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济阳侯府的大姑娘。
其实也不能算是大姑娘,因为我前头还有好几个姐姐。
大姑娘,是父亲为我单排的序齿。
或许会有人认为这是看重吧。
但在济阳侯府却并不如此。
真正的大姐要称呼元娘,而我,不管是在平京侯府还是疏州祖宅,都只是大姑娘。
我与兄长,是被父亲刻意孤出来的。
我知道,这是迁怒。
我的父亲与母亲不和,这是吴府所有人都知晓的事。
但我没有这段记忆。
我四岁上时母亲就去世了,后来,兄长同我说,母亲就是因太弱性所以才没有斗赢父亲的妾室。
没母亲的孩子在济阳侯府是不受待见的。
所幸,即便父亲并不喜爱我与哥哥,但我们还有祖父祖母可以依靠。
我与哥哥被接去疏州的那日是顺德元年的冬至。
疏州靠南,我原以为南边的冬日都是不冷的。
可疏州不一样,那日的风吹得脸生疼,大氅加袄裙也遮不住那刺骨的冷意。
祖母看着我的眼神很复杂,但我能看出来,里面是有怜惜的。
我与哥哥从那一年开始就住在了疏州。
哥哥由祖父亲自教导,而我则由祖母养育。
祖母是个很严肃的老太太,从我记事起就很少见她笑。
但我知道,她只是看着凶巴巴,其实心里很疼我。
我想,这可能也因我是没娘的孩子吧。
祖母会的东西有很多,她想全都教给我。
但小孩很难坐住。
当时的我惫懒极了,不是不喜欢祖母教的东西,就是比起琴棋书画,我更想去外面淘气。
祖母看得出来我的小心思,我原以为疼我的祖母会睁只眼闭只眼随我去。
但她并没有。
她只对我说,让我不要走我母亲的老路。
祖母用温暖的手掌摸我脑袋。
她跟我说,母亲便是因才情不好所以才不得父亲喜爱。
我看着祖母,心口有一瞬间发疼。
我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祖母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就是很平静地看着我。
但我看着祖母眼中的自己,我知道,我确实不想如母亲那样。
我开始收着性子跟祖母学规矩学本事。
祖母是个才女,而我是她亲手教出来的孙女,在疏州,我也渐渐有了些才名。
我十五岁上下时,家中便已有媒婆上门为我说亲。
祖母看着祖父,祖父只摇头。
我知道,这是还要在等等的意思。
那时的我才及笄,与闺中密友闲谈时,心里也会不可避免地幻想未来夫婿的模样。
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他是否会唤我小名?
是否会像祖父祖母那般与我伉俪情深?
祖母这些年教导我许多,我想,我应该会有与母亲不一样的结局。
那时的我闲来便瞎想,想多想深时还会脸红。
少女思春,人之常情。
真正要定亲时是在我十七岁那年。
这份姻缘是祖父亲自为我求的。
我的祖父是从前的太子太傅,他是教导陛下最久的老师,陛下很敬重他。
那一日,京里来了赐婚圣旨。
我跪在圣旨底下,听到了自己后半生的去处。
穆王府,穆王。
祖父在书房里亲自见了我。
这是我来到疏州后第一次进到祖父的书房。
祖父与我说,穆王闳稷是陛下最喜爱的弟弟,他与当今太子还是自小的情谊,他有才干,待日后太子登基,他便是宗室里领头的亲王。
祖父说我嫁过去便是正一品的亲王妃,他说我会过得很好。
而当时的我也的确很满意。
这份亲事包含了我太多期待。
我就要离开疏州了。
临行前,我看到了祖母强忍着泪水别过去的脸,耳边传来的是哥哥对我的千叮咛万嘱咐。
我坐在马车里,看着疏州城离我越来越远,当时离别的愁意其实不多,概因那时的我从未想过,与祖母见的这一面是永别。
我的记忆里早已没有了对平京的印象。
这对我来说也能算是初来平京。
疏州是个小地方,远不如平京繁华,所以那时的我是很紧张的。
我把从小学到的规矩都做出来,我不想让人小瞧我,小瞧祖母。
所幸这种事没发生,济阳侯府里没有人小瞧我,人人脸上都是奉承的笑意。
我知道,这是因为我要做王妃了。
当然,奉承的人里并不包含我那位庶兄。
他这些年极为能干,不仅在府里受父亲看重,更是得了陛下的青眼入了御执卫。
他看向我的眼里很平淡,甚至连我认为的高傲都没有。
可我看了他许久,我仔仔细细地拿他跟兄长对比。
同样的岁数,两人却很难相比,这是我不可否认的事实。
我心里头一次感到心慌。
为兄长心慌?还是为我日后可能没有靠山而心慌?
那时的我还分辨不出来。
二月十九,宜嫁娶。
这是我与穆王大婚的日子。
亦是我出嫁即失宠的头一日。
盖头是我自己挑下的,穆王就在八仙桌那看着我。
我想唤他夫君,可话还未出口便见他给我递来密信。
他看着我,审判着我的下半辈子,眼里没有一丝温度。
他不会与我圆房,亦不会与我有任何夫妻之情。
我原以为他是因为成容,可看了信后我才知道真相。
那一刻我心里涌出的不是悲哀,是可笑。
为什么觉得可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穆王确实是个说到做到的性子,这些年我能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多可笑,要见自己夫君还得通过内侍传话,要跑三四趟从早等到晚。
但我已经习惯了。
只管家就行。
可谁都不知道,这个人人艳羡的管家权才是最束缚我的。
我不了解穆王的喜好,不了解平京,不了解王府内外到底如何运行。
穆王控着前院和后宅,管事的都知道谁的话该听。
我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王妃,我也害怕触碰到穆王的底线,所以我处处掣肘。
这个管家权最终只在我手里待了半年。
我才十七岁,却已经要独守空院过完下半辈子。
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成容不是个小气的人,从不曾为难挑衅于我。
到了这个时候,知足就够了。
独守正院近两年,我想的东西不少。
从疏州到平京,从父母到成容,我能想过的都想了个遍。
直到得知穆王要登基了,我才恍然。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近。
那一刻,我承认我自己是怕死的。
我在想,凭什么我得死呢?
我什么恶事都未做,为什么就要因外头各方的博弈而死?
可我没有任何办法,如今的我不过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成容能来见我其实我并不意外,我只意外她的眼神。
没有任何胜利者的姿态,亦没有任何得意和不自主的傲气。
我们俩平和地聊了许久,就像朋友一样。
她好像明白我的想法。
在我说出不想死的时候甚至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我承认,那一刻我真的不懂她。
她答应了我的请求,她说我不会死。
临走时她还看着我,跟我说一个人的性子没有好坏之分,规矩亦有规矩的好。
我看着那张被她珍重放下的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又开始泛疼。
那种感觉,在我七岁被祖母劝导时曾有过。
哥哥说母亲因手段不硬而死。
祖母说母亲因才情不够而不得父亲爱重。
可这些,真是母亲的错吗?
没人告诉我,我也不再需要什么答案。
顺德二十一年的七月,穆王妃吴氏,济阳侯府大姑娘因盗匪丧于望峰谷下。
而吴寰舒,却在扬州安然生活了许多年。
她做了西席,专教扬州贵女的仪态,扬州的大户人家都以能请到她为荣。
在这里,没有吴氏,没有吴大姑娘。
人人只知吴寰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