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啊,要说最苦的日子还得数小时候。记得那年我缩在汴州城根底下要饭,手指头冻得跟胡萝卜似的,隔壁刘婶子给半个硬馍馍,我揣在怀里焐软了才敢咬。谁能想到后来我能穿着紫袍坐镇荆南?连我自己都觉着像戏文里的故事。
那年我十岁出头吧,家里原本在陕州硖石县也算过得去,可爹娘走得早,族里叔伯们把田地都分了,扔下我和弟弟在破屋里饿得直哭。有天实在扛不住,我牵着小弟往汴梁方向走,想着天子脚下总能讨口吃的。半道上弟弟发高烧说胡话,我背着他走了三天三夜,最后在个破庙里,他身子在我背上慢慢凉了。
后来在汴州街上,我常蹲在朱家粮行门口捡掉落的麦粒。掌柜的朱有让老爷有天把我叫进去,说看我这孩子眼珠子活泛,问愿不愿意给他当马童。我当时扑通就跪下了,脑门磕在青砖上咚咚响——那年我十四,总算不用跟野狗抢食了。
跟着朱老爷的第三年春天,他亲侄子朱温从军回来省亲。那天我正给老爷的枣红马刷毛,听见院里有人嚷嚷:\"三叔,您这马童好筋骨!\"转头看见个黑脸汉子冲我笑,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在黄巢军里当队正的朱三爷。他捏了捏我膀子,转头跟朱有让说:\"这小子送我营里当个亲兵如何?\"
跟着朱三爷那年我十七,头回上战场吓得尿裤子。那是中和三年打陈州,黄巢军的箭雨跟蝗虫似的扑过来。我举着盾牌护着朱三爷,突然听见他\"啊\"地一声,低头看见他小腿上插着支箭。也顾不上怕了,背起他就往后方跑,血顺着我脖子往下淌。等军医赶来时,朱三爷拍着我肩膀说:\"高小子,从今儿起你跟着我姓朱!\"
这话可把我吓坏了,跪在地上直磕头。朱三爷大笑:\"怕什么?我本名朱温,你改叫朱季昌便是!\"那年我十九,成了朱大将军的养子。其实我心里明白,乱世里认干爹就跟买保命符似的,但朱三爷待我真不薄,有次我替他挡了刺客一刀,他连夜请御医来治,守在我榻前整宿没合眼。
光启二年打蔡州秦宗权那仗,我带着两百轻骑绕后烧了敌军粮草。回来时朱三爷当着众将的面解下自己的佩剑赏我,那剑柄上还镶着块绿松石。夜里庆功宴上,有个喝醉的偏将阴阳怪气说:\"到底是义子,咱们拼死拼活还不如会拍马屁的。\"我捏着酒碗没吭声,倒是朱三爷摔了杯子:\"季昌救过老子三次命!你们谁有这本事?\"
天复元年,朱三爷跟凤翔李茂贞较劲,把我留在汴州守老巢。那天半夜收到急报,说魏博节度使罗绍威要反。我带着五百亲兵直奔魏州,路上跑死三匹马。到了罗府门前,我扯着嗓子喊:\"罗公若真要反,季昌这颗脑袋您尽管拿去!\"其实后背衣裳都湿透了。没想到罗绍威真开了门,拍着我肩膀说:\"朱公帐下竟有这般胆识的少年郎!\"
最险的是天佑四年,朱三爷要称帝了,汴梁城里暗流涌动。那天我在宣武门外巡查,撞见十几个黑衣人翻墙。追到城东芦苇荡,他们领头的是个独眼汉子,挥着弯刀就劈过来。我左臂挨了一刀,硬是夺了刀反杀回去。后来在尸首上搜出封信,竟是河东李克用派人来行刺的。朱三爷登基那天,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封我为荆南节度使,说:\"季昌啊,该让你独当一面了。\"
出镇江陵前夜,朱三爷——如今该叫梁太祖了,单独留我在宫中。烛火晃得他脸上皱纹更深了,他说:\"当年在陈州要不是你,朕早成枯骨了。这荆南九郡交给你,给朕守好南大门。\"我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抬头时看见他眼角有泪光。
要说在荆南头十年,那真是把前半辈子没操过的心都补上了。天佑四年秋天带着三百亲兵到江陵上任,城门楼子上的青苔都没刮干净。前任节度使成汭死在洞庭湖,账上就剩三车霉米,衙门口的石狮子都让人偷走一只。我站在府衙台阶上跟老部下说:\"咱们这是掉进穷窝了,但穷有穷的活法。\"
头三个月,我天天穿着粗布衣裳在田埂上转。有回碰见老农蹲在地头哭,说是里正把春耕的种子都贪了。我拎着那里正的后脖颈子游街,让衙役敲锣喊:\"贪一斗粟的,自己往衙门送两斗!\"结果半个月粮仓就堆满了。夜里跟夫人王氏念叨:\"这官呐,真比土匪还黑。\"夫人正给我补铠甲,头都不抬:\"您当年在汴梁街头抢包子时,可比他们凶多了。\"
最头疼的是缺人。光靠从汴梁带来的弟兄不够用,我在城门贴告示:\"认字的来当书吏,会打架的来当兵,啥都不会的来修城墙,管饭!\"有个叫梁震的秀才来应征,穿得破破烂烂,开口就问:\"使君真要割据一方?\"我差点把茶喷出来。后来这梁先生成了我左膀右臂,他教我:\"荆南四战之地,得学泥鳅——滑不溜手才能活。\"
跟楚王马殷较劲那会儿,我半夜常去江边转悠。有次撞见巡夜的兵卒偷懒,蜷在草垛里打呼噜。我抄起铜锣在他耳边猛敲,那小子吓得滚进江里。第二天全军集合,我指着湿漉漉的小兵说:\"昨晚这小子要是在楚军眼皮底下睡觉,脑袋早挂旗杆上了!\"后来楚军真来犯境,这帮兔崽子守城比谁都卖力。
天成元年朱三爷驾崩,我在江陵设灵堂哭得昏天黑地。其实心里明镜似的,梁朝要完,得给自己找新靠山了。派去洛阳的探子回报,说李存勖要称帝,我连夜把儿子从戎送去太原当质子。夫人跟我闹:\"你就舍得把亲骨肉往火坑里推?\"我摔了茶碗:\"这世道,亲爹都能杀儿子!\"
长兴二年跟蜀国抢夔州,我亲自带兵走水路。船过巫峡时突遇暴雨,桅杆上的灯笼全灭了。副将劝我返航,我抓着缆绳吼:\"现在调头就是喂王建的鱼!\"结果天亮时奇袭得手,抢了蜀军三十船盐铁。回程在船上吐得昏天黑地,梁震笑我:\"使君陆上猛虎,到了江上还不如猫崽子。\"
最惊险是应顺元年,后唐大军压境。我在城头看着乌泱泱的兵甲,腿肚子直转筋。夜里让厨子烧了全羊宴,单骑出城见唐将刘训。酒过三巡,我抹着油嘴说:\"将军要是硬攻,我撑不过半月。但您回头看看——\"顺手一指江面上百艘商船:\"这些可都是给洛阳送年贡的。\"第二天唐军真退兵二十里,梁震拍案叫绝:\"主公这空城计唱得比诸葛亮还浑!\"
跟吴国打交道更有意思。有回徐知诰派人送十车瓷器,我转手卖给蜀商换了战马。使者气得跳脚:\"这是我们国主珍藏!\"我搂着他肩膀笑:\"你回去说,高某用吴国的碗,盛蜀国的饭,养荆南的兵——多好的交情!\"后来徐知诰称帝建南唐,头道国书竟先送到江陵,我举着信跟儿子们嘚瑟:\"瞧见没?会耍嘴皮子顶十万兵!\"
说到家里事就头疼。大儿子从洛阳回来,整天念叨要\"正名分\",撺掇我称王。我抄起鞋底追着他打:\"你老子当年要饭时怎么不讲究名分?\"倒是三闺女有出息,十四岁就敢跟楚军使者对骂。有次马殷派人求亲,小丫头躲在屏风后喊:\"嫁过去可以,让楚王先把洞庭湖的鱼税分我们三成!\"愣是把使者噎得满脸通红。
这些年最对不住的是老兄弟们。当年跟我守汴州的张铁头,为护粮道被蜀军射成刺猬。我攥着他冰凉的手,想起二十岁那年我们偷喝朱三爷的御酒,醉倒在马厩里。还有梁震,临终前还攥着我的手说:\"主公...切莫称帝...\"他咽气那晚,我把称王的黄袍扔进火盆,火星子溅到脸上生疼。
我这人到了五十岁上,反倒比年轻时更怕死了。不是怕自己这条命,是怕荆南九郡刚攒下的家底,哪天说没就没了。天成三年腊月,我在江陵城头跺着脚骂娘——城下南唐、后唐、楚军三家使节堵着门讨说法,都怪我上个月劫了蜀国进贡的三十车锦缎。
\"诸位!\"我扶着箭垛往下喊,\"高某对天发誓,那批货真让水匪截了!\"楚国的红脸使者蹦得老高:\"放屁!水匪能打着你南平旗号?\"我转头跟副将嘀咕:\"上回让你把旗子收干净,耳朵塞驴毛了?\"最后没法子,把抢来的锦缎分成四份,三家使节各塞一车,自己留七车。梁震要是还在,准得拿戒尺抽我手心。
说到称王这事,大儿子从贞整天在我耳边念经。那年清明祭祖,他非往香炉里插黄绸子,我抄起供果砸他:\"老子还没死呢!\"夜里夫人给我揉着胸口顺气:\"孩子们也是为高家基业...\"我瞪她:\"当年朱三爷怎么没的?梁朝怎么亡的?你当那龙椅是茅坑板,谁都能坐?\"
转机出在清泰二年秋。南唐李昪派密使来,说愿意支持我称王。我在后堂盯着那卷鎏金诏书,手抖得跟筛糠似的。使者走后,我把五个儿子叫到跟前:\"都说说,这王位该不该要?\"老三最愣,张口就喊:\"要!爹当了王,我就是王子!\"老五机灵,缩着脖子说:\"听爹的。\"我抄起镇纸砸在老三脚边:\"王子?城东乱葬岗躺着的王子比你吃的米都多!\"
最后还是心痒了。长兴四年正月初三,我在江陵郊外祭天。那天北风刮得人脸生疼,捧着玉圭的手直冒冷汗。读到\"南平武信王\"四个字时,天上突然砸下冰雹,把礼官的帽子都打歪了。回城路上跟心腹说:\"瞧见没?老天爷都嫌我脸皮厚!\"
称王后头一桩事,就是给周边送\"安抚礼\"。给后唐送了三船柑橘,给南唐塞了五百匹绢,连宿敌楚国都送去二十坛好酒。马殷那老东西回信说:\"高兄这酒里没下毒吧?\"我让使者带话:\"毒死你谁跟我唱对台戏?\"
家里也不消停。老三跟楚军小校赌钱,输了江陵两间铺子。我把他吊在城门楼子上抽,全城百姓都来看热闹。抽完扔给郎中治伤,自己蹲在房檐下抹眼泪。夫人递来热毛巾:\"打给外人看的,做这么真干啥?\"我擤把鼻涕:\"要不真打,明天就有人敢卖城墙砖!\"
最痛快是跟吴越钱镠打交道。那老狐狸派人送海鲜,木箱底下藏了三箱铜钱。我当着使者的面翻出来,惊得他脸都绿了。\"回去跟钱王说,\"我拍着铜钱箱子笑,\"下回直接送,我江陵缺钱缺得理直气壮!\"转头把钱分给守城将士,每人多发了半吊饷银。
广顺元年,周太祖郭威称帝。我让次子从诩带着荆南地形图去开封,那傻小子临行前问我:\"爹,真要给人当臣子?\"我把他玉佩穗子理整齐:\"记住,地图是死的,江河是活的。你爹我当孙子当了半辈子,不差这一回。\"
晚年好琢磨后事。有次带着孙儿们逛集市,小丫头指着糖人说:\"爷爷我要当糖人王!\"我笑得直咳嗽:\"当王容易,守王难哟!\"当夜把儿子们叫到病榻前,摸出把生锈的钥匙:\"库里有二十一箱财宝,城破时...记得往江里沉...\"老二急了:\"爹!咱家还没到那份上!\"我喘着粗气骂:\"你懂个屁!当年朱三爷的皇宫...连夜壶都是鎏金的...最后呢?\"
最后一仗是跟后周世宗柴荣较劲。那年我六十一,躺在担架上指挥守城。箭楼被砸塌时,我扯着嗓子喊:\"放火油!烧他娘的云梯!\"恍惚间像是回到四十年前,背着朱三爷在箭雨里狂奔。城守住了,我也彻底垮了。
死前那天特别清醒,让厨子蒸了汴梁的羊肉包子。咬了两口就吐了,跟夫人说:\"不对味,还是当年朱家粮行门口的香。\"夜里把大儿子叫到跟前,攥着他手腕说:\"记住...荆南可以没王...不能没民...\"话没说完,看见梁震抱着书简从门口进来,还是三十年前穷秀才的模样。
咽气时正打三更,江陵城突然下起暴雨。后来人说那是老天爷为我哭丧,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最后一口气笑出声了。这辈子从乞丐到王爷,耍过威风丢过脸,哄过皇帝骗过使节,值了。就是苦了江陵百姓,跟着我这么个滑头主子,没过几年安生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