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江城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到了清晨,雪花依旧悄无声息地落下,覆盖在府衙的瓦楞上,积起一层不断加厚的洁白,
将往日的肃穆,染上了几分静谧。
庭院中,那棵老槐树的枯枝虬曲盘结,每一条都勾勒出银白的轮廓。
偶尔不堪重负,枝条便微微一颤,抖落下一团朦胧的雪雾。
江风失去了往日的凌厉,变得湿冷而安静,
只偶尔卷起一丝雪末,扑在行人的脸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远处的长江,水色沉黯,与灰白模糊的天际线,几乎融为一色。
几艘泊在岸边的货船,桅杆和篷顶也堆满了雪,
像一个个顶着白帽子的沉默巨人,蹲伏在朦胧的江面上。
更远处,汉阳那些高耸的烟囱,依旧执拗地吐着缕缕黑烟。
烟柱在无边的雪幕中,顽强地扭曲上升,
给这片素净的天地,添上了一笔属于工业时代的、充满力量的注脚。
城内,早起的人们,口鼻间呵出团团白气。
他们缩着脖子,将手拢在袖子里,踩着脚下绵软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小贩的吆喝声,也比平日短促了些,带着冬日特有的清冷,很快便被这漫天的雪,吸收了大半。
唯有孩子们,是真心欢喜的。
他们不顾大人的呵斥,冲出家门,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去接那永远也接不住的雪花。
在雪地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脚印。
阵阵清脆而鲜活的笑闹声,成了这雪晨里,最灵动的点缀。
府衙那间宽敞的议事厅里,炭盆烧得很旺,努力驱散着从门窗缝隙渗入的寒意。
萧云骧坐在主位,曾水源、李竹青、赵烈文、张知洞及数名核心幕僚分坐两旁。
他们的对面,便是远道而来的普国代表团。
空气中混合着一股淡淡的烟火气,与湿靴子慢慢烘干的味道。
此番普国派出的代表团,阵容颇为齐整,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配置。
除去先前打过交道、面容精悍的远东特别情报官奥托外,主要成员还有三位:
一位是国王的经济顾问、莱茵地区工业界的领袖人物,古斯塔夫·冯·梅维森。
他衣着考究,手指白皙,眼神中,透着商人的精明与计算。
另一位是国王的特别军事顾问,阿尔布雷希特·冯·罗恩。
他身姿笔挺,神色严肃,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厅内的一切,停留在墙上一幅巨大的远东地图上许久。
最后一位,是普国驻邦联的代表,奥托·冯·比斯麦。
他身材极为高大健壮,一脸浓密的胡须遮住了大半脸庞,
唯有一双眼睛,在浓眉下炯炯有神。
左颊上一道淡淡的疤痕,为他平添了几分剽悍之气。
不像个外交官,反倒更像一位来自北欧的武士。
此外,还有几位随行的秘书与技术专员,总共七八人。
可谓文武经贸,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
会谈伊始,双方便透着一股,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夏府这边,无人起身质问普方,为何拖延了近一年才来履行前番协议。
普方那边,也无人追究夏军,为何未按约定先行通知,便自行将德莱塞针发枪,投入了战场。
仿佛这些可能引起不快与争执的前因,都随着江城这第一场雪的降临,被悄然覆盖了下去。
双方首先确认的,是协议中,关于普国派遣技术人员的薪酬待遇、生活保障以及具体的工作岗位安排。
夏府经过数年探索磨合,对于引进泰西人才,早已形成了一套条款清晰、行之有效的章程。
普国人通过奥托带回的详细资料,对此也早有了解。
因此,在这个议题上,双方并无多大分歧,很快便逐一敲定。
接着,便谈到了更深层次的、关乎未来的交流项目。
普方由军事顾问罗恩率先提出,希望派遣军事观察员,乃至留学生。
直接进入夏军的陆军军官学堂、炮兵专科学校等军事院校,进行系统学习。
从基层连队的日常操练、战场观摩,
到师旅一级的战术推演、参谋作业,都希望能近距离观察记录。
简而言之,他们希望对夏军建军理念、组织架构、训练方法,武器装备,战术运用等,
进行一次全面而系统的摸底与研究。
当然,作为对等条件,罗恩也明确表示。
夏府亦可派遣相应数量的优秀人员,前往普鲁士的柏林军事学院、柏林炮兵与工兵学校等着名军校留学。
并也可以组织考察团,深入普国的常备军部队,进行交流访问。
这等涉及军队核心构成,与战术思想的深度交流,非有高度的战略互信,不能促成。
听到他提出这等要求,夏府这边,一时无人立即回应。
议事厅里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炭盆中,偶尔爆起的噼啪轻响,以及窗外愈发密集的雪落簌簌声。
曾水源、李竹青等人屏息凝神,等待萧云骧的决断。
这不仅仅是军事交流,更是一种姿态,一种对未来双方关系的定位。
萧云骧端着手中的粗瓷茶杯,目光在几位普国代表脸上缓缓扫过,
最后在那位一直沉默观察的比斯麦脸上,停留了片刻。
萧云骧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抬起头,目光平静而坚定,清晰地说道:
“可以。具体章程和人数,由总参部与贵方军事顾问详细拟定。”
这一上午,便主要围绕着此项军事交流的框架细节,进行磋商。
李竹青与罗恩,就双方留学生以及观察员的权限、保密范围、学习课程设置等具体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双方皆据理力争,力求在合作与保密之间,找到那个最恰当的平衡点。
待到午时,窗外的积雪又厚了一分,双方才得出一个初步的方案,暂时休会。
众人前往偏厅,用了顿简单的工作餐:
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佐以几碟清爽的蔬菜和咸鱼。
普国客人们,对筷子的使用仍不甚娴熟,动作略显笨拙,
却也都吃得额头冒汗,对这新奇的中餐滋味,赞不绝口。
略作休整后,下午的会谈,便转入了经贸与工业合作的议题。
萧云骧只在开场时露了一面,便将主导权交给了曾水源,自己悄然离席。
时移世易。
西王府初创时,上下懵懂,他须事事亲为,以防被洋人蒙骗。
如今,夏府通过军情局外情司、各路商人,已建立起了解外界的多重渠道。
曾水源的团队,历经与不列滇、米国多次磋商,经验老道,足以应付此类技术性谈判。
为最高领袖,若再事无巨细皆要插手,反而会束缚下属的手脚,不利于团队的成长与能力的提升。
因此,他选择放手,给予曾水源及其团队,充分的信任与施展空间。
赵烈文依旧留在议事厅,负责记录谈判的要点。
萧云骧则独自回到了书房。
他没有让人生火,书房里清冷的空气,让他因议事而略显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
他站在门口,望着愈加混沌的雪景。
檐角,一根积满了雪的冰凌不堪重负,“咔”的一声断裂开来,坠落在下方的石阶上,摔得粉碎。
这声脆响,仿佛也敲在了他的心上。
他的思绪并未停留在下午的经贸谈判上,而是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岭南新附之地的消化,旧朝与神国的动向,与不列滇人的冲突,毛熊对辽东和西北的虎视眈眈……
千头万绪,如同这漫天飞舞的雪花,纷乱而至。
却又都需要他冷静地梳理,细细地思量,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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