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寓意长寿吉祥的太湖寿山石渗出民夫之血,贵人追逐风雅却是用百姓的血肉铸就。
慈德殿的宫人捂着口鼻,趾高气扬地道:“太后娘娘说了,午膳前必须将这石头弄走,否则就唯你们是问!”
周正和孟俞纷纷拱手。
池翰拿出一个布包,打开后是一枚铜钱和一块木牌。
“这是采石力夫的号牌。”林知夏在湖州处理过类似的案件,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么说,死者是江南应奉局的一名匠人,他一个采石的,怎么自己被封在石内了!”池翰百思不得其解。
林知夏指尖抚过寿山石内壁,黏腻触感裹挟着桐油与松脂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凑近闻了闻。
池翰见状道:“查过了,凶手是以桐油打底,混入松脂,才形成这般‘琥珀尸’的效果,这腌渍手法倒像是...”
“江南船坞防腐的方法。”林知夏目光微深,靠近那具尸骸,在其嘴里发现了水银,“表面还涂了一层蜂蜡,是个懂行之人做的。”
池翰噙着下巴:“看内脏所化血水,死者死亡时间应该不会太久,只是不知为何都粘住了。”
这点林知夏倒是知道。
“太湖石常年沉于水底,具有吸水性,会加速尸体脱水,而且蜂蜡也会渗入石头的细孔。”
凶手是故意的,难道是怕尸体在里面晃动不成。
林知夏摩挲着指尖,似是发现了什么。
她看向宋大:“去寻块布来。”
布?
宋大不知道对方要布做什么,但也没法问宫里的人要。
他犹豫了一下,朝外跑去。
就在这时,刘光瑞抱着个木箱,同樊老一起回来了。
他一个大理寺少卿,竟跟在一名仵作身后,倒像个学徒。
见林知夏看过来,刘光瑞有些拐扭地转开目光。
而樊老的手里,刚好拿着块黑布。
林知夏知道,樊老跟她老想一块去了。
她将黑布展开,往寿山石上一甩,将其包裹。
这块石头因神似一个寿字方称为寿山石。
此时被黑布一盖,寿字出头的那一点就是人头,此刻七尺巨石就像是传说中无脸的黑无常。
那凸出的石点,像是他的鼻息,无端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旁边的禁军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林知夏掀开一角,头往里一钻,果然看到石壁和尸骸正泛着磷光,幽幽发亮。
刚刚她在查看时,就发现尸体表皮有蜡层混入了萤石粉。
这萤石粉还蹭到了寿山石的内壁上。
樊老也探进一个脑袋,出言质问道:“你最近是越发懈怠了,早上点卯都不去了。”
这若是平常,林知夏一定会赔笑两声。
但今天,她真没有这个心情!
兄长情况紧急,江成那边也还没消息传回来,她的心还乱着呢!
池翰不知两人在做什么,忍不住探头进来。
三人均是半躬着身子,半个身子留在外面,看着有些荒诞滑稽。
池翰看到萤石粉在暗处发亮,立即想明白:“凶手是想在寿宴上展示!”
试想一下,当官员呈上这块石头,太后在内的所有人都在感叹其鬼斧神功时,石头突然裂开,露出闪着诡异磷光的尸体。
那场景一定让人印象深刻。
但昨晚没触发,说明中间出了差错,又或者凶手错估了这石材的粘接度。
林知夏立即让人将慈德宫内的宫人全部叫出来,看看昨晚宴席上,有谁接近过这块寿山石。
樊老道:“石头内壁这个空间,是人工凿出来的,他们把石头撬开,将尸体藏进去后,再以黄蜡、白矾末合熔注之,粘接起来。”
这正是江南应奉局用于假山拼接的方法。
很多奇形怪状的异石,都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通过粘连、雕刻后天制作的。
池翰道:“死者本就是应奉局采石工,这样看来,是他的同僚,将他尸体藏进去的,人应该不难找,只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林知夏噙着下巴,凝视着那具尸骸,却是明白了三分。
对方是想通过这种方法,揭露什么!
樊老拿出平头铁凿,准备剥离尸体。
他用平整的尖头嵌进死者的耳后,小心的把皮肉从石上分离。
从左耳到右耳,他很耐心地一点一点,用同样的方法戳开边角后,再慢慢撕扯开。
头部是比较轻松的,因为粘合面不大,最难揭下来的是背部。
樊老让林知夏帮忙扶着死者的头,将准备好的热醋沿着石壁,自死者的脖颈处浇下。
热醋可以软化尸体表面粘连的那层东西。
当热醋蒸汽裹着刺鼻酸味漫开,尸体也渐渐倾倒下来。
不过,在关节凸起的位置,还是需要铁凿介入才能分离。
当尸体被剥离后,石壁上留下一个清晰的人形,还有一排蝇头小字。
陈大——太兴十二年二月工单:
日上工八个时辰,共计二十九天。
正工钱:三贯,
食耗折九百文、
械损折三百五十文、
石神祭二百文、
甲头钱三百文、
脚钱一百五十文、
预支钱六百文、
欠偿钱八百文。
实发:零,倒欠三百文转下月债。
这是江南应奉局一名匠工的工单。
陈大,这难道就是死者的名字?
池翰望着这令人心惊的数字:“每日劳作八个时辰,月终结算竟倒欠三百文。”
刘光瑞也满面不可置信:“这般盘剥,岂非将人当牲口使唤?”
三贯钱对于他这个在汴京长大的人来说,根本不能算钱。
即使他们没有接触过采石工,一听也知这是个极度消耗体力的差事。
林知夏凝视着石壁人形印迹,忽觉耳畔似有凿石声隐隐传来。
那些雕琢祥瑞的叮当声里,不知浸透了多少匠人的血泪。
太后宫中熏香未散,而千里之外的太湖深处,应奉局的铁凿仍在昼夜不息地凿刻着新的“祥瑞“。
孟俞不知何时已站在两人身后:“应奉局的提举还关在大理寺,这甲头钱和脚钱是什么意思,本官也很好奇!”
说罢,便和周正出宫去往大理寺。
刘光瑞蹲到樊老旁边:“可以确定死亡时间吗?”
“石壁上刻的是二月,他会不会是不满二月份的工钱,三月份就死了?”池翰也忍不住插嘴道。
樊老看向林知夏:“你先说说看。”
许是看出林知夏比往日沉默,樊老故意让她来说。
刘光瑞和池翰同时看过来,他们知道林知夏会验尸。
林知夏怔了一下,才道:“要保证尸体不腐化,至少得在铜油里浸泡一个月。
首先得确定,他被浸泡的时间,关于这块寿山石的情况,你们查到多少?”
刘光瑞忙回道:“这我知道,这寿山石是从苏州阊门走水路运到汴京的,路上花了两个月。
原石是三月份从湖底采出的,匠人花了近四个月雕刻整形,才使它变成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