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征途
暮色彻底沉下来,像一块浸透了硝烟和柴油的脏抹布,死死捂住了“野猪林”训练场。
士兵们东倒西歪,泥猴似的瘫在冰冷的焦土上,只有胸膛剧烈的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
空气里,老周那锅酸辣粉顽强散发的辛香,
撞不开淤积在每个人喉咙口的硝烟苦涩和汉森那句冰锥子般的话——“把命拴在坦克的履带上”。
古之月背对着众人,面朝那片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进攻路线。
他佝偻着背,像一尊风化的泥塑。
没人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他肩膀微微耸动,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仿佛拖着千斤巨石。
突然,毫无预兆地,他猛地抬起右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在旁边一截碗口粗、烧得焦黑的树桩上!
“哐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那半截树桩竟被这含怒一脚硬生生踹得裂开,碎木屑和焦黑的炭渣簌簌落下,扬起一小片呛人的黑灰。
这声爆裂的闷响,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猛然在这片疲惫死寂的营地上空炸响。这声音震耳欲聋,仿佛要将这片营地撕裂开来。
原本瘫坐在地上的士兵们,无论是一脸阴郁的孙二狗、郑三炮,
还是龇牙咧嘴上药的赵大虎,埋头抠枪的赵二虎,
甚至正咬着铅笔头画图的徐天亮,都像被雷电击中一般,
身体猛地一颤,齐刷刷地抬起头,
惊愕地望向那个突然爆发出惊人力量的背影——他们的连长。
古之月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但他的存在却如此引人注目。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有些沉重,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当他的面容逐渐清晰时,人们看到的是一张被暮色笼罩的脸,五官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然而,那双眼睛却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
在昏暗中闪耀着骇人的光芒,就像两块烧红的炭,灼灼地扫过每一张沾满泥污的脸庞。
古之月并没有立刻开口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仿佛有一股无法抑制的力量在他体内涌动。
他的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粗重喘息声,这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和紧张。
空气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只剩下古之月粗重的呼吸声,
以及远处坦克引擎低沉的怠速声,那声音听起来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呜咽,透露出一种无尽的哀伤和绝望。
“好看吗?”
古之月的声音终于响起,苏北口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像砂纸在刮铁锈,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
“今儿个这场面,好看吗?!”
没人敢吭声。只有赵二虎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
“步坦协同?
协同个屌毛!”
古之月的声音猛地拔高,如同破锣炸响,在暮色中异常刺耳,
“老子看是步坦送死!
步是步,坦是坦,各死各的!
痛快!”
他猛地一指远处那辆刚被拖出来、浑身污泥的“铁锤三号”,
“它!铁王八!
趴窝了!
成了活靶子!
为啥趴窝?
因为咱们的腿没给它趟明白路!
眼睛长裤裆里了?
那么大个虚土坎子看不见?!
是眼瞎还是心瞎?!”
他愤怒的目光刀子般刮过负责前出侦察的尖刀班方向,几个士兵羞愧地低下头。
“它趴窝了,鬼子炮来了!
谁报的信?
是咱们!可报完了呢?
他娘的炮转移了!
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
挪了个窝!接着轰!为啥?
咱们的眼睛呢?
盯哪去了?!
盯娘们屁股上了?!”
古之月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徐天亮脸上。
徐天亮攥紧了手里的小本子,指节发白,金陵话的油滑此刻半点不剩。
“好!
炮打不着了,鬼子步兵抱着炸药包上来了!
乌泱泱一大片!
要炸咱铁王八的腿!
要烧它的腚!”
古之月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嘲讽,
他模仿着步兵冲锋的样子,笨拙而用力地挥动手臂,
“这时候咱们的兵在干啥?
大虎!二虎!
你们俩虎玩意儿扑上去挡枪子儿!
有种!够虎!
可那是协同?
那是拿命去堵抢眼!
是没办法的办法!是蠢!”
他猛地一挥手,动作幅度之大带起一阵风:
“其他人呢?
孙二狗!郑三炮!
你们排的火力呢?
交叉封锁呢?
压住狗日的冲锋速度了吗?!
让鬼子冲到眼皮子底下了才想起来扔手榴弹!
早干嘛去了?!
等人家把炸药包塞履带底下再放响屁?!”
孙二狗黝黑的脸涨成了酱紫色,猛地站起来,河南腔带着被戳破的羞恼和血气:
“连长!俺…”
“坐下!”
古之月一声炸雷般的断喝,硬生生把孙二狗后面的话噎了回去,
“还有脸站起来?!
老子还没说完!”
他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憋屈而微微发颤:
“从头到尾!咱们侦察连在干嘛?
闷着头!
一个劲儿往前拱!拱!拱!
眼里只有前面那点地皮!
只有脑子里那点‘冲上去’!
管他娘的铁王八跟不跟得上!
管他娘的铁王八死不死!
它趴窝了,活该!
它被炸了,倒霉!
咱们冲咱们的!这叫协同?!
这叫扯犊子!这叫给鬼子送菜!
送完坦克送步兵!买一送一大酬宾!”
古之月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冰冷,仿佛被一股寒意浸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锋一样,无情地砸进了泥地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张连长骂咱们是‘活腿子’,是‘填窟窿眼’的!
老子当时还不服气!
现在,老子服了!
服得五体投地!”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自嘲和无奈,“咱们今天干的事,就是活腿子!
就是填窟窿眼!
而且,我们填的还是自己挖的窟窿!
这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送吗?
不仅如此,还连累了人家坦克连的兄弟!”
说完这些,古之月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场面陷入了一片死寂。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似乎被冻结了,只有古之月粗重的喘息在暮色中回荡,仿佛是这片死寂中的唯一声响。
赵大虎原本还觉得胳膊上的伤有些疼痛,但此刻他完全忘记了这种感觉,心中只有对自己行为的懊悔和自责。
赵二虎原本紧抠着枪的手,也突然僵在了半空,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孙二狗和郑三炮则低着头,牙齿咬得咯咯响,显然内心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徐天亮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泥地里的一块焦黑的石头,
仿佛要把它看穿一般,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绝望和无助。
而炊事班长老周,原本正搅动着酸辣粉的勺子,
此刻也停了下来,他那浑浊的老眼里映着跳跃的灶火,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叹气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沉重。
“都哑巴了?”
古之月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到极点的沙哑,
“白天那股子跟张连长拍桌子瞪眼的劲儿呢?
那股子觉得坐坐坦克是天大委屈的劲儿呢?都喂狗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硝烟、酸辣和泥土腐朽气息的空气刺得他肺管子生疼。
他缓缓抬起手,指着远处黑暗中如同蹲伏巨兽的坦克轮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明天。还是这片地,还是‘断脊岭’。汉森中尉说了,实弹。”
“实弹”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巨石,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老子把话撂这儿!”
古之月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空气中炸响,
他的目光如同一道冰冷的探照灯,扫视着每一个排长的脸,
仿佛要透过他们的外表,看到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
“明天,再让老子看见谁闷着头不管不顾往前瞎拱,
把坦克撂在屁股后头当死靶子,让铁王八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趴窝挨揍……”
古之月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简直是在怒吼,
“老子第一个崩了他!听见没有?!”
“听见了!”
这三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和破釜沉舟的狠劲。
孙二狗第一个站起来,他的河南腔在这吼声中显得格外响亮,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他的脸膛涨得发紫,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是被古之月的话激起了强烈的斗志。
“连长!
俺二排明天要是再漏掉一个坑,一颗雷!
俺孙二狗自个儿跳履带底下去填窟窿!”
孙二狗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充满了决绝和坚定。
“俺三排也是!”
郑三炮紧跟着蹦起来,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他的唾沫星子像子弹一样喷出老远,溅到了旁边人的脸上。
“哪个狗日的再让鬼子步兵冲到坦克五十米内!不用连长动手!
俺郑三炮先把他腿打断!”
郑三炮的吼声中透露出一股毫不掩饰的杀意,让人不寒而栗。
“妈了个巴子的!”
赵大虎一把推开给他包扎的卫生员,蹭地站起来,胳膊上还渗着血,却浑不在意,炸雷般的东北腔吼得地动山摇:
“连长!你放心!
俺们东北排就是铁王八的贴身铁裤衩!
甭管炮子儿还是炸药包,想碰俺们的王八盖子?
先他娘的从俺们哥俩身上碾过去!
少一根汗毛,俺赵大虎跟你姓!”
赵二虎也梗着脖子吼:
“对!跟俺哥姓!”
徐天亮收起小本子,慢慢站起身,脸上没了平日的嬉皮笑脸,
金陵话也罕见地没了油滑,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
“尖刀班,明天就是坦克的眼珠子。
路趟不明白,目标指不准,我徐天亮把这对招子抠出来当泡踩!
连长,您瞧好!”
古之月的目光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的老周身上。
老周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又添了一把柴火,锅里翻滚的酸辣粉红油更旺,辛烈的香气似乎也更浓郁了几分。
他抬起头,迎着古之月的目光,布满皱纹的川籍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重重地点了下头,用浓重的川音缓缓道:
“要得。饿不着打仗的弟兄。”
古之月看着眼前这群浑身泥污、狼狈不堪,却一个个眼珠子通红、胸膛起伏、像被逼到悬崖边的狼崽子一样的兵,
看着他们眼中那被耻辱和怒火点燃的、近乎疯狂的决心,
心头那块淤积的巨石,似乎被撬动了一丝缝隙。
他没再说话,只是重重地、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如同闷雷滚过。
黎明前的黑暗,浓得化不开。
“野猪林”训练场死寂一片,连虫鸣都消失了,
只有冷风掠过焦枯树梢发出的呜咽,像无数冤魂在低泣。
空气冰冷刺骨,带着浓重露水的湿气和昨日硝烟沉淀后的苦涩焦糊味,吸进肺里像塞了一把冰碴子。
古之月像一条冻僵的蛇一样,静静地趴在冰冷的散兵坑边缘。
他的脸颊紧紧地贴着那已经冻得发硬的泥土,仿佛与大地融为一体。
露水像细密的蛛网一样,浸湿了他的眉毛和鬓角,然后迅速凝结成一层薄薄的霜,给他的脸增添了一丝苍白。
他呼出的气息在眼前迅速凝成一小团白雾,然后转瞬即逝,就像他的生命一样脆弱。
望远镜的金属边框冰冷刺骨,仿佛要将他的眼眶冻伤,
但他却像雕塑一般纹丝不动,镜片后的眼睛如同鹰隼一般,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被黑暗笼罩的、通往“断脊岭”主峰的斜坡。
在他身后,侦察连的士兵们宛如一群蛰伏的狼群,
无声地匍匐在焦黑的弹坑、土坎和树桩的阴影里。
他们没有交谈,没有咳嗽,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压得绵长低微,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有偶尔金属装备轻微碰撞的“叮”声,或是皮靴在湿泥上极其轻微的挪动声,
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夜空中的流星划过,短暂而耀眼。
一股混合着冰冷露水、焦土、汗水和枪油的气息,
弥漫在这紧张得几乎要绷断的空气里,让人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压抑和恐惧。
徐天亮就在古之月左前方十几米的一个浅坑里,整个人几乎与焦黑的地面融为一体。
他手里紧紧攥着步话机话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冰冷的金属触感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睛,
此刻瞪得溜圆,布满血丝,一眨不眨地扫视着前方黑暗中的每一寸可疑地形,耳朵警惕地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响。
金陵话特有的那种腔调被他死死压在喉咙底,此刻只剩下一种全神贯注的、近乎窒息的沉默。
时间在冰冷的紧张感中缓慢流淌。
终于,东方天际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如同稀释的墨汁里渗入了一缕惨淡的灰。
就在这光线转换、视线最为模糊的临界点!
徐天亮的耳朵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声音,是一种感觉。前方那片被炮火反复耕耘、布满虚土和浮石的斜坡某处,
似乎有极其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吹草动的震动感,极其短暂地传来。
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轻轻压过松软的地表。
他心脏猛地一缩,瞳孔瞬间缩成针尖!
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按下步话机通话键,压得极低、却如同绷紧钢丝般锐利急促的金陵话瞬间刺破死寂:
“鹰眼报告!
鹰眼报告!
‘断脊岭’反斜面,坐标点‘鬼头岩’正下方!
疑是虚土覆盖反坦克壕!
重复!疑是反坦克壕!
请求工兵确认!完毕!”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几个背着探杆和工兵铲的身影,
如同贴着地面游走的壁虎,在朦胧的晨光中极其迅捷地扑向他报告的位置。
动作又快又轻,落地无声。是工兵排的尖兵。
“滋滋…鹰眼,铁锤收到!
工兵已前出!
保持监视!”
步话机里传来坦克连电台兵刻意压低、同样紧绷的声音。
古之月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半分。
好小子!这耳朵真够尖的!
他透过望远镜,看到工兵尖兵已经趴在徐天亮指示的位置,探杆小心翼翼地插入松软的土层…
片刻后,一个极其轻微的手势传来——确认!是伪装过的反坦克壕!
“标记!清除障碍!”
古之月对着身边的通讯兵低吼,声音沙哑。
很快,几面小小的、不易察觉的黄色警示旗插在了反坦克壕边缘。
后续的工兵悄无声息地涌上去,铁锹翻飞,泥土被迅速挖开、填平、夯实。整个过程迅捷而安静,如同精密的手术。
天光渐亮,视野越来越清晰。炮火准备的时间快到了。
“鹰眼报告!
‘断脊岭’主峰左侧,坐标点‘鹰嘴崖’!
发现疑似反坦克炮伪装阵地!
有新鲜覆土痕迹!完毕!”
徐天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更强的确定性。
“铁锤收到!
目标已标定!
优先清除!”
“鹰眼报告!
主峰右翼,洼地边缘!
发现疑似雷区标志!
重复,雷区标志!完毕!”
“工兵!排雷通路!”
“鹰眼报告!
主峰正面乱石堆后!
发现模拟敌重机枪巢!完毕!”
“收到!火力点已记录!”
徐天亮的声音如同精准的报点机器,在步话机里一次次响起。
每一次报告,都伴随着坦克连那边迅速而明确的回应。
侦察连的“眼睛”在这一刻,擦得雪亮!
整个进攻轴线上潜藏的致命陷阱,被一个个提前点亮、标记、清除!
“轰隆隆隆——!!!”
骤然间,地动山摇!震耳欲聋的炮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己方的炮兵阵地开火了!
密集的炮弹如同冰雹般狠狠砸向“断脊岭”主峰预设阵地!
巨大的火球裹挟着黑烟冲天而起!
猛烈的爆炸声浪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匍匐在地的士兵胸口!
大地在疯狂颤抖!灼热的气浪裹挟着呛人的硝烟和泥土碎石,如同风暴般席卷而来!
炮火延伸!
“坦克!前进!”
步话机里传来张爱军狂暴的吼声,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引擎咆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