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四九城珐琅厂。
李承业站在办公室中央，而车间主任张主任则举着张报纸，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个遍，瞅得他大气都不敢喘。
他爷爷是名声在外的工艺大师，退休后厂里一有要紧活还得请他出山压阵，而他爸作为贯通景泰蓝全流程制作的工艺指导师，虽因拒绝带徒弟，没少被张主任唠叨，但他手艺也实在厉害，制作过程中哪里出了问题都能一眼看穿，张主任再不满也拿他没办法。
可轮到他自己，作为李家大房长孙，按规矩本该稳稳接住祖辈传下来的景泰蓝制作手艺，奈何他天生不是这块料，对着釉料和铜丝犯了十几年的难，如今却只成了三级点蓝工，气得李爷爷整天指着他骂“李家几代人的手艺，到你这儿全折了，废物玩意儿！”
李承业忐忑不安地等了好一会儿，没能等来张主任的开口说话，倒是等来了突兀的敲门声。
“请进！”
李大伯推门而入，跟张主任打招呼的同时，眼角余光也注意到了旁边站着的李承业。
见他只是神色忐忑，并无其他异样，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张主任示意他们请坐，笑着问道：“李师傅，听说您家亲戚里有个在市公安局工作的年轻人，叫李天佑？”
李大伯被问得一愣，转头瞧了瞧李承业，发现他也是一脸懵，疑惑道：“我侄子是叫李天佑，不过他去年考中专没考上，今年还在复读备考。”
听出他话里的生疏，张主任心里那点热情也被冲淡了不少，但脸上的笑容却依旧灿烂。
他将手里的《四九城日报》展开：“您瞧瞧这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你侄子？”
李大伯凑过去一看，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照片里的人，可不就是自家侄子李天佑嘛？
这混小子啥时候悄没声儿进了市局当公安，还立了一等功？！
不等他想明白，李承业便已兴奋地叫喊起来了：“爸，还真是天佑，他竟然立了一等功，咱老李家这下可太露脸啦！”
他和李天佑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再加上瞧着对方病歪歪也心疼，平日里处得倒也热乎，这回见其立了大功还上了报纸，打心眼里替他高兴。
李大伯见他这副傻憨憨的样子，心里一梗。
这儿子难不成忘了他们老李家“传长不传次”的祖传规矩？正因如此，历代大房与旁支素来矛盾重重，二弟离家时虽一声不吭，但他能看出其眼里的不服气。
如今侄子有了大出息，他这个大伯竟然从旁人嘴里得知消息，老李家这哪是露脸，是被人看笑话才对！
虽说心里酸涩，但张主任既然特意拿这事儿来询问，自然不可能单纯为了贺喜，必定另有所图，他眼下无论如何，都得暂且借李天佑的名头撑住场面。
“好家伙，这小子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搞不好这两天家里门槛都快被踩平了，连抽空回来报喜的空儿都没有！”李大伯摇摇头，嗔怪道：“我今晚回去顺路买张报纸给老爷子瞅瞅，他平素最疼天佑这个孙子，这回指定得乐疯咯！”
闻言，张主任大喜：“李师傅，跟您掏句心窝子话，我这儿有件事儿实在没辙了，就盼着您给李公安递句话，请他行个方便！”
“这...”早有预料的李大伯故作为难：“张主任，您也晓得天佑才进公安局没多久，虽说立了大功，但到底还只是个干事，有些事儿他也不一定能使不上劲儿”
见他没把话说死，张主任心中便有了数：“咱现在是国营大厂，您总这么一个人闷头干也不成，不说厂里那帮小年轻都眼巴巴等着跟您学手艺，就连上头也盯着想把景泰蓝好好发扬出去。”
李大伯微微皱眉，没有接话，他清楚对方是在敲打他，转折还在后头。不过这也确实是他面临的困境，就因为他遵循祖训，不肯带徒弟，没少被别人背后议论说“保守”、“没集体观念”。
当年整风运动时，甚至还有人举报他“技术私有”，若不是他爹主动到厂里揽下那批工序繁杂的景泰蓝活儿，他怕是得被拉去批斗了。
如今李爷爷身子骨大不如前，再没法出面接活救急，自己的手艺又比不上老爹，父子两在厂里的日子愈发难熬，赶上集体思想越来越重的节骨眼儿，真不知道他这祖传的手艺还能在藏多久。
果不其然，张主任话锋一转：“所以说啊，您不收徒也得找个帮手，总不能啥活都自个儿单干不是，这不光是给领导交差，也能澄清厂里的谣言。”
工艺指导师或工艺大师都是能配助理的，不过在这时更多地称为学徒或帮手。助理人选并非由他们指定，而是由车间主任提交配备报告，经厂里领导审核批准后，从符合条件的工人中统一调配。
李大伯听出了点门道，没再跟以往般严词拒绝：“张主任，厂里对这帮手人选可有啥说法？”
张主任笑眯眯地回答：“周副厂长特意交代了，这帮手往后得跟您搭手干活儿，所以想多听听您的想法，您要是有相中的人或是啥要求尽管说，厂里肯定上心！”
这基本是把挑选权交到李大伯的手里了。
李大伯了然，看来张主任也是奉命行事，真正有所求的是周副厂长：“您这些年没少关照我们爷儿俩，我回去找天佑核计核计，他那路子比咱宽，能帮衬的地儿绝不含糊。”
这一回，张主任也没再绕圈子，而是痛痛快快地把请求给说了出来，无外乎是培训班的事儿，只不过周副厂长那在东城分局当公安的儿子，比戴荣的同学冒进多了。
他不仅想进培训班，而且还想拜李天佑为真正意义上的师傅。
李承业直觉不能应下这事儿，老李家祖传的手艺死活不肯教给二叔，如今却要求李天佑收徒弟，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可他刚要拒绝，就被李大伯一个眼神吓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爹应下了张主任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