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距离黑水港不远的一处小镇。
咸腥的海风终年吹拂,却带不走镇上那股子深入骨髓的萧索。
帝国的连年征战像一台无情的抽水机,早已将这里的青壮抽调一空,只剩下些老弱妇孺,在残破的屋檐下苟延残喘。
如今,偌大一个小镇,屋舍十室九空,街巷蛛网遍布,就算把那些躲在暗处瑟瑟发抖的老人和瘦骨嶙峋的孩子都算上,恐怕也凑不齐千人之数。
近来海盗的频繁侵扰,如同雪上加霜,更是彻底碾碎了这里最后一丝生气。
尚有余力能跑的,早已拖家带口,逃往相对安稳的内陆。
实在跑不动的,也只能紧闭门窗,日夜向着不知名的神只祈祷,期盼灾祸不要降临自家门楣。
此刻的黑水湾镇,与其说是一处人类聚落,不如说是一座被绝望与死寂笼罩的鬼镇,空气中弥漫着腐朽木料与淡淡血腥混合的怪味。
黑水湾镇的土地,与邻近那些尚能勉强糊口的镇子相比,着实贫瘠得可怜。
或许是过于靠近海岸,大片土地盐碱化严重,灰白色的盐霜如同顽固的癣疥,覆盖在龟裂的地面,可供耕种的田亩寥寥无几。
在周围村落的农人眼中,这片土地仿佛被深渊的恶魔亲吻过,是一块不折不扣的不毛之地,连最坚韧的杂草都懒得在此扎根。
直到凯温家族的某位祖先,在一次帝国对外扩张的血腥战争中,凭借悍不畏死的冲锋立下赫赫战功。
他被帝国稀里糊涂地分封了这片无人问津的荒凉领土。
那位凯温先祖倒也算是个狠角色,深知此地无法依靠农耕产出粮食或是任何有价值的经济作物。
硬是凭借着一股子亡命徒般的冒险精神和从战场上带回的凶悍部下。
他驱使着领民,硬生生在嶙峋的礁石与险恶的暗流间,将黑水湾打造成了一处在特定航线上小有名气的黑水港码头。
一时间,黑水湾镇竟也成了邻近几座内陆城市出海最为便捷的路线之一。
无论是前往北方寒冷的冰翎岛、狭长的菲尔盖纳,还是更远处的蛮荒挪兰大陆,都堪称一条捷径。
凯温家族也曾因此短暂兴盛一时,码头上帆樯林立,镇内酒馆客栈商贾云集,倒也曾有过几分热闹光景。
然而好景不长,如同昙花一现。
随着新世纪的到来,魔导科技的飞速发展催生了航海技术的革新,一股席卷整个艾雷西亚大陆的航海热、探险潮应运而生。
各地都开始不遗余力地寻找更为优良的深水出海口,投入巨资修建能够容纳更大型钢铁船舶的现代化港口。
帆船这类过时的船只,虽说依旧存在,可已经是一般中小商人的选择。
更多时候作为观光旅游的选择。
黑水湾这座设施陈旧、航道狭窄且有着暗礁的小码头,在时代的浪潮下,自然也就日渐式微,迅速被那些新兴的繁华大港夺去了生意,门可罗雀。
如今,也只有一些熟悉此地航线,为了节省些许关税与停泊费的小商贩。
或者是干脆就是进行某些见不得光交易的走私船,依旧会选择从这里出海,毕竟路线熟悉,报酬少点也能勉强接受。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帝国与艾斯特拉联合王国的战端一开,联合王国凭借其冠绝诸国的强大海军实力,对帝国沿海实施了严密的经济封锁与军事打击。
黑水港本就举步维艰的航运事业,更是雪上加霜,几近断绝。
再加上此地的前任领主,也就是凯温家族的前代家主,那位老凯温男爵,是个不折不扣的魔法狂人。
他整日将自己关在庄园深处的塔楼里,沉迷于那些神神叨叨、据称能窥探神明奥秘或是召唤异界存在的禁忌魔法研究。
他对领地的经营与民生疾苦全然不管不顾,甚至将领地大部分税收都投入到那些无底洞般的魔法实验中。
内忧外患之下,这个已经传承了三代,曾经也短暂辉煌过的凯温家族,眼看着就要走到穷途末路,领地也随之彻底败落。
如此之下,小镇上空仿佛笼罩着一股难以散去的阴风,吹得人遍体生寒。
咔擦——
一声轻微的朽木碎裂声,在昏暗死寂的酒馆内显得格外刺耳。
四道形态各异的身影,围坐在一张布满刀痕与酒渍的肮脏圆木桌旁。
这间酒馆早已无人问津,墙角结满了厚厚的蛛网,空气中弥漫着发霉啤酒和尘土混合的难闻气味。
据说老板本想以极低的价格将其出手,却不料还未找到倒霉的买家,镇上便传出了酒馆夜半闹鬼的流言。
什么凄厉的哭声、移动的桌椅,吓得那本就胆小的老板连夜卷起铺盖细软跑路,连酒馆那串生锈的钥匙都没顾得上带走。
此刻,四人围桌而坐,位置却颇有讲究,彼此间弥漫着一种古怪而紧张的氛围——既像是下一秒便会拔刀相向的生死仇敌。
但若细看之下,他们扭曲的面容与诡异的形态间,却又带着几分难以磨灭的血脉相连的相似特征。
木桌中央,一支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沾满污垢的惨白蜡烛无力地燃烧着,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动,投下摇曳的阴影,勉强照亮了四人各怀鬼胎、或狰狞或阴沉的面容。
“安布罗斯,你他妈的又在耍什么花招?想把整个黑水湾都变成你的骷髅乐园吗!”
一个粗嘎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坐在门口靠窗位置,方便随时逃窜或观察动静的,是四人中的老四,安布罗斯。
他如今的模样,早已不似人形。干枯的皮肤紧贴着骨骼,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具能活动的骷髅,眼窝中跳动着两点幽蓝的鬼火。
他头上胡乱裹着一块不知从哪个倒霉水手身上扒下来的破烂红色骷髅头巾,随着他晃动脑袋的动作,那狰狞的骷髅图案仿佛活过来一般,咧着空洞的嘴,无声地嘲笑着在场的所有“人”。
他“唰”地一声,从腰间那条满是补丁的皮带上拔出一柄锈迹斑斑却锋刃闪着寒光的小刀,狠狠扎进面前的桌面。
刀柄兀自颤抖,发出嗡嗡的轻响,仿佛一条被激怒的毒蛇,随时准备噬人。
“吓唬谁?”安布罗斯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头巾上图案更像骷髅的狰狞笑容,空洞的眼窝中那两点幽蓝鬼火闪烁不定,带着一股子亡命徒的疯狂。
“大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龌龊心思?别以为你手底下养着一群只会在阴沟里打滚、偷鸡摸狗的臭虫,就能把那个老不死的怎么样!那些废物,连给我的手下当靶子都不配!”
贝瑟兰,四人中的大姐,此刻脸色铁青,几乎与她身上那件与周围污秽环境格格不入、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陈旧修女服融为一体。
但这身象征着圣洁与悲悯的服装,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无比怪异。
她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丝毫没有半分修道士应有的安宁与慈悲,反而充满了压抑的暴戾。
“要不是你那些到处惹是生非,除了杀人放火什么都不会的海盗垃圾,搞得整个黑水湾鸡犬不宁,我们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办妥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现在倒好,把帝国那些嗅觉灵敏的驻军鬣狗和那些讨厌的教团修道士都招来了!我倒要看看,你安布罗斯,打算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
“一群废物点心罢了,来多少,结果都一样是给大爷我送菜!正好给我的宝贝们添些新鲜的骨头!”
安布罗斯满不在乎地将小刀从桌上拔起,在枯瘦的指间灵活地抛接着,刀光在昏暗的烛火下闪烁不定,映照着他眼窝中跳跃的鬼火。
“倒是大姐你,整天躲在你那破烂不堪的修道院里,装神弄鬼,怕不是早就吓得腿肚子转筋,连大门都不敢出一步了吧?”
“哼,再说了,把这破镇子搞得乌烟瘴气的,可不止我一个。我们那位喜欢在月黑风高夜出门散步,享受‘夜宵’的小妹,不也有一份大大的‘功劳’吗?”他的目光转向另一个角落,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被点到名的妮兹贝丝,四人中的小妹,闻言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
她穿着一身早已褪色却依旧能看出几分昔日华丽的贵族长裙,如今却沾满了泥土与不明的暗色污渍。
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常年不见阳光的苔藓,一双眼睛却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在昏暗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她死死地瞪着安布罗斯,喉咙里发出威胁般的低沉咕噜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用她那尖利的指甲撕开他的喉咙,将他吸成人干。
可惜,他们四人都早已深受那恶毒诅咒的侵蚀,朝着非人的怪物方向异化,彼此间的克制关系也变得诡异。
安布罗斯如今只是一具披着少量腐肉的骷髅架子,就算妮兹贝丝的确是一只渴饮鲜血的吸血怪物,也休想从他那干枯的骨头缝里吸到一滴像样的血液。
“安布罗斯,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今晚就去拆了你的骷髅窝,把你那些宝贝骨头一根根磨成粉!”妮兹贝丝的声音尖细而怨毒,带着浓浓的威胁。
屋子里的争吵愈演愈烈,空气中的温度仿佛也随之下降了几分,烛火摇曳得更加剧烈,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唯有坐在最角落阴影里的老三凯伦,始终一言不发,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只是他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偶尔闪过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怨毒光芒。
他如今已经转化为类似地缚灵一般的存在,大部分属于人类的喜怒哀乐早已被磨灭殆尽,只剩下那股刻骨铭心的、对特定目标的复仇欲望,如同跗骨之蛆,支撑着他以这种扭曲的形态留存于世。
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毒针,大部分时间都死死地钉在二姐贝瑟兰的背影上。
他会落得今天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沦为这片土地的囚徒,贝瑟兰便是始作俑者,是她亲手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惜,即便化为满怀怨恨的厉鬼,他也依旧不是贝瑟兰的对手,那女人身上似乎有着某种克制他的力量。
他们已经在这间破败的酒馆里,上演了无数次类似的争吵与对峙,每一次都以不了了之告终。
每一次,只要凯伦感受到贝瑟兰的存在,那股被压抑的复仇怒火便会不由自主地从灵魂深处燃起,驱使着他朝贝瑟兰发动徒劳而无力的攻击,结果往往只是让周围的空气更加阴寒,或是让桌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久而久之,这间酒馆闹鬼的传闻,便如同插上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整个死气沉沉的黑水湾镇,再也无人敢靠近。
随着周遭环境变得愈发阴冷,那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潮湿腐臭气息,混合着凯伦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墓土味,让安布罗斯仿佛又回到了他那个位于海岸峭壁之下、终年不见阳光、堆满骸骨的洞窟老巢。
他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妮兹贝丝那如同夜枭般的尖叫,转向沉默得如同石雕的凯伦,语气中难得地带上了一丝虚伪的安抚意味。
“凯伦,老弟,别着急嘛。等我们先联手解决了那个该死的老不死。”
“你和二姐之间的那些陈年旧账,哥哥我再帮你好好算算,仔仔细细地算。到时候,我安布罗斯一定站在你这边,帮你讨回公道。”他拍着自己那几乎没有肉的胸脯,发出空洞的声响。
“哼哼,说得倒轻巧。”贝瑟兰冷笑一声,修女服的下摆微微晃动,丝毫不在意老三老四之间那点一戳就破的脆弱“同盟”。
“你的那些宝贝海盗,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攻破庄园那该死的魔法防御?别忘了,帝国的驻军可不是吃素的,那些教团的苦修士也相当难缠。”
贝瑟兰现在只关心两件事,一是亲手拧断那个让她恨之入骨的老家伙的脖子,二是尽快把那些碍眼的帝国军和教团修道士统统赶出黑水湾,或者干脆让他们永远留在这里。
“快了,很快了。”安布罗斯空洞的眼窝中,那两点蓝色鬼火猛地跳动了一下,语气中充满了嗜血的自信与疯狂。
“现在,整个黑水湾的海岸线,都是老子说了算!那些帝国军和教团的杂碎,只要敢露头,就让他们尝尝我手下那些饥渴的鲨鱼的厉害!”
“哼,最好是这样。”贝瑟兰冷哼一声,算是暂时结束了这场毫无意义也毫无结果的争吵。
随着她这句话音落下,仿佛一个无形的信号。
这四个被恶毒诅咒扭曲了灵魂与肉体,早已化为非人怪物的凯温家族成员,如同融入黑暗的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间破败的酒馆。
安布罗斯带着一阵骨骼摩擦的咔咔声,大摇大摆地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中。
妮兹贝丝化作一道难以捕捉的黑影,融入了墙角的阴暗。
贝瑟兰则依旧维持着那副修女的姿态,身影渐渐遁入阴影,随即被黑暗吞噬。
而凯伦,则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随着一阵阴风的卷过,彻底消散在空气里,只留下那支即将燃尽的蜡烛,在空荡荡的酒馆中,投下最后一点微弱而绝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