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萧云骧听到比斯麦评价他务实,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比斯麦先生,不这样不行啊。”
“你我两国,都是后发之国,头顶上都压着先行的强权。”
“若不把每一分力气,都用在求强求盛上,”
他声音沉了下去,字字清晰,
“于我们,国民膏血早晚被列强分食,百年屈辱绝非虚言——这事,我和夏军、夏府的几十万将士,断然不答应;”
“于贵国,想挣脱维也纳体系的锁链,实现德意治诸邦的统一大业,只怕是难上加难。”
比斯麦目光一凝。
他所有精心准备的外交辞令,在这位东方人清澈而锐利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决定开门见山。
“总裁阁下,您的坦诚令我敬佩。”
“请允许我也直言相询。”
“以贵军在岭南与不列滇远征军交手的经验,您认为他们陆军的真实战力,究竟如何?”
萧云骧略一沉吟,语气平稳得像在分析一份日常战报:
“不列滇陆军,是一支劲旅。组织、纪律、士兵的基础训练和士气,都非常不错。”
“他们的武器装备,特别是恩菲尔德步枪和阿姆斯特朗后装线膛炮,射程和精度都属上乘。”
“基层士兵在战场上,也足够勇敢坚韧。”
他话锋微微一转,点出关键,
“但他们几十年来,在欧罗巴和殖民地打得太顺,形成了路径依赖。”
“指挥层的战术思维,有些僵化了,缺乏变化。”
“总体来看,他们的战术思想和用兵方式,还停留在拿破伦时代,过于注重线列步兵的齐射火力和正面推进。”
“对于散兵线的灵活运用、步炮之间的精密协同、复杂地形下的迂回包抄,他们应对起来,颇显迟钝。”
比斯麦认真听着,不时点头。
这番论断,与普国总参谋部对不列滇军在克里米亚表现的分析,不谋而合。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
“另有一个消息,在欧罗巴外交圈,尤其不列滇本土,已传得甚嚣尘上。”
“听说贵方下一步,有意向西南用兵,进入缅甸,甚至威胁不列滇视为禁脔的印度。”
“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萧云骧神色不变,仍然回答得没有半分犹豫:
“比斯麦先生,从历史渊源看,缅甸、安南、暹罗、爪哇这些中南半岛和南洋之地,”
“历史上便与华夏有着宗藩关系,往来密切。”
“从地缘战略看,这些地方于我华夏,犹如石勒苏益格与荷尔斯泰因于德意治,关乎西南门户的生死安危。”
“所以,无论出于历史渊源,还是现实安危,我们都不可能坐视旧日藩属,尽入他人囊中,反过头来威胁我西南腹地。”
他适时收住话头,语气淡然,却留有余韵,
“当然,这都是后话,现在谈论,为时尚早。”
“我们眼下最紧要的,是集中力量先统一九州,打造一个稳固强盛的核心。”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比斯麦却紧追不舍,想借这难得的机会,摸清夏府对列强的根本态度:
“那么,对于贵国北方那个庞大的邻居——罗刹国,您又如何看待?”
“我们收到的情报显示,他们近来在中亚和阿穆尔河流域动作频频,似乎正图谋贵国的外辽东与中亚疆域。”
萧云骧的语气依旧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敲在铁砧上,沉实,坚定,不容置疑。
“对付贪得无厌的邻居,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伸过来的脏手,直接打断。”
“他们既然自诩为欧罗巴国家,那就老老实实待在欧罗巴。”
“亚洲的事务,不劳他们费心。”
“华夏疆域虽阔,却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
比斯麦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大雪,看到一个能从东方牢牢钳制住毛熊的潜在盟友。
这对深处欧陆腹地、始终面临“欧罗巴压路机”碾压威胁的普国而言,价值无可估量。
此时,雪下得更急了。
原先疏落的雪片,此刻已织成铺天盖地的白幕,倾泻下来。
视野迅速模糊,几步之外的景物,都隐没在混沌之中。
不过片刻,两人的肩头、帽檐,都已落了厚厚一层雪,宛如两个雪人。
他们走进花园中央,那座伸入池塘的水榭。
拍掉身上的积雪,在临水的长凳上坐下。
既可暂避风雪,又能继续这场关乎国运的谈话。
刘勇福二人也跟了进来,安静地守在角落阴影里,保持着警觉,并不上前打扰。
四下里静极了,只听见无数雪片落入池水时,那连绵不绝的、细碎的沙沙声。
萧云骧望着榭外被雪幕笼罩的天地,
假山、树木的轮廓在混沌中若隐若现,如同未来的局势,看似模糊,却又暗藏脉络。
他心有所感,话中也透出几分罕见的诚挚:
“比斯麦先生,”
“说起来,我们夏府眼下的局面,比之贵国,或许尚要稍好一些。”
他微微侧身,正对着对方,
“华夏纵然一时落魄,内忧外患,可底子还在。”
“广袤的疆土,亿万的人口,几千年的文明根基,”
“只要内部整顿完毕,重新拧成一股绳,就依然是东亚当之无愧的霸主。”
“不列滇也好,毛熊也罢,想调重兵来这远东之地,”
“要么远涉重洋,依赖昂贵而脆弱的远洋舰队;要么就得穿越那地广人稀、苦寒恶劣的西伯利亚荒原。”
“这漫长的补给线,本身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
“所以,我们总归是占了地利,有辗转周旋的余地。”
他望向比斯麦,目光深沉:
“可贵国在欧罗巴的局面,就真是险象环生了。”
“你们身处欧陆中心,是名副其实的四战之地。”
“东边,有野心勃勃、对土地贪得无厌的毛熊;西边,是世仇且实力雄厚的高卢;”
“外海,还有掌控着大洋、始终奉行大陆均势、绝不愿看见欧陆,出现一个强大统一政权的不列滇。”
“这些当世强国,没有一个乐意看到欧陆中部,崛起一个统一的德意治。”
“即便是与你们同文同种的奥地利,也未必同心同德。”
“哈布斯堡家族为了维持那摇摇欲坠的联邦领导权,甚至常常联合外人,处处对贵国掣肘防范。”
萧云骧的目光,仿佛已穿透这重重雪幕与万里关山,落在了欧罗巴纵横交错的版图上,
“就像前几年结束的石勒苏益格战争,贵国明明在战场上打赢了丹麦,”
“而且石勒苏益格与荷尔斯泰因两公国,主要居民为德意治人。”
“当地民众普遍渴望脱离丹麦,回归德意治联邦。”
“结果呢?在毛熊、不列滇和高卢的联合外交施压与武力恐吓下,贵国被迫退兵。”
“接受了那份《伦敦议定书》,辜负了德意治族裔的意愿。”
“这本是你们族裔内部的家务事,是正义的诉求,却依然要被外部的强权横加干涉。”
“这份屈辱,想必您和贵国所有有志之士,都刻骨铭心吧?”
比斯麦见萧云骧,不仅对普国的战略困境洞若观火,
连这般具体的屈辱,都感同身受,剖析得鞭辟入里。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不偏不倚地,敲在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痛与抱负上。
他最后的犹豫与试探,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那灰蓝色的眼眸中,第一次在对方面前,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深切共鸣。
一股“知音难觅”的慨叹,油然而生——尽管这知音,来自万里之外、文化迥异的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