脸都是为难的神色。

先打住!听到这几个人不三不四的绰号,想必大家都好奇,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物,有着怎样的来历?海马周三原名周得胜,正是当年被十三妹姑娘用刀砍断钢鞭,打倒在地,还差点被逼着涂脂抹粉,最后饶他性命并立下罚约的那个人。他原本是江洋大盗,因擅长驾船,总能抢得有利风向,顺流而行,在水面上交战时,他的船快如奔马,因此得了“海马周三”这个绰号。

李老名叫李茂,韩七名叫韩勇。这两人极为擅长潜水,能在水底潜伏长达三日三夜。李茂使一对熟铜拐,能潜在水底跟着船走,瞅准时机,一拐搭住船帮,翻身上船,抡起铜拐,不管船上有多少人,都能被他打下水,轻松将船据为己有;韩勇则使用一柄短柄镔铁狼头,腰间系着一条锁链,锁链末端拴着一根一尺多长的百炼钢锥,形状就像大号的冰镩。他靠着这两件兵器,专门在水下凿船底,再大的船,被他凿出个窟窿,灌进水后就动弹不得,只能任他劫掠。因为他们俩在水中的危害,人们把他们比作江里吃人、水底毁船的水獭,称他们为“截江獭”“避水獭”。

这三人原本在淮南、三江、两浙等地的江河湖海劫掠客商,水师官兵都不敢轻易招惹。后来施世纶任漕运总督,收编众多绿林好汉围剿海寇,他们在水上待不下去,又不愿归降,便转战陆路。他们联合了旱路上的黑金刚郝武、一篓油谢标、草上飞吕万程、叫五更方亮四人。郝武使一根金刚降魔杵,谢标用一把双刃镋,吕万程擅长鸡爪飞抓,方亮则不用兵器,只持一面遮身牌,藏在牌后用鹅卵石打人,百发百中。这九人分别占据牤牛山、癞象岭、野猪林、雄鸡渡四座山头,打家劫舍。

等等!说书的,你这话听起来有些夸大其词。我大清江山稳固,太平盛世,君圣臣贤,兵强马壮,怎么能和季汉、南宋相提并论,任由这伙人像《三国演义》里的黄巾贼、《水浒传》里的梁山泊好汉那样胡作非为?难道那些总督、提督、道台、参将等官员都不管事吗?

各位,这事儿得结合当时的形势来看。我朝自开国以来,除了日常事务,先是平定前三藩之乱,接着又处理后三藩事务,随后还有西北两路的大规模战事,算起来历经多少年,多少大事!那些王侯将相哪有一天能安闲?好不容易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海马周三这伙人,就像人身上的癣疥、良田里的蒺藜,不值得大动干戈。而且他们虽违法乱纪,但只是为了温饱,只抢劫客商,从不掳掠妇女,更不敢攻打城池;贪图钱财却不害人性命,也不敢公然对抗官府,所以一直没被官府查办。

在太平年月,谁愿意无端生事,反而让百姓受累?就算有人被劫,像谈尔音那样的,丢了不义之财,也只能默默忍受,哪敢声张?再说,当年邓芝龙、郭婆带那样的大盗,朝廷都网开一面进行招抚,饶他们性命,何况这些小毛贼?这正体现了我朝的仁厚,掌握着生杀大权。要是没有这些缘由,作者又怎会随意编造?

言归正传。牤牛山的海马周得胜、截江獭李茂、避水獭韩勇三人,某天闲着无事,约了癞象岭的金大鼻子金大力、窦小眼儿窦云光,野猪林的黑金刚郝武、一篓油谢标,雄鸡渡的草上飞吕万程、叫五更东方亮,在牤牛山山寨聚会。这时,负责打探消息的小喽啰来报:“发现一伙大行李,箱笼众多,估计金银财物不少。只是白天人多,不好下手。现在听说这伙行李在茌平老程家落脚,特来禀报。”九人听了,喜笑颜开,都说:“运气来了,生意上门!”

海马周三转头吩咐一个小头目:“兄弟,辛苦你跑一趟。你从大路跟着他们,看看他们住哪家店,再打听清楚情况,有没有麻烦。趁大伙都在,等你消息,咱们一起行动。”小头目领命,乔装打扮后,下山朝茌平大路赶去。

他到了茌平镇,先在小饭铺填饱肚子,然后在街上闲逛,想找个“眼线”。所谓“眼线”,就是强盗在沿途收买的熟人,帮他们打探消息,也叫“地土蛇”“卧蛋”。他找到这些人,打听到那批行李住在悦来老店,行李主人带着家眷走亲戚去了,店里没剩几个人。小头目大喜,又问:“打听到行李主人的底细了吗?”那人说:“问清楚了。主人姓安,是旗人,做过南河知县。现在是他家少爷从京城来,接他回京城,路过这里。”小头目一听,大惊失色:“坏了!这不是我的恩官安太老爷吗?幸好我来打听了!”

原来这个小头目叫石坤,绰号“石敢当”。他曾在南河工地当夫头,受过安老爷的恩惠。之前安公子路过牤牛山,邀请公子上山喝酒的就是他。石坤急于回山报信,没走原路,抄近道从岔道口进了青云堡,想经桐口出去。走到青云堡时,他满头大汗,口渴难耐,便在安老爷曾歇脚的小茶馆喝茶。他看到庄上的人来来往往,挑着圆笼,装着厨具、肉菜,都往山里送。石坤和邓、褚翁婿相识,就问跑堂的:“今天庄上有什么事,这么热闹?”

跑堂的回答:“邓九太爷在这儿,爷儿俩这几天天天进山里帮人办丧事,明天守灵,后天出殡。”石坤又问:“山里哪家这么重要,要邓九太爷亲自帮忙?”跑堂的说:“听说是邓九太爷女徒弟十三妹家。”石坤心里一惊:“十三妹姑娘对我们山寨有恩,怎么没听说她家有事?”忙问:“她家谁去世了?”跑堂的说:“好像是她母亲。”石坤暗想:“这事得让寨主知道。”他喝完茶,付了钱,急忙赶回牤牛山,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众人。

周得胜听后,对其他八人说:“幸好打听清楚,这行李动不得。”众人有的知道缘由,有的不清楚,纷纷询问原因。周得胜便把当年去找邓九公,遇到十三妹,被打败又被饶恕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众人说:“既然这样,我们不能坏了山寨的义气。”

有人可能纳闷,十三妹刀断钢鞭的事,除了海马周三、截江獭、避水獭三人亲身经历,其他人跟着讲什么义气?其实做强盗也有他们的规矩。海马周三觉得,被十三妹打败是兵家常事,但她饶了自己受辱的羞耻,就是给了面子;其他人则认为,大家都是绿林中人,“一笔写不出两个绿林”,照顾周三的面子,就等于照顾大家的面子。所以周三一说,众人立刻异口同声表示要“以义气为重”,尽管他们很多人都没见过十三妹,也不清楚具体情况。这就是所谓的“盗亦有道”。

海马周三见众人如此仗义,便说:“今天因为我的缘故,耽误了弟兄们的买卖,明天我该摆酒赔罪。但听石兄弟说,十三妹姑娘家有丧事,明天守灵,我得和韩、李二位兄弟去尽份心意,不能在山上招待大家,改日再好好补偿。”众人中数黑金刚郝武年纪最大,他身高六尺,膀大腰圆,黑红脸膛,浓眉大眼,下巴留着钢须,性格火爆。他一听周三这话,大手一挥:“周兄弟,你这就见外了。咱们弟兄有财同享,有马同骑,你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何况这十三妹姑娘听起来是个英雄,难道只有韩、李二人该给她母亲磕头,我们就不该去?在座谁要是不给周兄弟面子,不一起去,先吃我黑金刚一杵!”众人纷纷称是,决定一起去,并请石坤带路。海马周三十分高兴,立刻吩咐在山寨准备一口大猪、一只肥羊、一大坛酒,又买了香烛纸钱,派人先送到路上等候。

众人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凌晨,这十位好汉都没携带任何兵器,只带了两名负责照看马匹的喽啰,从牤牛山朝着青云山赶来。等打听到十三妹的山庄位置,一行人快马加鞭来到门前,下马时,正巧随缘儿在庄门外闲逛。石坤从前做夫头的时候,常见随缘儿跟着安老爷到工地监督,便上前打招呼,还向他打听安老爷的情况。

这番情景,除了作者心里清楚来龙去脉,就连邓、褚两家都不明就里,安老爷更是满心疑惑。他暗自思忖:“随缘儿怎么会认识这群强盗?他们又为何打听我?”再看邓九公低头不语,一脸为难的样子,刚想开口询问,只见邓九公抬起头说道:“老弟,今天这事有些棘手。他们既然来了,不让进不合适。在姑娘眼里,这伙人不过像脚下的泥土,不值一提,他们自己也习惯了姑娘的厉害;但你毕竟做过官,虽说如今已不在官场,可弟妇和侄儿媳妇哪见过这阵仗?这里又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回避,这可如何是好?”说着,又转头对玉凤姑娘说:“姑娘,要不你到前厅见见他们,打发他们早点回山吧。”

玉凤姑娘回应道:“我也正这么想。我出去见他们倒没什么,不过他们既然是来上祭的,按照礼数,应该让他们到灵前尽礼。而且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也得和他们见一面,把以前的事情做个了断。至于安伯父一家,确实不适合和这伙人见面,如今暂且请他们到后厦的里间回避一下,还望不要介意。”安老爷和安公子听了倒没什么,可安太太和张姑娘一听说要把这群人让进来,顿时吓得手心直冒冷汗。

褚大娘子连忙安慰道:“二婶娘,您别害怕。这些人都是我父亲的手下败将,况且还有我何家妹子在,没什么好怕的!”说着,一手搀扶起安太太,一手拉着张姑娘,连同安老爷父子一起,请到后厦西里间暂时躲避。邓九公吩咐人点上灵前的香烛,又让人把带来的猪、羊、酒和纸钱等祭品抬到院子里摆好,随后让褚一官去请那伙人进来。安老爷和公子站在里间的帘子边上向外张望,安太太婆媳俩和褚大娘子则在板壁边的方窗前悄悄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一会儿,只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群横眉怒目、挺胸凸肚的人走了进来。他们个个穿着缨帽缎靴,外披长袍,内着短褂。进门后,众人威风凛凛地朝着灵前拜祭,拜完起身便向玉凤姑娘行礼。只听玉凤姑娘大大方方地说道:“周、韩、李三位,之前承蒙你们看在我那张弹弓的份上,跑了一趟淮安,我还没来得及道谢,今天又劳烦各位大老远备礼来上祭!”海马周三赶忙回应:“这点小事,哪敢让姑娘挂在嘴边!老太太离世,我们早该来帮忙,只是消息知道得晚了,所以今天才赶来。听说明天就要出殡,要是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姑娘尽管吩咐,哪怕是抬杠、铲土,我们出点笨力气,也算是尽份心意。”

玉凤姑娘说:“这事就不麻烦各位了。其实明天不出殡,我母亲也不会葬在这里。过几天,我要扶柩回乡。我走之后,只希望你们还能像我在这里时一样,好好敬重邓九太爷,别让我的乡亲们受欺负,这就是你们的好意了。”海马周三说:“姑娘放心,这话三年前就在大伙面前说清楚了,我们怎敢反悔!”

玉凤姑娘说:“如此甚好,可见你们讲义气。我就不奉陪了,请外面喝茶吧。”众人响亮地答应一声,连忙退了出去。

嘿!各位瞧瞧,这姑娘架子摆得十足,这群强盗却赔尽了小心!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财能压服奴婢,技艺能震慑同行”,也叫“一物降一物”吧。

众人退到院子里,这才悄悄问邓九公:“从没听说这里是姑娘的家乡,刚才她说要扶柩回乡,是怎么回事?”按理说,这问题轮不到他们问,邓九公也没必要耐心解释,这样还能省了作者不少笔墨。可邓九公这会儿刚结交了安老爷这样的好兄弟,又成功劝服十三妹这样的得意门生,心愿已了,恩情已报,心里正畅快着呢。就算没人问,只要话头带到,他都想多说几句,更何况问这话的还是海马周三这群人,以他的性子,哪憋得住?只见他一把捋起银丝般的长胡子,歪着头笑道:“哈哈!老弟兄们想听?听我慢慢道来。”他等不及到别处,就在院子的太阳底下,从姑娘当初如何立志为父报仇讲起,一直说到安老爷怎样劝她回乡合葬双亲,一个细节都没落下,一边说一边比划,时而高声叫嚷,时而开怀大笑,把事情原原本本向众人说了一遍。

众人听了这番话,一个个低下头,许久都没说话。突然,黑金刚郝武一拍脑门,叹了口气,对众人说:“兄弟们!照这么说,咱们都错了,大错特错!想想看,谁没有父母?谁又不是父母的孩子?这位姑娘虽是女流之辈,但就看她这份孝心,不忘为父报仇,还尽心奉养母亲,又遇上安太老爷这样慈悲仗义的人成全她。这才叫英雄之间相互赏识,儿女情长产生共鸣!咱们空有英雄好汉的名号,从小不听父母教诲,不读书,不务正业,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尽干些胡作非为的事,最后成了强盗。可怜我黑金刚,家中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我何曾好好孝顺过一天?就算得了不义之财,她吃穿用度也整日提心吊胆。各位兄弟都回山去吧,我从今往后洗手不干了,我要把母亲从山寨接出来,找个安稳地方,哪怕种地刨食,向老天爷讨口饭吃,也要让老母亲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再也不当这强盗了!”

众人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本就有些触动,再加上黑金刚这番话,纷纷说道:“黑哥哥说得对!我们当中,有的父母已经离世,有的还健在,既然已经醒悟,若不趁早回头,肯定得不到老天庇佑。我们不如齐心协力,今天就脱离绿林,这才是正路!”邓九公听了,高兴得大喊:“好!”还竖起大拇指称赞道:“这才是我邓老九的好朋友!”说着,众人一起向邓九公深施一礼,说道:“邓九太爷,我们这就回山收拾房间,接回老小,把马匹器械都处理掉。喽啰们愿意留下的,就当随身随从;不愿意的,就让他们自谋生路。我们这就告辞,去做正经事了。”

邓九公赶忙伸出双手拦住众人,大声说道:“先别走!我邓某人还有几句话要说,大家可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寻思着,你们这一散伙,虽说身上都有些盘缠,但一时之间没个安身之所,也没有正经营生可做;再说,知心好友千金难换,你们老弟兄们天天在一起,这一分开,多没意思。你们瞧瞧这青云山周围,只要我鞭子指到的地方,站着的房子、躺着的田地,都是我邓老九的。随便找个村子、庄子腾一腾,都能安置下你们。要是房子不合适,山上有的是木料,凭老弟兄们的本事,自己盖房子也不在话下。要是真想种地务农,这山里荒地多的是,山价地租我分文不收。等以后闲下来,我把你们都叫来,找个树荫凉儿,痛痛快快喝上几顿酒,岂不快活?”

众人听了,连忙推辞:“这怎么好意思麻烦您呢?”邓九公接着说道:“先别忙着拒绝,我还有话要说。方才提到的安太老爷,你们连面都没见着,只是听我讲了几句,就决心改邪归正了。这样一位救人于水火的菩萨,你们难道不想亲眼见见?”众人一听,齐声说道:“求之不得!只是不知这位老爷现在何处?”邓九公哈哈大笑:“告诉你们,他就在屋里坐着呢!”说罢,便朝着屋里大声喊道:“老弟呀,快出来!你看,又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安老爷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又惊又喜:“没想到这伙强盗竟有这般觉悟,可见良心未泯!”听到邓九公的呼唤,他整理好衣冠,从容地走了出来。石敢当石坤一眼望见安老爷,赶忙对众人说:“各位兄弟,这就是我的恩官安太老爷,咱们快磕头拜见!”众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说道:“太老爷在上!我们都是不懂事的人,本不敢惊扰您,如今斗胆求见,还请太老爷指点几句,让我们来世也能有个好前程!”

安老爷站在台阶上,笑容满面地拱手说道:“各位壮士请起!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常言说‘孽海茫茫,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们今日的决定,才称得上是真英雄,才对得起父母养育之恩!从今后安分守己,做个良民,上天定会保佑你们。至于邓九公的好意,就别推辞了,成全他这番情义。你们不妨卖掉战马买头牛,放下兵器拿起锄头,学学古人‘卖刀买犊’的故事,这在绿林之中也是一段佳话。再说,你们个个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日后若有边疆战事,去战场上拼杀一番,也好为父母挣个荣耀。”众人听一句,应一句,听到最后,又一齐磕头致谢:“谢太老爷的金玉良言!”谁说“渡人难”?说到底还是度人的人没本事罢了!

闲话不多说。安老爷说完,点点头,抬手示意,转身回房。邓九公便邀请众人到前厅休息。众人满心欢喜,出门上马离去。后来,这伙人果然拖家带口投奔了邓九公,在青云山里聚成一个小村庄,靠种地为生。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当天众人散去后,大家吃着东西,谈论起这件事,都觉得十分痛快。看看天色渐晚,安家父子和邓家翁婿返回褚家庄,安太太带着儿媳与褚大娘子则留在青云山庄。一夜无话。

第二天是何太太去世后的首七,邓九公为何玉凤准备了一桌祭品,让她自行祭奠。何玉凤拈香献酒,一番祭拜哭泣,自不必细说。祭礼结束后,大家帮她暂时换下孝服。封好灵柩,邓九公立刻派了两名稳重的庄客和八个长工留守,又让人把何玉凤的细软运到庄上,粗重物件分给众人,还另外准备了赏赐。很快,车辆都已备好,众人一同前往褚家庄。山里的村婆村姑们望着何玉凤离去,满是不舍。

何玉凤到了褚家庄,进门就先拜谢邓、褚两家的照顾。姨奶奶也连忙准备烟茶饭食。褚大娘子先是去看了看孩子,接着就开始忙里忙外:腾房间、准备吃食、给何玉凤打首饰、做衣服,还要收拾上路的行李,忙得两只脚都快停不下来。邓九公想请安老爷一家和何玉凤去二十八棵红柳树住几天,可何玉凤经历了这么多事,就想静一静,不像从前那样好动了。褚大娘子也实在抽不开身,便劝父亲:“老爷子,不是我扫您的兴。这儿就是您的家,家里二老都在,去西庄看谁呢?再说,安老爷他们大概也看过咱家的房子了。忙了这么多天,大家也该歇歇,准备上路了。您疼徒弟,也得心疼心疼女儿呀,您瞧瞧我手头上多少事儿,哪有功夫两头跑?这都是小事。要是再写去二十八棵红柳树的事儿,文章的节奏不就乱了,作者还怎么收尾?”安老爷、安太太本就不想去,邓九公向来宠爱女儿,听她这么一说,哈哈一笑,便不再提了。

随后,安老爷和安公子搬到大厅西耳房,安太太婆媳与何玉凤住在东院,还把张老夫妻也请了过来,所有车辆行李都安置妥当,准备从这里出发。好在庄上有个大马圈,另开了门,进出方便,一时间,邓家东庄热闹得像个客栈。接下来的日子里,邓九公要么陪何玉凤聊天,要么和安老爷喝酒;褚大娘子一有空,就到东院找张姑娘,陪着何玉凤解闷,变着法儿做吃的,却从不提分别的事。安公子因为何玉凤在内宅,不便时常出入,就和岳父、小程相公、褚一官待在一起。

这天,梁材从临清雇船回来,雇了头二三三号太平船,还有专门装行李、运伙食的船,都停在十里外的渡口。大家商量后决定:安太太带着儿子媳妇、仆妇丫鬟坐头船;张太太、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陪着何玉凤,守着灵柩坐二船,张老和戴勤带着小厮在船上照应;安老爷坐三船。分配好后,就开始往船上搬运行李。人多力量大,不到两天,所有东西都搬运完毕。

安老爷、安太太又派华忠和程相公先走旱路回家,让张进宝提前准备。何玉凤觉得那头乌云盖雪的驴儿以后用不上了,便还给邓九公。安老爷见这驴儿神骏,就向邓九公要了过来,打算日后骑着它踏雪赏景。张老家的牛、驴和车辆,也都交给华忠一并带走。

一切准备就绪,第二天就要搬灵上船。这天,邓九公和褚大娘子正在收拾何玉凤的梳妆匣、吃食篓子和随身包袱,何玉凤看着这父女俩,心中满是不舍,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刚要开口,邓九公就说:“先别伤感,咱们先忙正事,到时候我们还能送你几程呢。”何玉凤信以为真。正说着,她看见墙上挂着自己的弹弓,便说:“我早说过把这弹弓留给您,不能失信,现在还是留下吧,您见了弹弓就像见了我。”

褚大娘子赶忙说:“先别忙着送人,这弹弓有人借走了。”何玉凤疑惑地问:“谁借的?”张姑娘接过话茬:“是我。一路上有它保平安,我们可离不开。姐姐先借我们挂在船上壮胆,到家就还你,到时候你想送给谁都行。”何玉凤向来豪爽,不在意这些小事,便说:“行吧。”这时,她又想起那块砚台,说道:“对了,那块砚台你们总拿我打趣,一会儿说在这儿,一会儿说在那儿,现在别再忘了,赶紧拿出来还人家。”褚大娘子说:“你怎么不早说!前几天装箱子,我顺手放在你装衣服的箱子里了,现在压在舱底,不好拿呀。”何玉凤埋怨道:“你这几天忙糊涂了,收起来做什么?”褚大娘子笑道:“也好,他们借了咱们的弓,咱们留着他们的砚台,等你到京城再还。你要是怕忘了,我找个人提醒你。”

说着,她转头对张姑娘说:“大妹子,到家后可得提醒两位老人家,把砚台‘取’过来。”说完,两人相视一笑。何玉凤正忙着和奶娘、丫鬟整理鞋袜杂物,没留意她们话里有话。这正是“鸳鸯绣了从头看,暗把金针度与人”,其中深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晤双亲芳心惊噩梦完大事矢志却尘缘

上回说到,安、何两家忙着准备启程,邓、褚两家则忙着送别,一边行色匆匆满心归意,一边满怀离愁别绪,这些情节都已交代清楚。一夜过去,平安无事。

第二天,天还没亮,何玉凤就起床了。她看到安太太婆媳、张太太,还有邓九公的姨奶奶都已梳洗完毕,正守在一旁,指挥着仆妇丫鬟们收拾随身行李。唯独不见褚大娘子的身影,何玉凤心想,她大概是在忙着操持那边的事务,抽不开身,于是也急忙梳洗,打算趁这个时候先去拜别邓九公和褚大娘子,好好叙一叙离别的情谊。然而,当她向姨奶奶打听时,才得知父女俩五更天就进山安排起灵的事情去了。

何玉凤听后,忍不住说道:“我在这儿整整住了三年,承蒙他们父女俩诸多照顾,此番离去,也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正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怎么这么早就走了?走的时候也不跟我说一声!”安太太赶忙解释道:“九公留下话了,说从山里走,得绕一大圈路。他带着姑爷、姑奶奶,还有你大兄弟都先去了,留下你大爷在这儿照应。咱们娘们儿就从这儿出发,到码头登船等着。反正到了船上,他们爷俩肯定会来,到时候有的是时间说话!”

何玉凤听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匆匆和大家吃了点东西,向姨奶奶辞行后,便收拾准备出发。

众人来到大厅,安老爷早已在外面等候。褚家的仆役,还有戴勤、随缘儿、赶露儿等人,也早就把车辆停在了东边的大院子里。安老爷让人在前头引路,一行人便在院子里上了车。安太太和何玉凤同坐一辆车,张太太则和张金凤坐在一起。安老爷看着众人都上了车,自己才最后上车,带着戴勤等人护送大家一同出发。

车队从青云堡出了岔道口,沿着大路朝着运河方向驶去。总共十来里的路程,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远远望去,渡口码头边停靠着三只大太平船,还有几只专门运送伙食的小船。晋升、梁材、叶通等人早已在船头等候。邓九公担心安老爷带的人手不够,特意派了三个稳重的庄客,还带着几个壮汉,让他们一路护送大家到京城。这些人看到车辆抵达码头,立刻忙活起来,搭跳板、搬行李,将众人一一安顿在安太太所在的船上。

何玉凤虽然曾跟着父亲去过一趟甘肃,但走的是陆路,从未坐过长船。如今一上船,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鲜,船上的独特氛围,与陆路行旅截然不同,让她耳目一新。

张太太一进船舱,就开始找何玉凤的行李。张金凤说道:“妈,您和姐姐都在那条船上住,行李也在那边呢。”张太太一听,说道:“那我俩不在这儿睡呀?那我回去,看着行李去。”说着,就往卧舱走去。安太太连忙拦住:“亲家,不着急,那边有人看着呢。你刚才都没吃东西……”话还没说完,张太太就打断道:“我吃啥饭呀?我就吃那一大碗白饭!等你们吃的时候,给我盛一碗送过去就行。”说完,径直往另一艘船去了。

大家稍作休息,只见褚大娘子坐着车匆匆赶来。她一进舱门就说:“敢情你们都到了,我来晚了!谁知道这一绕路,多走了十多里地!”接着,她转头对何玉凤说:“路上走得挺顺当,你放心。这回可真辛苦大少爷了,一走就是三四十里路。老爷子和你姐夫还能轮流坐车,他却一步不离地跟着灵柩走。我让人去劝他坐车,他说不累,还说是二叔吩咐的,让他紧跟着。你们就等着瞧吧,等他到这儿,保准累得不成样子。”

安太太接口道:“他一个小孩子家,也该替替他姐姐!”何玉凤听了,心里满是感动与愧疚。正想和褚大娘子再说些什么,却见她突然问道:“张亲家妈去哪儿了?”张金凤回答:“她惦记着姐姐的行李,刚去那边船上了。”褚大娘子听了,说道:“也是,我也过去看看。”说着,起身就要走。何玉凤连忙说:“你到底在急什么,这么慌里慌张的?”话还没说完,褚大娘子已经出了船舱。

没过多久,晋升进来禀报:“何老太太的灵柩快到码头了。”安老爷听了,说道:“既然这样,我得去岸上迎一迎。你们先别乱动,那边人多拥挤,船上没地方躲,等灵柩安置好了再过去。”说完,便下船去了。过了一会儿,灵柩运到,只听见那边一阵忙碌,等安置妥当,帮忙的人夫才渐渐散去。船上的人赶忙装上槅扇,摆放桌椅,打扫得干干净净,安老爷这才请何玉凤过去。安太太和张金凤也陪着一同前往。

何玉凤走进船舱,看到母亲的灵柩包裹得严严实实,安放得稳稳当当,比当年父亲回京时的安排还要周全。她急忙上前,拈香磕头,祭拜母亲。因为和安老爷一家同行,她强忍着悲痛,没有放声大哭。拜祭完起身,正想向众人道谢,却发现褚大娘子不见了踪影。她赶忙问道:“褚大姐姐呢?干脆把师傅也请来,大家一起叙叙旧。”安老爷叹了口气,说道:“姑娘,你先坐下,听我跟你说。九公父女俩和你朝夕相处三年,如今分别,心里实在舍不得。他们又怕你重情重义,到时候难舍难分,一路上牵挂伤心,所以早就决定不跟你当面道别。他们刚刚把事情办完就走了,这会儿恐怕已经走出好远了。”

安老爷话音刚落,只听见“当当当”一阵锣响,“哗啦啦”船篷被扯起,船家喊着号子,用力一篙,船只缓缓离岸,一艘接着一艘,在河面上悠悠前行,顺流而下。

此时,何玉凤的乌云盖雪驴跟着华忠先行进京了,那把铜胎铁背的弹弓也被人借去“壮胆”,只剩下一把雁翎刀挂在后舱。就算她想离开,既没有飞檐走壁的本领,也无法纵身跳入水中,只能呆呆地望着水面,满心惆怅。但她转念一想,安、张、邓、褚四家为了她一个人,费尽心思,每个人都尽心尽力,而且处处周到,事事真诚。人生在世,能遇上这样的机缘,实在难得。于是,她强打精神,不再沉浸于离别的悲伤中,一心跟着安老爷、安太太北上。安老爷特意嘱托张太太在船上陪伴何玉凤,还安排了她的乳母、丫鬟,以及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带着两个粗使婆子,专门伺候。安太太也把自己身边的两个小丫头,一个叫花铃儿的送给何玉凤,一个叫柳条儿的给了儿媳张金凤。这一天,安老爷、安太太、张金凤都留在船上陪着何玉凤,直到晚上船只靠岸,才各自回到自己的船上。可怜的安公子,脚后跟磨出了两个大水泡,双腿疼得厉害,只能抱着腿直哼哼。

长话短说。从这天起,要么是安太太过来和何玉凤聊天解闷,要么是张金凤过来陪她玩耍,安老爷也每天都会过来看看。水路行程,无非是清晨开船,傍晚停泊,遇上雨天就等雨停,碰上逆风就候风来,就这样一天又一天。

不久,船队来到了德州。德州是南北交通要道,人口密集,热闹非凡。这天,船队靠岸很早,太阳还没落山,金色的斜阳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船桅杆的影子横斜在岸边,与几棵稀疏的柳树相互映衬。此时,渔家开始准备晚饭,炊烟袅袅,好一幅宁静祥和的田园画卷。三只船首尾相连,稳稳地停靠在岸边。按照运河沿岸的习惯,只要有官船停靠,就会有附近村庄的妇女提着篮子,前来售卖一些零碎物品,像麻绳、棉线、零布、带子,还有鸡蛋、烧酒、豆腐干、小鱼干之类,都是些日常用品,她们也借此赚些小钱。

这天,安太太婆媳俩来到何玉凤的船上吃饭。安太太见岸上都是些妇女,天气也不冷,便让人放下外面的明瓦窗子,又把里面的窗屉子吊起来,站在窗前,和岸边的村妇们闲聊起来。她打听这里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又问她们都住在哪个村子。其中一个村妇回答:“我住的村子叫孝子村。”安太太好奇地问:“这名字真好,想必村里的人都很孝顺吧?”村妇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这事儿得从百十年前说起了,我也是听老一辈人讲的。那时候,有个教书先生,是南直隶人,在这儿开了个学馆,后来去世了。他没有亲人,大家就把他埋在了乱葬岗。后来,他儿子做了官,来找父亲,听说父亲没了,就挨家挨户打听埋葬的地方,可没人知道。我家离学堂近,我家老公公知道,可谁愿意多管闲事呢,就没告诉他。他没办法,只能在荒野里痛哭一场,没想到受了风寒,回到店里就一病不起,也去世了。我们村里的人可怜他,就给他盖了座三尺高的小庙。从那以后,大家都说他是个孝子,叫着叫着,村子就成了孝子村。”

安太太听着村妇讲述孝子村的故事,不住点头,满脸赞叹。何玉凤在一旁听了,心中暗自思量:“原来做孝子也有幸运与不幸之分,也有上天成全与不成全的差别。这人身为男子,读书求名,想要找寻父亲的骸骨,却落得无处可寻,抱憾终身。而我何玉凤能遇上安伯父,在两地的帮助下,让父母得以合葬一墓,可见‘不求人’这话实在说不得。”她越想越觉得这故事意味深长,忍不住又向村婆打听:“你们这儿还有没有类似的故事,再讲几件给我们听听?”

一位上了年纪的村妇接过话茬:“我们德州稀奇事儿可多了!最古怪的,当属州城里那位新城隍爷!”何玉凤笑着问:“城隍爷怎么还分新旧?”村妇绘声绘色地说:“可不是嘛!哪个州县没有城隍庙,庙里也都供着城隍爷,可谁见过城隍爷显灵?三年前,半夜里,城隍庙里突然热闹得跟兵马齐备、笙歌齐奏似的,都说换了城隍爷,新官到任了。从那以后,这城隍爷就灵验起来了:天不下雨,去求求他,雨就下了;庄稼收成不好,求求他,地里就丰收了;闹蝗虫的时候,一求他,蝗虫全飞到树上吃树叶,不祸害庄稼;谁家老人病了,去烧炷香、许个愿,更是灵验得很。去年,山里出了一只特别大的老虎,天天来吃村民养的猪羊。州里派了好多猎户去打,不仅没打着,还伤了好几个人,谁都不敢招惹它。大伙儿没办法,就去城隍庙求城隍爷。那天夜里刮了一整夜大风,第二天老虎就不见了。后来大家去庙里还愿,一打开殿门,只见供桌前直挺挺躺着一只比牛还大的死黑虎,这才知道是城隍爷把它收服了。乡约、地保还有猎户们赶紧报了官,州官都亲自到庙里磕头致谢。听说皇上都要给他重修庙宇、赐挂锦袍呢!你说这城隍爷灵不灵?”

何玉凤向来只信天,从不相信鬼神之说,可不知为何,听了这番话,心里莫名触动,仿佛戳中了自己的心事,又觉得似曾相识,可一时半会儿,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不知不觉,天色渐暗,船上点起了灯,村婆们卖完东西各自回家。安太太和张金凤也回了自己的船,何玉凤和张太太准备休息。

一路上,张太太睡在后舱的横床上,何玉凤睡在卧舱的床上,随缘儿媳妇在床边打地铺陪着。这晚,大家各自躺下。说来奇怪,何玉凤向来沾枕头就着,从不失眠,可这天夜里,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三更天,才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中,她听见随缘儿媳妇喊道:“姑娘,老爷、太太派人来请你了。”何玉凤迷迷糊糊地说:“这么晚了,老爷、太太早该休息了,有什么要紧事半夜叫我过去?”随缘儿媳妇却说:“不是这边的老爷、太太,是咱们老家的老爷、太太,从任上派人来请你了。”

何玉凤听了,恍恍惚惚间,竟真以为父母还在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不知不觉出了门。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匹装饰华丽的粉白骏马在岸边等候。她心想:“小时候跟着父亲,我最爱骑马了,自从落难后,就没见过这么好的马。这马看着倒是神骏,我得试试!”说着,她踩上马鞍,翻身上马。那马立刻竖起双耳,四蹄腾空而起,风驰电掣般向前奔去,耳边风声呼啸。眨眼间,马停了下来,眼前出现一座气派的大衙门,门前许多人正在等候。何玉凤暗自纳闷:“原来真的到父亲任上了。可一个副将衙门,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派?”正想着,马已经一路进了衙门,直奔大堂才停下。

何玉凤下马后,一对女僮从屏风后迎出来,引着她往里走。到了后堂,一进门,竟然看见父母双双坐在床上。她又惊又喜,扑到跟前,痛哭失声:“父亲!母亲!你们撇下孩儿好苦啊!”却听父亲说道:“你认错人了,我们不是你的父母。你要找父母,得去‘安乐窝’寻,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既然来了,也不能空手回去,把这个交给你,去寻下半世的荣华,也算不枉你这些年的辛苦。”说着,父亲从案上花瓶里取出三枝花——一枝金带围芍药,一枝黄凤仙,一枝白凤仙,三枝花扎在一起。何玉凤接过花,不解地问:“爹娘!女儿在空山熬了三年,吃尽苦头,好不容易见到你们,怎么一句贴心话都不说,反倒给我这些花儿?况且我马上就要远离尘世,要花儿有什么用?”

母亲还是像生前一样,默不作声。父亲接着说:“你怎么这么固执?你看刚才那匹马,就是你的来历;这三枝花,就是你的归宿,也是你安身立命的关键。我这里有四句偈语,你记好了。”说完,父亲念道:“天马行空,名花并蒂;来处同来,去处同去。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千万别弄错了!阴阳两隔,不能久留,你走吧!”

何玉凤低头听完偈语,刚想抬头问个明白,再一看,哪里还有父母的身影?眼前竟是德州城隍庙的寝宫,案上供着泥塑的城隍爷和夫人,两边站着许多鬼差。她吓得紧紧攥着花,转身就跑。出了门,幸好那匹马还在院子里,她急忙上马,却发现迷失了方向。

正不知所措时,路旁有人喊道:“前路茫茫,可别走错了!”何玉凤催马过去,一看,竟是安公子。只听安公子说:“姐姐,我到处找你!你父母见你不见了,派人四处寻找,你却在这儿贪玩!”何玉凤见他过来,只好下马。可刚下马,那匹马就消失不见了。安公子上前要搀扶她:“姐姐,你累坏了,我扶你走吧。”何玉凤怒斥道:“放肆!男女授受不亲,你忘了在能仁寺我救你时,生死关头,我都守着礼数,用弓梢扶你。这荒郊野外,你怎敢如此冒失?”安公子笑着说:“姐姐,你只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是礼,可还记得下一句?”何玉凤听他这话,以为是在轻薄自己,顿时怒火中烧,想要动手,却发现浑身无力,平日的功夫半点施展不出来,急得冷汗直冒,一声“哎呀”,猛然惊醒——原来竟是一场梦!

她急忙坐起来,还没缓过神,下意识攥着拳头问:“我的花儿呢?”随缘儿媳妇迷迷糊糊地答道:“姑娘的花儿,我收在镜匣里了。”何玉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说梦话,啐了一口:“什么花儿!胡说八道!”再看随缘儿媳妇,已经又打起了呼噜。

何玉凤又叫了几声张太太,只听见她鼾声如雷,睡得正香。她披上衣服坐起来,细细回想梦中的情景,自言自语道:“我向来不信算命、圆梦这些事儿,可今晚这梦太奇怪了!明明是父母,为什么不认我?又怎么突然变成城隍爷了?难道是因为刚才听村婆讲新城隍爷的故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想了许久,突然想起:“对了!在青云山庄见到奶公那天,他说过,当年送父亲灵柩到德州时,梦见父亲成神,描述的衣冠打扮和我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再结合村婆的话,难道这事是真的?可既然是父母,为什么对我没有半点怜惜,还让我去‘安乐窝’找别的父母?这‘安乐窝’到底在哪儿?又说马和花是我安身立命的关键,这是什么意思?那四句偈语,像签文又像卦辞,该怎么解读?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何玉凤本就是个心思敏锐、聪慧过人的女子,顺着梦境的线索层层思索,心中突然恍然大悟,暗自惊道:“糟了!照这梦的暗示,我此番跟着他们一同前行,怕是大错特错!那‘安乐窝’不正好应了‘安’姓?安公子名骥,表字千里,号龙媒,处处都与‘马’相关;黄凤仙对应张金凤的名字,白凤仙又恰好契合我‘玉凤’之名;至于那枝金带围芍药,自然象征着功名富贵,想来指的也是安公子。先不管日后会有怎样的荣华富贵、功成名就,我身为女子,清白之躯比黄金还珍贵,纯净之心如白玉般无瑕。想当初在悦来店、能仁寺所做之事,不过是为父报仇、宣泄自身委屈,凭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性子行事。要做就做到痛快淋漓,以此消解心中的悲愤。我所作所为,无愧天地鬼神,何曾是为了安公子才那样做?如今若真如梦境所示,生出这段姻缘,那我当初救他性命、赠送盘缠、出借弹弓,岂不是都成了别有目的?偏偏我还一时兴起,将张金凤与他撮合,更像是为了让他来照顾我才这么做。如今还一路跟着他们前来!单从表面看,我自己都难以解释,又怎能不让人误解?我何玉凤的心意,恐怕说破了嘴也无人相信,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可就毁了我的名声与尊严!这该如何是好?”

她呆坐片刻,突然坚定地说:“不管了!如今在路途中,有母亲的灵柩相伴,暂时不会有变故。等进京后,尽快将母亲安葬,我就催促他们帮我寻找尼姑庵。到那时,我遁入空门,无牵无挂,斩断尘缘,在佛前青灯下度过余生,谁还能左右我?只是这一路上,我得格外注意,远远避开嫌疑,时刻保持警惕,多加防范才行。”说完,她看了看熟睡的张太太,又唤了声随缘儿媳妇,见两人都睡得香甜,便重新躺下休息。

何玉凤自认为这个主意巧妙得如同风云变幻般难以捉摸,稳固得好似铁壁铜墙不可撼动,料想安家众人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她的心思。殊不知,她这番自言自语,全被随缘儿媳妇听了个清清楚楚。原来,随缘儿媳妇说把花儿收在镜匣里时,其实是迷迷糊糊在说梦话。说完后,她往被窝里缩了缩,又睡了过去。而何玉凤后来那一大段独白,恰巧她醒了过来。

随缘儿媳妇一来怕让姑娘难堪,二来想到姑娘从小就疼爱自己,到了这里后,又承蒙安老爷、安太太撮合,让她与随缘儿结为夫妻。如今好容易与姑娘重逢,听姑娘话里的意思,似乎并不想留在安家,她正不知如何是好。此刻听到姑娘将梦中之事细细思量、自言自语,索性默不作声装睡,静静听着。虽然有些话听得不太明白,但大致意思也都知晓了,便决定不声张。

由于张金凤与何玉凤关系极好,随缘儿媳妇一有空,就悄悄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张金凤听后,心中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何玉凤的梦似乎真的预示着好事将近;担忧的是,姑娘好不容易才放下心结,如今这般固执,恐怕又要横生枝节。于是,她叮嘱随缘儿媳妇:“这件事至关重要,你不仅不能告诉老爷、太太,就连你的父母、公婆,还有你丈夫面前,都不许透露半个字。”随缘儿媳妇听了,吓得再也不敢提起此事。

此时,安老爷、安太太因何玉凤曾在青云山庄立下“一路不见外人”的规矩,早早便嘱咐安公子,若无要事,沿途不要去姑娘的船上。而老两口见到何玉凤时,聊天内容也只围绕着风花雪月、自然景致,绝口不提与姑娘终身大事相关的话题。即便偶尔谈及,也只是说进京后如何修坟、安葬,以及安葬后如何寻找合适的尼姑庵,庵堂要选在怎样幽静便利的地方,话语间找不到任何暗示姻缘的痕迹。

这反而让何玉凤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心中暗想:“他们若真的毫无此意,就该像寻常人家那样,与我聊聊家长里短,怎么反而一本正经,甚至连‘安骥’的名字都不肯提起?这分明是故意避嫌,可见我的想法没错,也难怪我急着要远离尘世了。”

而安老爷、安太太又何尝看不出姑娘的心思?他们心想:“既然决心成全这姑娘,怎能任由她遁入空门?自然要用至诚之心,找合适的时机,说恰当的话语,帮她解开心中的困惑,走上正途。但这姑娘心思细腻、性格执拗,若贸然点破,恐怕会前功尽弃。不如先顺着她的性子,不管她如何防备,我们都装傻充愣,再慢慢寻找机会,眼下千万不能逼她把话挑明。”

实际上,何玉凤是真心珍惜自己的名节与清白,安老爷、安太太也是真心为姑娘的终身幸福考虑。可双方都将真实想法藏在心底,一个装作毫不知情,一个强颜欢笑,反倒像是各自心怀假意。两边这般互相揣测、暗中较劲,事情反而越发偏离正轨,故事也变得更加曲折复杂。真不知作者是因为当年确有这样一段真实故事如实记录,还是闲来无事,故意设置重重悬念,写出这篇充满机巧的文章,自己给自己出难题!

各位,正所谓“云端里看厮杀”,咱们且站在一旁,静观其变,且看日后安水心先生如何化解难题,何玉凤姑娘怎样回心转意,张金凤如何从中撮合,安龙媒又将如何面对这一切,而作者又会如何续写这精彩的故事!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过了德州之后,距离京城越来越近,安老爷便派人提前送信回家,让家里准备好进京后的各项事宜。他派赶露儿带着一名小厮走旱路先行进京,大船则按照行程缓缓前行。还没到通州,老家人张进宝就前来迎接。此时,安老爷、安公子正好都在安太太的船上。

张进宝进舱后,先是向安老爷、安太太磕头行礼,起身又给安公子请安。安太太说道:“你看看新少奶奶。”张进宝听闻,立刻转身向张金凤磕头,说道:“奴才张进宝拜见主母。”张金凤笑容满面地说:“都是伺候老爷、太太的自家人,不必行这般大礼!”安公子赶忙上前将他扶起。

安老爷介绍道:“这可是咱们家的老伙计了,从你爷爷那辈就在家里做事。”接着问他:“你觉得我给你家少爷选的少奶奶怎么样?”张进宝连忙回答:“老爷、太太疼惜少爷,这是少爷的福气!奴才大致听华忠说了,这次老爷和少爷出门,可真是受了不少惊吓,吃了很多苦头,也费了不少心思!”安老爷感叹道:“这都是你们盼着我去做官盼出来的呀!”张进宝又说:“老爷,这只是一时的磨难,老天爷都看着呢。且不说老太爷积的德行,单论老爷您的为人处世,咱们家不会一直这样的。老爷日后肯定还会高升,再过几年,少爷要是再中了科举,依奴才说,咱们家说不定就要兴旺起来了。”

安老爷、安太太听了这番诚恳的话,心中十分欣慰。随后,老两口询问了京城家中的情况,张进宝回复道:“朝中最近没什么大事,一切都很太平。华忠回京后,奴才按照老爷的吩咐,没敢给各位亲友报信,就连乌大爷派人来打听,也回复说还没确定到家的日子。只有舅太太时常到家里来,奴才不敢隐瞒,如实告知。舅太太惦记着老爷、太太和少爷、少奶奶,已经提前到通州码头的庙里等着了。”

安老爷点点头说:“很好。”又问:“园子里的事情都准备好了吗?”张进宝答道:“都交给宋官儿和刘住儿去办了,都已经准备妥当。杠房的人也跟着奴才来了,在这里听候吩咐。奴才都照老爷的意思,办得既不张扬,也不显寒酸,请老爷、太太放心。”

安老爷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把刘住儿也派到园子里,他能行吗?”张进宝急忙回道:“老爷问起刘住儿,还真是件奇事。自从他耽误了少爷的事,等他服完假期、剃了头,奴才就请出老爷的家法,传达老爷的命令,狠狠打了他三十板子。没想到他挨了这顿打,竟然长进了不少,不再贪财,也不撒谎了,如今已经能派上用场了。”

安老爷听了张进宝的话,满意地点点头,关切地说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稍作休息就回去吧,家里也离不开人。”张进宝连忙回应:“老爷放心,不碍事。我把华忠留在家里照料,程师爷也肯尽心帮忙。”安太太也在一旁叮嘱:“跟外头说一声,好好给他准备些吃的,他一大把年纪了,别饿着肚子回去。”张进宝闻言,急忙又跪了下来,感激地说:“谢太太恩典!奴才还想去见见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再到何大太太灵前拜祭,也想见见那位何姑娘。请老爷、太太示下,奴才该如何行事?”安老爷斟酌了一下,说道:“灵前你们不必行礼,姑娘暂时也不用见,等回家再说,你去见见亲家老爷就好。”安公子也在一旁劝道:“张爹,您先歇着吧,站了这么久,船上不好走动,就别四处奔波了。”张进宝却认真地说:“爷,这是什么话!咱们都是一家人,主子的亲戚也是主子,‘一岁主,百岁奴’,更何况这事还关系着您和少奶奶。现在有些新来的奴才,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就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了。老爷这次回来,我们老辈奴才要是不做个表率,以后可就管不住他们了。”安公子被他这番话堵得不好再劝。安太太见状,也说道:“你去吧,好好休息,不用着急。”张进宝这才连应两声“是”,慢慢退了出去。诸位,看看安老爷家的仆人,多么招人喜欢!这老人家的为人处世,和那霍士端相比,可真是天差地别。

闲话不多说。说话间,船只一艘接一艘稳稳停靠在通州龙王庙码头。安老爷此次离京赴任,本为了一个县令的职位,却险些家破人亡。如今平安归来,重见故乡,不仅保全了儿子,还为他添了一位贤良的媳妇。张老夫妻最初也只是想着带着女儿投奔做小生意的亲戚,没想到意外结识了安老爷这样的亲家,还得了个称心的女婿,往后的生活也有了着落。至于何玉凤,本是世家千金,却落得孤苦伶仃,如断梗飘蓬般生死未卜,如今大仇得报,还能重返故乡。虽然大家心境各异,但此刻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安老爷正准备派人陪公子去庙里给舅太太请安,话还没说完,舅太太就得到消息赶来了。船上众人赶忙搭跳板、设扶手、撤围幕。舅太太下了车,安公子立刻上前请安。舅太太一见到公子,只喊了声:“哎哟!外外!”泪水便夺眶而出,半天说不出话来。还是安公子先开口:“舅母,上船吧,我母亲正盼着您呢。”说着,便搀扶起舅母,身后跟着一众仆妇,一同上了船。

安老爷在船头见到舅太太,连忙上前问好。只见安太太带着儿媳早已在舱门口等候,舅太太快步上前,双手紧紧拉住安太太。姑嫂俩平日里关系最为亲密,这一见面,心中千言万语,却都化作了眼中的泪水,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安太太便叫儿媳过来拜见舅母,舅太太一把拉住张金凤的手,激动地说:“好侄媳妇!自从听华忠说了你们的事,我天天盼着,可算把你们盼来了!”说着,拉着安太太进舱坐下。安公子端上茶水,舅太太这才感慨道:“咱们分开还不到一年,你们在外头就经历了这么多糟心事!玉格要去淮安的时候,可把我急坏了,让他去不放心,不让去又怕他愁出病来。谁能想到最后闹了这么大的乱子!要不是老天保佑,我都没脸见你们了!”说着,又忍不住擦起眼泪。

安老爷宽慰道:“一切都是天意,人力哪能预料得周全?”安太太也附和:“谁说不是呢,全靠上天庇佑。你看,虽然吃了不少苦头,可咱们这不也得了个好儿媳嘛!”正说着,张金凤装了烟过来,舅太太便热情地招呼:“侄媳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她拉着张金凤的手,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后转头对安老爷、安太太赞叹道:“不是我夸,要说这是乡下孩子,谁能信啊!你瞧这模样、这谈吐、这气度,城里大户人家的姑娘都未必比得上。这是她天生的好底子,也多亏妹妹调教得好。”

说到这儿,舅太太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不是说还有位何家姑娘也一起进京了吗?”安老爷回答:“她在隔壁船上,陪着亲家太太呢。”舅太太一听,立刻说道:“那我也该去见见亲家太太呀!”说着,把烟袋递给随从,站起身就要走。

安太太和舅太太这姑嫂俩,平日里偶尔也会斗斗嘴。安太太故意调侃道:“你怎么越老越急性子,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舅太太笑着回怼:“‘老要颠狂少要稳’,我可不像你们年轻人,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等你到了我这岁数,保准也和我一样!”安太太笑道:“也不害臊!你就比我大两岁,就敢说老了?老了么?不打……”话说到一半,安太太突然停住。舅太太打趣道:“‘不打’什么?我替你说,‘老了么?不打卖馄饨的!’是不是?当着侄媳妇的面,这句可得让给你!”这番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连安老爷也忍俊不禁。安太太随即叫晋升家的去通知何玉凤和张太太。这时,安太太在舅太太耳边低语了几句,舅太太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后点了点头,其他人也没太在意她们说了什么。

何玉凤的船与安太太的船紧挨着,只隔了两层船窗。她听到这边来了位舅太太,虽不知是谁,但听其说话爽朗利落,第一印象就觉得颇为投缘。听晋升家的说明情况后,她料想舅太太进门后定会到灵前行礼,便在灵柩旁跪坐着等候。不一会儿,安太太婆媳陪着舅太太过来了。舅太太进门后,先与张太太见礼,又祭拜了灵柩,随后便走向何玉凤。安太太说道:“姑娘,起来见见吧。”戴勤家的将何玉凤扶起,她低头行了个万福礼。舅太太也是旗人打扮,热情地说:“姑娘,我不太会行大礼,咱们拉拉手吧!”说着便走近想拉何玉凤的手。何玉凤一抬头,舅太太突然惊呼:“哎哟!这姑娘怎么和侄媳妇长得这么像?要不是你们俩在一块儿,我都分不清谁是谁了!”何玉凤听了,心里觉得这话不太合适,但转念一想:“人家又不知道我的难处,也不能怪她。”

众人落座后,舅太太本坐在上首,却特意往后挪了挪,拉着何玉凤说:“‘亲不间友’,咱们挨着坐才亲近。”何玉凤连忙推辞,安太太便解释道:“姑娘,别客气。这是我大嫂,膝下无儿无女,虽说有两个侄儿,可关系也不亲近。我们俩最要好,她一年大半时间都住在我家,就跟这儿的主人一样。她丈夫比你老爷还年长。咱们八旗子弟,论起来不是亲戚就是朋友,论辈分,你可以叫她大娘;论我这边的关系,委屈你叫她声舅母也行。”何玉凤心想:“在舅太太面前,自然该按当下的关系称呼。”于是说道:“我自然该跟着张家妹妹,叫舅母才是。”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觉得这称呼更不合适,可话已说出口,无法收回。安太太却高兴地说:“这么一来,咱们娘儿们就更亲近了。”接着,又向舅太太夸赞何玉凤如何孝顺、聪慧,有怎样宽广的心胸和过人的本领。舅太太感叹道:“你们三家也不知修了多少福分,姑老爷、姑太太有这么出色的儿子,何姑娘和张亲家又有这么优秀的女儿。我呢?没福气生个儿子也就罢了,怎么连个女儿的命都没有?难不成我前世烧了断头香?”说着,神色不免有些黯然。

何玉凤看着舅太太,心里暗自思忖:“这人真是热心肠。等等,我如今已经进京了,等把母亲安葬的大事一办完,我就想尽快进尼姑庵。到时候,安家伯母自然不能总来陪着我,张太太虽说在我身边不辞辛劳,事事都很周到,我也叫她一声‘妈’,可到了京城,她肯定要多陪陪自己女儿。再说,她老人家有时候说话畏畏缩缩、做事有些木讷,还有那双气味不好的脚,以及身上浓重的叶子烟味,实在让人不太好受。眼前这位舅母,性格脾气都合我的心意,她孤孤单单,我也是孤身一人,要是能和她相互依靠,倒真是件好事!”

何玉凤正想着,端起茶准备喝,戴勤家的见状,忙说:“姑娘,茶凉了,我给您换一杯吧。”说着,走上前来换茶。舅太太叮嘱道:“姑太太派你来照顾姑娘,你可得好好伺候着。”戴勤家的笑着回应:“奴才不敢懈怠。我本就是姑娘家的人,姑娘还是我从小奶大的呢。”舅太太感叹道:“原来如此,还是奶娘呢!这么说来,连你都比我有福气,好歹你和姑娘还有这份缘分!”

这番话正好说到何玉凤心坎里,她暗想:“既然这样,我何不认她做干娘,直接叫她‘娘’,这样不就避开‘舅母’这个称呼了?”于是,她开口说道:“舅母,她哪里当得起您这话!舅母要是不嫌弃我,我就做您的女儿!”舅太太一听,又惊又喜,故意板起脸问道:“姑娘,你这话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何玉凤郑重地说:“这种事,哪能跟娘开玩笑?”说完,她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在舅太太面前拜了下去。舅太太急忙将她拉起来,揽入怀中,脸上又是泪水又是笑容,悲喜交加地说:“姑太太,今天这事我做梦都没想到!我也不图别的,我那几个侄儿实在不懂事,最近二房还想把小的那个交给我养。妹妹知道的,那孩子更没出息。我寻思着,要什么香火传承,清明扫墓,我早就不指望这些了。我只盼着活着的时候,有个贴心人知冷知热,等我走了,她能掉几滴真心的眼泪,痛痛快快哭一场,我就知足了。”

说着,舅太太解下自己胸前戴着的一个玉连环,上面还拴着个怀镜,给何玉凤戴上,又说:“这不算什么,等你守孝期满,我亲自给你做几双好鞋穿。”何玉凤又站起来道谢。

安太太笑着打趣:“你先别忙着谢。我们好不容易把姑娘请来,倒被你抢走了。”舅太太也笑着回应:“这可说不准,全看我们娘儿俩的缘分。”说着,她右手拉着何玉凤的左手,左手拍着她的右肩膀,望着安太太婆媳说:“今天我可算能在你们面前扬眉吐气了,我也有儿女了!”安太太说:“也好,以后你也能帮我分担分担。”

接着,安太太对何玉凤说:“大姑娘,你要是和她相处久了,可有乐子了。针线女红,她样样精通;你要是想吃什么,她还能做出一桌好菜;没事儿的时候,听她讲,从古到今的故事、笑话、灯谜,她肚子里装得满满的。你要是有精神聊一整夜,她能陪你说一整夜。她可是我们家出了名的‘夜猫子’,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何玉凤听了,越发觉得舅太太不仅热情,还是个有趣的人。

此时,安老爷一直在隔壁船上安静地坐着,这边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便踱步到这边船上。众人连忙起身迎接。舅太太说:“姑老爷来得正好。”刚想把刚才的事说一遍,安老爷就道:“我在那边都听见了。你们娘儿们说的虽是玩笑话,我可有句正经话。大姐姐,你这个女儿可不能白认。她一进京,在我家祖坟那边肯定要耽搁些日子,你妹妹到家后,得收拾家里,儿媳妇刚过门不久,也还年轻。虽说有亲家太太帮忙,但她一路劳累,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要是舅太太能在那儿陪着姑娘几天就太好了。”舅太太爽快地说:“这有什么!我家里也没什么牵挂的,平日里没事都在这儿长住,何况是照顾姑娘呢!”安老爷听了,十分高兴,站起身来,弯腰低头,说:“那我先给姐姐道谢了。”舅太太急忙站起来,摸了摸头发,笑道:“这说的什么话!都是自家的事。跟姑老爷、姑太太说句玩笑话,我疼自己女儿,跟你们俩可不相干,也不用你们领情!”一时间,满屋子欢声笑语,大家相互寒暄。何玉凤更是觉得自己认干娘这一步棋走得妙,往后也算有了依靠。

唉!古人说得没错,“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在我这个说书人看来,普通人自寻烦恼也就罢了,可有些聪明好胜的人一旦钻起牛角尖,那才叫麻烦!就说这何玉凤姑娘,既然打算遁入空门,不管叫谁“舅母”又有何妨?各走各的路,互不干扰就行。可她偏偏要认个干娘,按俗话说,这叫“自找麻烦”;用文绉绉的话讲,就是“痴鼠拖姜,春蚕自缚”!这正是:冥冥之中似有定数,本想往东却走向了西边。

欲知何玉凤合葬双亲之后会有怎样的经历,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返故乡宛转依慈母圆好事娇嗔试玉郎

这回讲述的是安老爷带着家眷,与张老夫妻一道,护送何玉凤姑娘,并扶着她母亲何太太的灵柩,从水路返回京城老家。船只停靠在通州,距离到家已指日可待。这部《儿女英雄传》演到此处,后续便是“弓砚双圆”情节的铺垫,这可是书中极为关键的内容,通俗来讲,就是故事的“核心”所在。

老话说得好:“说话不明,犹如昏镜。”说书人一张嘴,本就难以同时讲清两家的故事,更何况还要满足众多听众的耳朵呢!况且听众来得有早有晚,就算让先来的人能从头到尾听个完整,但大家各自都有生活和正事要忙,总不能像燕北闲人那样,一门心思地去关注安家这些闲事吧?要是不把这段关键情节交代清楚,这故事听着可就没什么趣味了。

说到这段故事的来龙去脉,当初安老爷是因为十三妹在黑风岗能仁古刹救了公子性命,保全了张金凤的贞洁,还促成了公子与张金凤的婚事,又慷慨解囊赠金、借弓击退贼寇,受了她诸多恩情,一心想要报答。可被这姑娘“十三妹”的假名,以及虚无缥缈的住址所迷惑,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姑娘就是自己四处打听、苦苦寻觅却不知下落的世交之女何玉凤。后来,从“十三妹”这个名字,以及公子抄录的诗词中推测,才确定十三妹必定是何玉凤。得知她的下落后,安老爷毅然辞官,前去寻访。这一路并不容易,先是通过褚大娘子结识邓九公,好不容易才说动邓九公;而后邓九公又去感化十三妹。也算是上天有眼,最终保全了何玉凤,救了她一命。安老爷最初的想法,只是打算把她送回故乡,安葬父母,再帮她找个好人家,这样就算报答了恩情,从未想过将她与公子的姻缘联系在一起。

然而,在褚家庄,与邓、褚父女笔谈的那天,事情有了转折。公子和褚一官外出时,褚大娘子突然心生一计,悄悄向安老爷和她父亲提议,要像撮合张金凤与安龙媒那样,让何玉凤也与安龙媒成就一段三人美满姻缘。邓九公一听,当场拍手叫好,恨不得立刻去做媒。但安老爷却没有答应。安老爷拒绝,一是因为何玉凤还在守孝期;二是觉得自己之前的种种安排,本是出于保护姑娘的公心,要是最后把人诓来做自己儿媳,就成了私心作祟;再说,以姑娘的性格和见识,未必会答应,万一弄巧成拙,反而不好。可又不好直接拒绝邓家父女的好意,所以只是说“从长计议”。

第二天见到十三妹后,安老爷费尽口舌,好不容易把她说动,可她却提出回京葬亲后便要出家的“约法三章”。当时安老爷生怕事情生变,只好顺着她,还与她立下誓言。但要是真的一直顺着她,那岂不是只能看着她去当尼姑?这不就成了《孽海记》《玉簪记》那样的故事了?难道是要让她和赵色空作伴,或者与陈妙常比个高下?这可不是安水心先生会做的事!而且何玉凤性格贞烈,就算出家,又去哪里找个像荣国府栊翠庵那样的地方让她当“槛外人”?总不能从此就不管她,任由她去当山上背土坯的姑子吧?所以,安老爷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姑娘的事情妥善解决,让她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绝不能让这件事虎头蛇尾。

但仔细想想,给姑娘找个合适的夫婿谈何容易。安老爷见过的那些人里,不是纨绔子弟,就是轻薄少年。再加上姑娘性子直,要是嫁入不知底细的人家,很可能与公婆不合,夫妻关系也不和睦,又有谁能像自己夫妻这样体谅她呢?这不是耽误她终身大事吗?思来想去,倒不如就按褚大娘子的主意,效仿何玉凤当初撮合张金凤和安龙媒的做法,促成三人的姻缘,让她们姐妹效仿娥皇、女英,这样既两全其美,又合乎情理。于是,在邓家庄的那几天,安老爷背着众人,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安太太,安太太听后自然十分欢喜。老两口又私下拜托邓家父女,说等回京后,见机行事,如果事情有希望,再请他们帮忙促成这段姻缘。因为张金凤刚新婚,老两口担心她与公子私下交谈时会泄露此事,所以暂时没有告诉她。

殊不知,张金凤从见到何玉凤那天起,就有了“好花并蒂开”的想法。所以在古寺谈心时,才会向何玉凤问起;秋林送别时,也催促她同行。后来,她与褚大娘子这两位聪慧的新媳妇相遇,两人容貌、才华相当,性格也十分投缘。褚大娘子背着安老爷、安太太和自己父亲,把撮合何玉凤与安龙媒的想法告诉了张金凤。在褚大娘子看来,这只是想成全何玉凤,却没想到正合张金凤的心意。所以,她们才有了借弓留砚的暗语交流,而安老爷、安太太当时并未察觉其中深意。上路之后,张金凤见公婆没提此事,自己也不敢贸然开口。

算起来,这件事只有安老爷夫妻、邓家父女和张金凤五个人知晓,但每个人的想法又各不相同。其他仆妇丫鬟,甚至张老两口,都对此一无所知。至于安公子,只是把何小姐当作恩人敬重;何小姐也把安公子当作普通朋友,毫无男女私情。实际上,这两人都被蒙在鼓里!

后来,何玉凤见安老爷、安太太让公子穿孝扶灵,心中十分感动,态度也缓和了许多。安老爷见状,暗自松了口气,觉得这段姻缘有了些许希望。可万万没想到,到了德州,何玉凤做了个梦,一下子又变得坚定起来,要出家的想法更加强烈。安老爷夫妻看在眼里,满心疑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转变。张金凤虽然从随缘儿媳妇那里得知了缘由,却不好向公婆说明。

此时,离京城越来越近,安老爷独自坐在船上,心里盘算着:“看这情形,到京之后,就算请她回家,她肯定不来;送她去寺庙,我又舍不得。只能拖延时间,先把她安置在我家那座既不像庙又不像家的旧园子里,让她守着父母灵柩,也算是遵守她的‘约法三章’。之后再慢慢想办法。但要在这期间见机行事,可太难了,张亲家太太肯定帮不上忙。”

就在安老爷犯难时,船刚靠岸,舅太太就来迎接了。舅太太一进门,问起何姑娘;见到何姑娘后,两人更是情投意合,认作了母女。对舅太太来说,初见何玉凤这样聪慧漂亮、无依无靠的女孩,既心疼又喜爱;再想到自己膝下无子,不免同病相怜。当时安老爷还没来得及求助于她,安太太在她耳边说的悄悄话,也只是因为姑娘之前被纪府提亲伤了心,不愿别人提起婚事,所以嘱咐舅太太千万别问她有没有婆家,只是出于礼貌。谁能想到,何玉凤与舅太太一番交谈,反倒给安老爷夫妻帮了大忙!安老爷顺势而为,将姑娘托付给舅太太。舅太太当天就留在何玉凤船上,一路护送她到坟园,料理完葬亲之事。这段时间里,舅太太对何玉凤关怀备至,照顾她的衣食起居,打理她的日常琐事,何玉凤闲时想听故事,她也随时能讲。两人相处得十分融洽,亲密无间,这些都是后话了。

这正是安老爷凭借沉稳的手段,怀着深厚的慈父心肠,才成就了这桩合乎天理人情的美事。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像燕北闲人那样,随意安排。大家想想,这件错综复杂的事情,这些暗含深意的话语,这般环环相扣的情节,除了安老爷和燕北闲人心中清楚,恐怕就只有说书人略知一二了。至于各位听众,听书也不过是消遣,看书也只是走马观花,没必要耗费精力去深究。如今,说书人已经把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接下来,咱们言归正传。

安老爷将何玉凤姑娘托付给舅太太后,终于能腾出手来处理其他事务。他赶忙安排家人结算船费、预定车辆、整理箱笼、搬运行李,同时打发安太太带着公子、媳妇以及一众仆妇丫鬟先行回庄园筹备,只留下舅太太、张亲家老爷夫妇、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花铃儿,还有跟随舅太太的仆妇丫鬟,以及两个粗使婆子陪着何玉凤姑娘,另外安排了几个得力的家人在外面照应。他自己则打算护送何玉凤姑娘,陪着灵柩一同前行。等出发后,自己提前一步进城,到坟园安排各项事宜。他还考虑到,灵柩从通州码头出发,一路到西山双凤村,一天肯定到不了,于是让张进宝等人在德胜关一带准备好落脚的地方,以便停放灵柩过夜。杠房得到消息后,也早早准备好了抬灵的器具。一切都安排妥当。到了启程那天,何玉凤姑娘穿上孝服,举行了告奠仪式,然后和舅太太同坐一辆车,随着灵柩前往德胜关住下,这边的事情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安公子前一天跟着母亲和媳妇回到家中,先是到佛堂、祠堂拜祭。家中一切如旧,张进宝把里里外外管理得井井有条。一家男女老少都上前见过礼,华嬷嬷也来拜见了新少奶奶,高兴得左看看右问问,恨不得把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在新少奶奶身上,不知道怎样亲近才好。

长话短说。安老爷第二天送何玉凤姑娘下船,等灵柩出发后,自己穿过城区,先回到庄园。一进二门,院子里早已备好了香烛和吉祥纸马,安老爷带领全家拜谢天地,自己又到佛堂、祠堂磕头行礼,随后走进正房。老夫妻二人并肩坐下,儿子儿媳在两旁站着奉茶。

男女仆人们依次见过礼后,各自忙着整理东西、准备酒菜,来回奔波忙碌。安老爷对安太太感慨道:“太太,你看人生在世,一切都是天命安排,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千万不能妄想。咱们靠着祖父留下的家业,守着这几亩薄田、几间屋子,虽说不富裕,但也衣食无忧。当初一时兴起去做官,才闹出这么多离奇的事情!好在如今平安回家,咱们这几口人一个都没少,还多了一个人,这都是祖宗保佑。更何况还了却了何家侄女的心愿。从现在起,我就算在乡间养老,也觉得比做高官还荣耀。往后我就专心教导儿子读书,多和古圣先贤的学问作伴,再也不轻易折腾了。”安太太点头赞同:“老爷说得太对了,这世道的事儿,想想都让人害怕!”老夫妻带着儿子儿媳说说笑笑,吃完饭撤下饭桌。安老爷出去拜访程师爷,感谢他在家中的照料。回来后,又把所有家人,包括留守在家和一同出行的,都叫到跟前,好言慰劳了一番,还询问了城里房子的情况。张进宝回禀:“奴才经常进城查看,房子里住着的本家爷们很安分,看守房子的家人也十分谨慎,请老爷放心。”安老爷听了点点头,众人各自散去,当晚相安无事。

第二天一早,安老爷、安太太吃过饭,带着儿子、媳妇先到老太爷、老太太的坟前祭拜。之后又来到这边,查看为安葬何玉凤父母所做的准备,见一切办得既不铺张也不寒酸,十分妥当,安老爷很是满意。他派人陪着安公子,让公子穿上孝服,到十里外去迎接何太太的灵柩。这边,安老爷摘下帽子上的红缨,安太太也暂时取下首饰,张金凤重新穿上孝服。外面负责穿孝的有戴勤、宋官儿、随缘儿,还派了两个粗使的家人;里面则是一路上照顾何玉凤姑娘的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丫鬟花铃儿,还有两个婆子。人员安排好后,安太太对媳妇说:“在船上闷了一路,这坟地周围都是咱家的地方,趁这会儿,你带着大家四处走走。”张金凤答应一声,带着一群平日里难得出来的丫鬟仆妇,跟着新少奶奶去游玩解闷,只留下两个粗使婆子在原地听候吩咐。这个时候,安老爷和安太太则开始商量起许多重要的事情。至于夫妻二人具体是怎么商议的,说了些什么,做了什么安排,说书的当时不在旁边,无法详细交代。各位且耐心听下去,迟早会真相大白,这里先暂且放下不提。

再来说何玉凤姑娘,她和舅太太、张太太在德胜关的店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梳洗完毕,简单吃了点东西,就见张进宝和梁材带着抬灵的大杠前来接应。何玉凤本以为还会像昨天一样赶路,可等她和舅太太坐上车出来一看,眼前的场面让她吃了一惊:抬灵的大杠崭新光亮,鼓乐队伍整齐完备,全套二品官员的仪仗排列得整整齐齐,各色旗幡迎风飘扬。她心里暗想:“我都那样说了,安伯父还是如此破费,这让我受了更多恩情,往后可怎么报答啊!”于是,她随着送殡的队伍缓缓前行。走到半路,舅太太吩咐车夫传话给前面领路的人,又招呼张太太的车,一起赶到前方一个小地方稍作休息,之后便直奔双凤村而去。还没到目的地,舅太太就在车里指着前方,向何玉凤介绍:“你看,前面搭着白棚的地方就是了。东南边那一大片房子,是安家的庄园;西北边树木茂密的地方,是他家的坟地。我听说,姑老爷打算在坟地东边给你父母修坟呢。”何玉凤听了,除了满心感激,不住点头叹息,一时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说话间,车子已经到了安家的旧宅。后面跟随的车辆一辆接一辆赶到前面,准备伺候众人下车。车子驶进大门,安老爷迎上前来,询问昨天在店里住宿的情况。舅太太笑着说:“挺好的!姑娘可听话了,让吃就吃。到底是城里长大的孩子,长这么大,头一回尝甜浆粥、炸糕、油炸果,还挺爱吃呢。”安老爷笑道:“这就是‘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故乡水’啊!”

不一会儿,张太太也下了车,因为坐得久了脚麻,站了一会儿才和大家一起往里走。安太太和媳妇也迎了出来。何玉凤正和众人打着招呼,又见一群穿孝的男女前来迎接,除了宋官儿,其他人她都不认识。她跟着众人走进灵棚,从月台西侧绕上去,只见正前方摆着供桌,门上挂着云幔,一口灵柩停放在偏东的位置。何玉凤一时间有些恍惚,一来刚回到故乡,眼前的一切和外省的简陋排场大不相同;二来受礼法拘束,之前一直保持着矜持,竟没反应过来这就是父亲的灵位。她刚想问:“怎么母亲的灵柩反倒先到了?”还没等问出口,安老爷在旁边提醒道:“姑娘,你父亲的灵柩在这儿,还不赶快行礼!”这一句话点醒了何玉凤,她顾不上讲究礼数,扑到灵柩前放声大哭,众人在一旁劝了好久,才渐渐止住她的哭声,但她仍抽泣不止。随后,她仔细查看了父亲的棺材,见棺材被一层又一层的漆包裹得严严实实,表面光亮得能照见人影,这才放下心来。可一想到安老爷把事情办得如此周到,她心里又多了一份愧疚。

大家没休息多久,随缘儿就跑过来说:“快到了!”安老爷赶忙出去迎接。何玉凤跪在东间,朝着外面张望,只见一对对仪仗、一双双鼓手进了门,整齐地排列在两边。不一会儿,四周安静下来,只听见清脆的响尺声“当!当!”地响起,引导着她母亲的灵柩缓缓进来。安公子一身孝服,紧紧跟在灵柩前面,虽说算不上正式的孝子,但也有几分孝子的模样。灵柩安置好后,众人开始祭奠行礼,何玉凤更是悲痛万分,这些场景就不再一一赘述。

等事情都忙完,何玉凤站起身来,向安老爷、安太太说道:“我何玉凤从没想过父母能有这样体面的后事,更没想到自己还能回到故乡。这一切都是伯父、伯母的成全,侄女儿除了给您二老磕头,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只是伯父伯母操办得太过隆重,如今千万不能再耽搁了,不管是三天还是五天,请伯父就按照我在青云山庄说的那三句话,早点让我父母入土为安。这样我也能早点去办自己的事,免得再让伯父伯母为我操心。”她又望着舅太太说:“我这娘在路上已经答应,往后会在庙里一直陪着我,伯父伯母大可放心。要是伯父能始终成全我,我何玉凤就算今生无法报答您的恩情,来世也一定做您的儿女!”说完,便跪下行礼。

安老爷一看这情形,心中暗想:“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提这事儿!”他和安太太连忙把何玉凤搀起来,说道:“姑娘,你这礼和这番话都见外了。咱们两家的交情,之前已经说过,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不用再说这些客气话。不过,要是只停灵三天五天,确实太简单了。如今就照你在山里时的规矩,停放七天。说到安葬,死者入土为安,自然是越早越好。我向来不信阴阳风水那一套,但为了老人家的事,你做儿女的还是要慎重些,得请个人看看日子,选个合适的时间下葬。至于你说的那三句话,我既然在灵前发过誓,就一定不会食言。只是要找合适的庙宇,既要离得近,又要清净,这可不是十天八天能办成的,少说也得一两个月,甚至三五个月都不一定能找到。但不管怎样,我一定给你找个安身的地方,让你能安心修行,你看这样行不?”何玉凤听安老爷说得头头是道,本想着从德州一路憋足了劲儿,把自己的想法提出来,没想到刚一说出口就行不通了,无奈之下,只好等风水先生来看过再说。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一直忙忙碌碌。吃过晚饭后,才各自休息。安老爷带着家眷回了家,何玉凤则和原来的一行人留在这儿,外面由张老和派定的家人负责照应。从这天起,一连几天,大家做了几场法事,烧了不少纸钱。好在何家没多少亲友往来,安老爷的亲友和本家,也因为还不知道安老爷带着家眷回京的消息,都没有前来,反倒省了许多应酬,可以专心操办丧事。

第二天,安老爷夫妇正陪着何玉凤聊天,仆人进来禀报:“请来的风水先生端木二爷到了。”这位风水先生复姓端木,名涣,字仲舆,他家世代钻研《周易》和风水地理,安老爷家的坟地就是他父亲生前勘定的。两家是世交,端木涣称安老爷为“世叔”。安老爷请他来为何玉凤父母挑选墓地、确定安葬日期。安老爷有意让何玉凤了解情况,便把风水先生请到灵棚里靠窗的桌子旁坐下,何玉凤也正盼着听风水先生的安排。

风水先生进来后,先与安老爷行过礼,便问道:“世叔几时回京的?我竟全然不知,也没听说府上有事,怎么也不捎个信来?”安老爷解释道:“不是我家的事,是一位至交好友的。他家没有男丁,所以我在自家坟地东边帮着料理,想请你看看,定个安葬日期,越快越好。”风水先生摇头说:“再快今年也不行了。您家这块坟地是家父选定的,山向是子午兼三的正向,今年三煞在南方,动土安葬不吉利。”安老爷说:“世侄,你知道我向来不信风水,但如果没有大问题,我这好友已逝,还是尽早入土为安的好。”风水先生坚持道:“这可不能将就。我先去实地看看,用罗盘测测方位,再做决定。”安老爷因是长辈,便让安公子陪同前往,自己留在棚里等候。

何玉凤听到今年不能下葬,心里顿时有些失落,呆坐在那里。过了许久,才见风水先生回来,一进门就说:“方才看了,东边那块地,从东西辛甲分金来看,是个绝佳的墓穴,葬在此处,龙脉自震方而来,子孙后代必定绵延昌盛。只是一山不能有两个朝向,今年不仅三煞不利,大将军星还在明堂方位,绝对不能安葬。明年正、二、三月,东方木气旺盛,这块地在主坟的青龙位,也不宜动土;四、五、六月,月份吉利,但‘巳午’二字与两位逝者的生辰相克;六月地支为未,明年太岁在未,虽说月支与年支不冲突,但还是要避开;七、八月,又与逝者生辰犯冲;九月上半月没有合适的安葬吉日,下半月进入‘土王用事’,禁止动土;只有明年十月最好,上下半月都容易选到吉日,到时候听世叔安排就行。”

安老爷一听,心中暗喜:“真是无巧不成书!这样一来,就能等到姑娘守孝期满了。等她满孝,我们家就能娶她了!”但他表面上还是假意责备了风水先生几句。风水先生说:“世叔最是明理,这块地当初就是家父选定的,我怎敢随意更改?况且‘阴阳怕懵懂’,这其中的讲究既然被我看出来,就绝不敢隐瞒,丝毫都不能迁就。”说完,他提笔将这些话写成文字,又寒暄几句,喝了茶便告辞了。这番话何玉凤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倒省了安老爷再费口舌解释。

安老爷送走风水先生,拿着写有风水说辞的纸张,慢悠悠走进屋,对何玉凤说:“姑娘都听明白了吧?偏偏这么多讲究,这可怎么办呢?”何玉凤根本没心思看那张纸,只是望着舅太太发愣。这舅太太自从认了何玉凤做干女儿,不仅真心疼爱她,还成了安府的“情报员”。安太太早就把想撮合何玉凤与安公子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把自己疼爱的干女儿嫁给疼爱的外甥,舅太太自然乐意。她见何玉凤望着自己发呆,立刻接上话茬:

“我倒有个主意,姑老爷、姑太太听听行不行:你们方才说的那些风水术语,我一窍不通。但要是忙着下葬真会对老太爷、老太太的坟有妨碍,我们姑娘再着急,也不会急于一时。她想住庙,不就是为了离父母坟近吗?现在既然不能下葬,在这里守着棺材,不比在庙里更近?再说这地方,里面就我们娘儿几个,外头只有张亲家老爷和看坟的,跟庙里也没什么区别。不如我们就住在这里,姑老爷抓紧时间找庙,一天找不到就住一天,一年找不到就住一年。要是等姑娘孝期满了,庙还没找着,那可就对不起人家孩子了!姑老爷、姑太太要是怕我住久了费你们家粮食,别说我一个人,就算加上我们姑娘和张亲家,我那点家底供养个十年八年也没问题!”说着,她转头问何玉凤:“姑娘,你说是不是?”又看向安老爷夫妇:“你们觉得怎么样?”

安老爷连忙说:“要是有一年时间,就算找不到庙,我也能给姑娘盖一座!姐姐在这里照顾姑娘,是帮我们大忙,这点花费算什么!您放心,我心里有数。”安太太也说:“这样也好,反正一动不如一静。不过还得看姑娘愿不愿意?”

何玉凤还没开口,张太太也插话道:“这主意好!就像亲家太太说的,在这儿住下,等开春了,能看满地的高粱谷子,还有蝈蝈蚂蚱,坐在树荫底下赏景,多美啊!”这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连张金凤都笑得扶着桌子直不起腰。何玉凤被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心乱如麻,也顾不上笑了。仔细一想,这办法虽然无奈,但也合情合理,自己势单力薄,拗不过众人,只好点头答应:“也只好如此。”安老爷心中大喜,暗想:“老天保佑!她这五个字,让这事有了一半的把握。”

此后几日,大家忙着操持。转眼到了七日封灵,何玉凤和舅太太搬到西厢房里间居住,张太太带着戴嬷嬷和两个丫头住在外间,随缘儿媳妇和舅太太的仆人住在东厢房。安太太还特意给何玉凤在下房安排了小厨房。外面由张老、戴勤、宋官儿和安家看坟的人照料,里里外外安排得十分妥帖。这座“安家阳宅”,也暂时成了“何姑禅院”,这看似无中生有的安排,全靠安老爷周全细致地操办。

七日之后,安老爷夫妇把这边安置妥当,才回家处理自家事务。许多亲友和本家前来拜访,安老爷一一热情款待,但他让小僮传话,称自己因腿疾辞官,暂时不便回拜。同时,他派安公子进城登门致谢。安公子也有不少世交好友设宴接风,一连忙碌了好几天,才稍稍闲下来。安老爷抽空先打发走邓九公派来的人,给邓九公父女捎去礼物。他把何玉凤的弹弓交给媳妇悬挂,又让安太太从何玉凤衣箱里找出安公子的砚台,擦洗干净后妥善收藏,还派人把何玉凤和张太太的衣箱送了过去。那头乌云盖雪的驴儿则交给华忠饲养,说:“这以后就是我游山玩水的好帮手。”

此前向不空和尚借的两千两银子,也早已还清。安老爷盘算此行花费,不仅没拿地方一文钱,加上安公子带去的八千两、乌克斋赠送的一万两,以及沿途门生故旧的资助,总共约有两万多两。扣除各项开支,还剩一万多两。他与安太太商议:“为了何姑娘的事,我们费了不少心思,如今总算有了点眉目。我盘算着,将来办事无非就是收拾房子、添置首饰衣物、准备鼓乐彩轿、置办酒席这几件事。房子我已经有了打算。”安太太疑惑道:“还要房子做什么?那边地方够大了。等她嫁过来,难道不让他们小两口一起住?”安老爷解释:“当然要让他们一起住,两个人在那屋里分东西间就行。你想啊,张姑娘嫁过来的时候,租个公馆都要分成两处,讲究明媒正娶。如今也得给他们安个像样的家。至于她之前说的庙,我还是要找一处还给她,这样才能圆了她的话。这事得如此这般安排,才能避免夜长梦多,再生变故。”

安太太听了连连称好,说:“这样的话,添置衣服首饰就容易多了。我本来就打算到京后给张姑娘添些簪环衣裳,就当是一起置办的。再说老太太留下不少衣服,前日她舅母也说有一些首饰,凑一凑,需要添置的也不多。轿子这些,到时候再准备就行。不过,这事得先和咱们媳妇商量,毕竟她们以后要长期相处。”安老爷点头赞同:“太太说得对。”

安老爷夫妇把媳妇张金凤叫来,从褚大娘子提议撮合何玉凤与安公子的姻缘说起,一直到目前的计划以及日后的安排,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她一遍。张金凤听完,立刻跪下给公婆磕了两个头,起身说道:“要是能这样安排,公婆疼的不只是玉凤姐姐,更是疼我。您二位想想,玉凤姐姐救了我们两家性命,公婆如今这番用心,已经算是报答她了,可我和我父母这辈子该怎么报答这份恩情啊!再说她当初为我牵线联姻,先不说我遇上这么好的公婆、配着这么好的夫君,单是她那份心意,就实在让人感动。所以我一直想着要打消她住庙的念头,无论如何也要像她当初成全我那样,帮她成就这桩好事。只是刚回家还没安顿一天,不好冒冒失失跟公婆开口。现在公婆把事情考虑得这么周全,真是出乎我意料。虽说玉凤姐姐性子倔强,但俗话说‘铁打房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眼下还有大半年时间,又有舅母在那边帮忙,想来总能说动她。不过,这中间还有个难关不好过,得想个办法才行。”

安老爷和太太赶忙追问:“除了这姑娘不好说话,还有什么难处?”张金凤压低声音,笑着说:“儿媳说的这个难关,正是您二位的宝贝儿子,我的夫君玉郎。公婆恐怕想不到,像玉凤姐姐这样的‘窈窕淑女’,玉郎居然不‘君子好逑’!”安老爷诧异地问:“这是为什么?”张金凤解释道:“依儿媳看,一来是他感念玉凤姐姐的恩情,见公婆都这么看重她,自己就更不敢有丝毫轻慢,这是体谅父母的心意;二来,他和我虽然成婚不久,但一直相敬如宾,听他的意思,这辈子应该不会有别的想法,这是看重伦理纲常。说到底,都是因为他自爱。而且他还真有点怕玉凤姐姐。有一回我开玩笑说了句逗他的话,就惹得他讲了一大通道理,把我数落了一顿。”

张金凤话还没说完,安老爷就说:“你别管他!我去吩咐他。”太太却拦住说:“老爷,别看咱们儿子平时挺听话,在这种事儿上可倔得很。”张金凤接着说:“儿媳也是担心这个。虽说父母之命他不敢违抗,可万一他固执起来,引经据典跟公公顶嘴,反而不好办。不如让儿媳想个办法,先把他说得心服口服,不让这桩事有半点勉强,也算不辜负公婆的一片苦心,了却我报答玉凤姐姐的心愿。到时候再请邓九公出面说媒,促成这段姻缘,您二位看怎么样?”

安老爷夫妇听了,喜出望外,齐声说:“好!”安老爷不住点头称赞:“难得!难得!真是个贤德的好媳妇!要是换个糊涂、见识短浅的女子,只怕不仅说不动,我们老两口还要碰一鼻子灰!”他又对太太说:“既然这样,咱们就装回糊涂,由着他们去,也好让孩子们尽孝尽义,这事儿就先不操心了。”当下三人商量妥当,各自去忙手头的事。安老爷还亲自写了一封请媒的信,提前告知邓九公。

日子一晃而过。张金凤见公婆把各项事宜都安排得差不多了,便打算找个机会把这桩事告诉安公子。可她又寻思,要是直接明说,肯定又要被安公子用大道理反驳。她琢磨了许久,终于想出个主意,不由得喜上眉梢。

这天,安公子去给教导自己考中秀才的莫友士先生拜寿。莫友士先生在南书房任职,住在海淀的翰林花园,所以安公子回家还挺早。他先去拜见了父母,随后回到自己房间。张金凤见他脸上带着笑意,像是喝了酒,便站起身,没说话又坐了回去,低着头不吭声。华嬷嬷带着仆妇丫鬟上前伺候安公子换衣服。安公子坐下后,突然发现张金凤双眼通红,一脸怒气地坐在那里,心里纳闷:“往常我回来,她总是和颜悦色、有说有笑,今天怎么这副模样?出什么事了?”他试探着问:“我今天一天不在家,你在家里做什么呢?”张金凤没好气地说:“问我?我在家里做梦!”安公子打趣道:“大白天的做什么梦?梦见什么了?梦见我了?”张金凤说:“还真被你猜中了,就是梦见你!我梦见你娶了何玉凤姑娘,还瞒着我!”

安公子忙说:“哟!难怪你板着脸,原来是为这事!我劝你别瞎生气,那只是个梦!”张金凤不依不饶:“我从来不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梦!肯定是你心里有这想法,我才会梦到。这事儿我之前也跟你说过,话还没说完,就被你这个道学先生像讲《四书》似的唠叨了一大通,我还真信了你的话。怎么今天你自己倒有了这念头,还瞒着我?”说着,似笑非笑地盯着安公子。

安公子见她眼角含笑,说话娇俏,也笑着说:“你又冤枉人!我们从患难中结为夫妻,情分比兄妹还深。《诗经》里说‘甘与子同梦’,我就算做梦,也肯定是和你心意相通,怎么会瞒着你?”张金凤撇撇嘴:“得了吧!说得好听,只怕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有了新欢就不顾旧情了!”安公子无奈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张金凤立刻接话:“就从昨晚说起!你要是没这心思,怎么好端端说梦话,还叫人家名字?这么大个人了,难不成还赖是睡梦中被人指使?”

这话让安公子心里犯起了嘀咕。毕竟人吃多了饭,咬牙、放屁、说梦话,这些事还真保不准,而且自己睡着了根本不知道。他心想:“说不定昨晚迷迷糊糊梦见当初能仁寺的事儿,不小心喊出来了?”于是赶忙问:“我叫谁了?”张金凤故意大声说:“你叫的是何姑娘,还喊‘我那有情有义的十三妹姐姐’呢!”安公子当着满屋子丫鬟仆妇的面,顿时涨红了脸,连连摇头:“荒唐!荒唐!你打趣我就算了,何玉凤姐姐对你不薄,怎么能这么拿她开玩笑?”张金凤反问:“你梦里能念叨她,我说一句就不行?你还护着她,倒成我不懂事了?”安公子急得直摆手:“简直荒唐透顶!这真是莫名其妙,没头没脑,荒唐到家了!”

这时,丫鬟正好进来点上灯,放在炕桌上。张金凤一只胳膊斜倚着桌子,把脸凑近灯光,似笑非笑地说:“你要是真喜欢她,我也喜欢她,而且这事儿我也提过。不如真把她娶过来,你觉得怎么样?”安公子瞪大了眼睛:“不得了!你今天怕是酒喝多了,糊涂了吧!”张金凤眨眨眼:“我可清醒着呢,倒是你,只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早就动了心思吧!”

安公子听了张金凤这话,心里有些不高兴,说道:“太不像话了!我们俩一直相互怜惜、相互敬爱,像对待宾客一样敬重对方,就算说在闺房之中感情比张敞画眉还要深厚,也得有个分寸,怎么能这么胡乱谈论呢!再说,何玉凤姐姐救了你我的性命,就如同救了我们父母的性命,父母都把她当作珍宝一样爱惜,像对待天人一样敬重!更何况人家现在立志出家,她也是为了自己的父母考虑!不管怎样,你这样说她,实在太不厚道了。这话要是被父母听见,肯定会狠狠教训你一顿,到时候看你怎么办!”张金凤说:“你们做事瞒着我,一点风声都不透,我好心体谅你,怎么反倒不耐烦了呢?而且,你知道她立志出家,我却觉得她这个‘家’字,还得加上个‘女’字旁,是立志出‘嫁’,我可没说什么作践她的话呀!”安公子道:“你该不会真的还在做梦吧?不然怎么尽说这些没影的话!”

张金凤含着笑,皱着眉,两只小脚把脚踏板踩得哆哆哆直响,说:“听听,你连媒人都找好了,还瞒着我,反倒说我讲的是没影的梦话?”安公子见她这么说,不像是开玩笑,赶忙严肃起来,问道:“媒人是谁?我什么时候求的?”张金凤说:“媒人是舅母。初一那天,舅母过来拜佛,你瞒着我求了舅母,有没有这回事?”安公子听了,哈哈大笑道:“我说你说的是梦话,没想到还真是!那天舅母来,我闲聊时提起玉凤姐姐,舅母说:‘我这个干女儿哪都好,就是总忘不了要进庙的念头。’我就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生大事。男人无缘无故抛弃五伦去当和尚,本就不符合圣贤的道理,何况是女子!像她这样的人,如果真出了家,佛门不一定能多一个护法大菩萨,可这人世间却会少一个持家的好媳妇。舅母既然这么疼她,为什么不劝她打消这个念头,再和父母商量商量,给她找一个品德好、有读书人的家庭,这可是件大好事。……’”

张金凤没等他说完,就抢着说:“怎么样?怎么样?我说我听到的这些话,肯定不是空穴来风!我就问问,佛门里添不添大菩萨跟你有什么关系?人世上少不少好媳妇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说的那品德好的家庭,难道咱们家还算不上品德高尚的人家吗?这不就是暗指咱们家吗!你说的那读书的种子,难道你还算不上个读书人吗?这不就是在说你自己吗!而且好好的舅母也没跟你提起她,你又去问这些做什么?还替她求那些人情干什么?你倒是给我说说!”

安公子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坐在那里直发呆。

发了半天呆,安公子忽然醒悟过来,说道:“哦,我明白了!肯定是那天我跟舅母说话的时候,不知道哪个丫头或婆子在旁边听见了,跑到大奶奶你跟前讨好,搬弄是非。咱们好好的家,可不能有这种风气!等我明天查出来,一定告诉母亲,重重责罚那个人一顿板子!你以后也千万不能被这些小人蒙骗了!”

张金凤说:“真没意思!我们在屋里说玩笑话,何必惊动老人家呢?你先别生气,也别这么着急,咱们好好商量。假如我现在就求父母把她娶过来,你要不要?”安公子心里正想着到底是谁传的话,默默地不回答。张金凤又问:“到底要不要?说话呀!”安公子道:“你今天怎么这么调皮耍赖呢?我不要!”张金凤问:“你为什么不要?说出个道理来让我听听。”

安公子道:“你要听道理,我就给你讲讲道理。先不说我受了何玉凤姐姐那么大的恩情,不能有这种非分之想,就是我们家的祖训,不到五十岁没有儿子,都不能纳妾,更何况是停妻再娶这种事。我安龙媒好歹也读过一些圣贤的书,也受过父母的教导,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就算我年轻,把持不住,父母也绝对不会答应。你别看我们成亲的时候父亲那么宽容,事情有常道和变通,不能一概而论,不能惹老人家不高兴。再说我们俩,在大灾大难中能成就这段美满姻缘,就算相守百年,也不过是短暂的时光,怎么能说再添个人来分走你我的恩爱呢!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合乎天理人情的实话?”

张金凤说:“哎哟!又引出你这么一大套道理来!你不要就算了,等娶过来我留下!”安公子冷笑道:“你要她有什么用?”张金凤说:“你别管!我把她当作活的长生禄位牌供着,我天天和她一起侍奉公婆,一起起床睡觉,一起说笑,就是不准你亲近她。你瞒着我,我也瞒着你。到时候看你生不生气!”安公子越听越觉得可疑,说道:“到底是谁无缘无故在背后说我的坏话,这里面肯定还有其他没根据的话,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张金凤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有凭有据,怎么能说是没根据的话呢?”

安公子说:“我不信你真有什么凭据,把凭据拿出来给我看看?”张金凤听了,没说话,站起身走到外间,从大柜子里取出一个长长的锦匣,递到安公子怀里,说:“你看!”

安公子打开一看,是崭新的一份龙凤庚帖,从帖套里抽出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发现上面写着自己和何玉凤的姓氏、年龄、生辰,还有嫁娶的吉日,不禁十分惊讶,说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张金凤说:“我就说像在做梦,你还不信。现在是梦不是梦,连我也不清楚了。等你梦中叫的那个有情有义的玉凤姐姐来了,你问问她。”

安公子急得抓耳挠腮,郁闷了半天,突然跳下炕来,对着张金凤深深鞠了一躬,说道:“今天算是被你带进八卦阵、九嶷山了,我怎么也转不明白了。还是求你快说清楚吧!”

张金凤忍不住笑了,说道:“也折腾你够了!你先坐下,听我慢慢给你讲。”于是把这桩事从头到尾,包括其中的曲折细节,详细地告诉了安公子。

安公子一想,这既是父母的命令,又有媒妁之言,还有舅母从中促成,贤妻也这么撮合,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呢?他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望着张金凤呵呵傻笑。张金凤料想他不会再有别的意见了,便问他:“现在我倒要问问,到底是要她呢,还是不要她呢?”

安公子笑道:“她要是真的来了,我也只能‘因为居处安定,就能积累深厚的学问;学问深厚,就能取之不尽,左右逢源’了。还是逃不出我这几句圣贤的道理!”张金凤听了,羞得两颊微红,轻轻地啐了他一口,这便成了这回故事的结尾。这正是:牵牛星暗自被织女星嘲笑,不要再向银河那边去渡鹊桥了。

欲知那何玉凤到底是出“家”还是出“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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