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的甜香还在堂屋里绕，像一条温柔的带子，把每个人都裹在里面。龙影看着儿子仰头喝酒时喉结滚动的样子，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银光，忽然放下筷子，拍了拍他的胳膊，声音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鼓励：“雷子，你做他们的老板，也说几句呀？”
龙雷刚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出轻响，闻言愣了愣，酒液在杯底晃出细碎的涟漪，映着他眼里的茫然。他下意识地往万龙教练那边看了一眼，对方正用茶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目光温和，像是在说“别急”。
龙影又往他碗里夹了块排骨，肉汁顺着筷子滴落在碗里，溅起小小的油花，指腹蹭过碗沿褪色的蓝边：“你先对四个领导说吧。万龙教练他们跟着你跑前跑后，从租场地到定设备，没少费心，总得听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龙雷的目光缓缓扫过坐在对面的四个人：万龙教练穿着洗得发白的运动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块旧手表，是战队成立时大家凑钱买的；雷神风经理的笔记本摊在腿上，页边卷着角，上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赛程规划；星耀领队正低头给手机充电，充电器的线绕了好几圈，那是他跑了三家数码店才淘来的长米线，就为了在训练室方便用；星夜副总把头发挽成松松的髻，发绳上的小珠子掉了两颗，还是上次搬训练器材时蹭掉的。
四个人脸上都带着温和的笑，没有半分催促的意思，像在等一朵花慢慢开。龙雷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卡着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转头看着龙影，声音里带着点孩童般的无措：“可是爸，我不知道怎么说啊……”
他的手指在桌沿上轻轻划着，木纹的凹凸硌着指尖，像是在找一个合适的词：“而且是太久了的事情！好多细节都记不清了，连他们四个怎么加入战队的，我都……都有点模糊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懊恼的红爬上耳根。其实不是真的忘了，只是那些日子太匆忙，像被狂风卷着往前跑。他记得第一次去见万龙教练时，对方正在公园带小孩踢足球，他站在铁丝网外等了两个小时，球鞋上沾着早高峰地铁里的泥；记得跟雷神风经理谈薪资时，对方笑着说“先欠着，等打了胜仗再补”，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记得星耀领队拖着行李箱来报到，箱子拉杆是坏的，用胶带缠了三圈；记得星夜副总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搬来当公用机，键盘上的“w”键都磨得发亮了。
可这些碎片像被雨水打湿的纸，字迹晕成了一片，怎么也拼不成完整的画面。
“爸，我……”他想再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米酒的甜腻堵住了，只吐出半截话，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龙影看着儿子泛红的耳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有点疼。他放下筷子，往灶房的方向瞥了一眼，那里的案板上还堆着下午择菜剩下的豆角，翠绿的颜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显眼，像极了龙雷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把塑料玩具枪。
“雷子，我当然知道你已经经历太多了。”他的声音放得很柔，像院外拂过槐树叶的风，带着点槐花香的清甜，“从你说要离开老家去深圳，背着那个磨破底的帆布包坐上去城里的火车，到租第一个连窗户都关不严的办公室，再到一家家跑赞助，把他们一个个请到战队来，哪一步不难？”
他顿了顿，指腹轻轻敲着桌面，像是在数那些艰难的日子：“我在老家听你打电话，有时候深更半夜还在跟人谈合作，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有时候又对着电话叹气，挂了机就蹲在门口抽烟，烟头扔得满地都是，我都知道。”
龙雷的睫毛颤了颤，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他想起有次跟父亲视频，手机镜头不小心拍到桌上吃剩的泡面，父亲第二天就寄来一大箱腊肉，说“再忙也得吃口热的”，箱子里还塞着两双棉袜，怕深圳的冬天冷。
龙影伸手拍了拍龙雷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过来，带着点老茧的粗糙，却让人踏实：“但我想对你说，我在老家，你在深圳组建这个战队很不容易，可我知道你已经很棒了。”
“你小时候学骑自行车，摔得膝盖淌血，裤腿都染红了，哭着也要再跨上去，说‘爸，我能行’；后来去城里读高中，为了省那几十块钱车票钱，过年坐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回来，冻得手脚发红，却从兜里掏出给我买的护膝，说‘天冷，您下地用’。”龙影的目光落在儿子鬓角新冒出来的白发上，像落了点霜，“现在搞战队，你也是这样，咬着牙往前闯，再难也没跟我诉过苦，爸都看在眼里。”
龙雷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茶壶，往父亲杯里续了点热水，茶叶在水里打着转，慢慢舒展开来，像一群游来游去的小鱼。水汽氤氲上来，模糊了他的眼睛。
堂屋里安安静静的，只有院外的虫鸣和屋里轻微的呼吸声，像一首没谱的歌。万龙教练他们四个领导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星夜副总悄悄从包里拿出纸巾，擦了擦眼角，怕人看见，又赶紧装作整理头发；叶修他们几个年轻队员也停下了说笑，苏沐橙的目光落在龙雷微微颤抖的肩膀上，想起上次训练赛输了，他一个人在器材室待到凌晨，第二天眼睛肿得像核桃，却还是笑着说“没事，总结经验再来”，眼神里带着点心疼。
九个人都没有说话，却把这对父子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每个字都像落在心坎上，轻轻敲着。那些龙雷没说出口的艰难，那些被时光模糊的细节，在龙影朴实的话语里渐渐清晰——原来这个平时看起来沉稳果决的老板，也曾在无数个深夜里独自扛着压力，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原来这支刚起步的战队，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坚持，像墙角悄悄生长的爬山虎，默默往上爬。
万龙教练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的清苦在舌尖漫开，心里却暖烘烘的。他想起当初龙雷找到自己时，手里攥着一份皱巴巴的战队计划书，纸页都磨得起了毛，眼里的光却比桌上的灯光还要亮，说“教练，我想组个队，打出咱自己的名堂”；雷神风经理看着龙雷低头盯着茶杯的样子，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这个年轻人把刚买的盒饭推给自己，说“您先吃，我再订一份”，自己后来才知道，他那天中午就没吃饭；星耀领队和星夜副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默契的笑意——或许老板记不清他们加入的细节，但他们记得，是龙雷那句“咱们一起做点像样的事”，让他们心甘情愿留了下来，把这里当成了家。
灶房里的余温顺着门缝钻出来，混着米酒的甜香和饭菜的余味，在每个人心里漫开，像泡在温水里，舒舒服服的。龙雷抬起头，看着父亲眼里的信任，像小时候每次闯祸后，父亲说“爸信你不是故意的”时那样，又看看身边的九个人，他们眼里没有半分责怪，只有理解和支持，忽然觉得那些模糊的记忆好像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们现在都在这里，像父亲说的那样，拧成了一股绳，像地里的玉米，根缠在一起，往同一个方向使劲。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却见万龙教练先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道缝：“龙雷，不用急着说，我们都懂。”
雷神风经理跟着点头，把笔记本合上放在一边：“是啊，以后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时间慢慢说。反正咱们得一起走很久，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龙雷看着他们眼里的笑意，忽然笑了，眼角的紧绷慢慢松开，像被温水泡软的棉花。他举起酒杯，酒液在杯里晃出金色的光，对着四个领导，也对着在座的每个人，声音虽然还有点哑，却比刚才清亮了许多：“那……咱先干一杯？”
九只酒杯再次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像一串风铃在唱歌。龙影看着眼前的场景，悄悄起身往灶房走，锅里的排骨汤还温着，他想再给孩子们盛一碗——年轻的时候，不就是靠着这点互相体谅的暖，才能把难走的路走成坦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