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骧独自站在书房内,沉思入神。
门外传来脚步声,刘勇福引着身材高大的比斯麦,走了进来。
“总裁,普国的比斯麦先生求见。”
“总裁阁下,”比斯麦停在门口,用德语开口,声音洪亮,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下午的经贸工商谈判,涉及太多技术条款,并非我所长。”
“枯坐无益,我便冒昧前来,希望能与您单独谈谈。希望您别嫌我唐突。”
他言辞直接,甚至略带粗犷,却不显失礼,反透着一股坦诚。
萧云骧脸上,浮现出真诚的笑意。
他今日,本就打算,找个机会与这位以强硬和战略眼光着称的普国外交官深谈,
对方主动来访,正合他意。
于是他也用流利的德语回应:
“比斯麦先生,您来得正好。欢迎之至,我也早想与您畅谈一番。”
他侧身相邀,却见这位高大的普国人并未立即移步,反而像被什么攫住了心神,仰头怔怔地望着眼前,这被雪幕笼罩的庭园。
那双蓝灰色的眼眸里,竟流露出近乎痴迷的光。
雪势正盛。
鹅毛般的雪片无穷无尽地洒落,从那高耸的、带有精巧斗拱与飞檐的屋顶旋舞而下,
掠过描金绘彩、雕刻着传统纹样的檐下梁柱,无声地落入园中。
这园子乃是旧朝总督官汶不惜重金、甚至略有逾制所建,亭台楼阁,极尽工巧。
此刻,白雪温柔地覆盖了歇山式亭台的琉璃碧瓦,敛去了往日的炫目彩饰。
积雪为卷棚水榭优雅上翘的翼角,戴上了一顶松软的白绒帽。
曲桥回廊的雕花栏杆,也被勾勒出丰腴柔软的银边。
那些形态奇崛的太湖石,失了平日的嶙峋,变得圆润而神秘,宛如身披厚袍、安然沉睡的巨人。
池水因引接活泉,尚未完全封冻,在凛冽空气中蒸腾着缕缕白汽。
雪花落入,瞬间消融,只在水面点出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涟漪。
几株老梅,铁干虬枝,正孕育着无数米粒大小的紫红蓓蕾,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峭倔强。
整座园林在雪的包裹中,洗尽铅华,宛若一幅徐徐展开、仅以淡墨与留白渲染的巨幅宣纸画。
静谧,幽深,蕴含着东方建筑特有的藏露韵律与诗意。
这与欧罗巴那些讲究几何对称、一览无余的宫廷花园,意境迥然不同。
比斯麦看得出神,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呢子大衣的衣角。
良久,他才轻轻吁出一口白气,由衷叹道:
“以往在柏林,我读过不少东方典籍,看过探险家带回的风景画,也听人描述过远东的建筑与园林之美。”
“直至今日,直至此刻,亲眼得见,身临其境,我才真正明白……”
“任何华美文字,任何高超画技,都难以描绘实物呈现于眼前时,这种……这种直叩心灵的震撼。”
“这是两种文明,对自然、对美与栖居之境的,截然不同的理解与创造。”
萧云骧见状,心念微动。
他推开书房通向花园的侧门,一股清冽寒气旋即涌入。
他指着门外那条已覆上厚雪的青石小径,邀请道:
“比斯麦先生既然深爱此景,困坐室内,反倒辜负了这天赐的画意。”
“不如你我园中踏雪而行,边走边谈,如何?”
“妙极!正合我意!” 比斯麦眼中闪过欣喜,立刻赞同,
“在我家乡,我们也习惯于在森林田野间漫步畅谈,思绪往往更为清晰。”
二人于是并肩,步入雪中花园。
刘勇福带着一名警卫,默契地落后十余步跟随。
脚下新雪松软,踏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清脆声响,悦耳动人。
比斯麦的目光,饱含兴味地流连于园中每一处景致:
那些他叫不出名字却觉奇巧的山石;那在雪地中划出墨痕、蒸腾着热气的蜿蜒溪流;以及那些点缀其间、功能各异的亭、台、轩、榭。
他时而驻足,指着某个精巧的建筑构件,询问其用途。
萧云骧便以通俗言语,耐心解释何为“榫卯”,何为“飞檐”,何为“借景”。
“总裁阁下,” 走出一段,比斯麦再次感叹,目光扫过精致的檐角,
“建造并维持如此精美、堪称为艺术品的府邸园林,所耗费的银两必定惊人吧?”
“即便在欧罗巴,也唯有最富有的王室与大公能够承担。”
萧云骧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与批判:
“具体数额,我亦不详。此乃旧朝总督官汶任上所为。
“但观其规制气派与用材考究,没有几百万两雪花银,断难建成。”
他话音微顿,透出务实主义者特有的冷静,
“若依我之本心,有这笔钱财,足以再武装数个齐装满员、器械精良的师。”
“足以多开设数家关乎国计民生的工坊,亦能救助数以万计挣扎于饥寒的百姓。”
比斯麦闻言,饶有兴致地侧首,仔细审视萧云骧的神色,似要辨别此言,几分出于真诚:
“哦?总裁阁下,您这番见解,可与我印象中的东方统治者大相径庭。”
“权力与享乐,似乎总是如影随形。”
他语锋一转,继续试探,
“听闻在北方的京师,尚有一座更为宏大、举世无双的宫殿群,其辉煌壮丽,远胜于此地。”
“凡目睹者,无不被其震撼,誉之为东方奇迹。”
萧云骧嘴角微撇,回答得干脆利落,不带半分向往或敬畏:
“贵国先王威廉三世陛下,为创办柏林洪堡大学,为国家培植未来栋梁,连自身居住的奢华海因利希王宫亦能捐出,用作校舍。”
“更力排众议,承诺每年从并不宽裕的国库中,拨出相当于国家财政收入5%的固定款项,以支持大学发展。”
他话锋一转,手指轻划过眼前这片雪覆的园林,
“反观旧朝君臣,或许过于精研享乐,太注重个人威仪与奢靡了。”
“故而,眼前这座耗费了无数民脂民膏的园邸,如今归我夏府所有了。”
“我们权将其用作集中办公之所,算是物尽其用,免去另建之费。”
“然内心常觉过于铺张,于心难安。”
言至此处,他语气转为坚毅,声音里透出一股针对旧时代的决绝:
“至于京师那座宫殿,快则一年,迟则两三年,我军必将其攻克拿下。”
比斯麦见萧云骧对普国旧事如此熟稔,并能信手拈来作为批判的参照,心中凛然。
他方知奥托所提供的情报准确无误——眼前这位东方领袖,对泰西诸国的了解,远非常人所能揣度。
他方才对园林之美的赞叹,并非全然出于喜爱。
更多是其惯用的外交辞令,意在试探对方心性,并为引入正题铺垫。
此刻见萧云骧立场鲜明,他面上不露声色,顺着话头,继续问道:
“那么,总裁阁下,在您看来,攻克那座象征无上皇权的辉煌宫殿之后,您与您的夏府将如何处置它?”
“是否会继续作为新的中枢之地,用以彰显新朝的威仪?”
“大可不必。” 萧云骧答得毫不犹豫,
“待攻克之后,我们将召集博学鸿儒,将其内具有重要历史与艺术价值的珍宝、典籍、礼器逐一清理、登记造册,妥善保管。”
“留予后世学者深入研究,理清我们先祖,究竟留下了多少文明的瑰宝。”
“至于那些纯为炫耀奢靡、并无多少实际文化价值的财货物件,”
“则分门别类,酌情变卖,所得银钱悉数充入夏府财政,用于基础建设、国民教育或民生改善。”
“而宫殿本身,” 他抬手划了一个圈,将眼前这片美轮美奂的园林也囊括在内,
“其本质与此园无异,皆是百姓智慧与血汗的结晶,不应再成为少数人独享的禁脔。”
“将其辟为一座大型博物院,订立规章,向全体民众开放,任其参观、游览。”
“让寻常百姓亦有机会亲眼看一看,祖先的文明曾抵达何等高度,旧时代的统治者又是何等的挥霍无度。”
比斯麦脸上掠过一丝了然与赞同的微笑:
“总裁阁下,您这般极端务实、注重效用,甚至有些……‘反传统’的思维方式。”
“倒是与我们普人讲求实际效率、强调国家利益至上的秉性,颇为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