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林川把大家伙召集过来。
他蹲在地上,用树枝在干裂的泥地上勾画着。
十几个社员围成一圈,汗湿的褂子贴在背上,闷热的空气里飘着旱烟味。
林川用树枝点了点地上的图样:“我琢磨了一下啊,光靠摇辘轳浇地不行,得换个法子。”他划出几道浅沟,又在沟边戳了几个小坑,“这叫穴灌法,老辈子传下来的。”
老吴头蹲在一旁,眯着眼瞅了瞅:“这不就是挖坑浇水吗?费这劲干啥?”
林川没急着反驳,从脚边拎起个破铁皮壶,壶嘴被他用铁丝缠了圈细布。
他往壶里灌了半瓢水,对准泥地上的一个小坑,轻轻一倾。
“看好了,”林川的声音不高,但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水要这么浇。”
细流顺着壶嘴缓缓注入土坑,竟一滴都没溅出来。
水渗得极慢,坑底的干土渐渐变成深褐色。
林川又抓了把麦秸,均匀地盖在湿土上。
“这叫覆保墒。”他拍了拍手上的土,“浇一瓢水,顶漫灌三瓢的功夫。”
丁大山凑近看了看,突然伸手扒开麦秸。
下面的土还是湿漉漉的。
“哦!我懂了,这样水不容易干对不对?”
“麦秸挡着日头呢。”林川抹了把汗,“我算了算,这么浇的地,两三天根底下应该还潮着。”
陈和平不知什么时候也蹲了过来,旱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你从哪学来的?”
“书上就有。”林川笑了笑。
他从兜里掏出个木制模具,“这个是找陈大爷做的。”
模具里整整齐齐排列着十个粗木棍。
“用这个压穴,”林川把模具往地上一按,提起时留下十个规整的小坑,“比手挖快好几倍。妇女孩子都能干。”
“这个好!”陈和平点点头,“赶紧多做几个,咱们明天试试!”
老吴头蹲在一旁闷头抽烟,突然把烟锅往鞋底上一磕:“要俺说,干脆晚上就干。这会儿日头落了,水渗得深。”
“对!”林川猛地站起来,“趁着夜里凉快,咱们分班干。老吴叔,您带一队人先去玉米地,我随后带模具过来。”
仓库里顿时热闹起来。
妇女们抱来成捆的麦秸,老陈头带着几个人忙活着,用柴刀削着新的模具。
玉米地里,月光如水。
老吴头弓着腰走在最前面,手里的木棍在干裂的地上戳出一个个小坑。
身后跟着的社员们三人一组。
一人压穴,一人浇水,一人覆秸。
“慢点儿浇!”林川蹲在地头检查进度,“每个穴要数三下再停!”
赵援朝闷声不响地走在最后,肩上扛着两个装满水的木桶。
这个总沉默的知青,裤腿已经湿透,却始终没喊过一声累。
鸡叫头遍时,五亩试验田全部浇完。
陈和平提着马灯巡视,灯光扫过处,新覆的麦秸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他蹲下身,扒开一处的麦秸。
下面的泥土果然还湿漉漉的。
“成了!”他嘶哑的声音在夜色中传开,“全屯就照这个法子干!”
……
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没出三天就传到了公社。
这天晌午,上官屯的土路上扬起一片尘土。
廖书记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后头跟着十来个生产队长,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屯子。
“老陈!”廖书记还没下车就扯着嗓子喊,“听说你们搞出了新名堂?”
陈和平正蹲在井台边修辘轳,闻言赶紧迎上去:“廖书记,您来得正好!”
他指了指远处的试验田,“林川鼓捣的穴灌法,真管用!”
“太好了!”廖长春兴奋地说道,“这小子,走,去看看!”
一帮人呼啦啦涌到地头。
试验田里的玉米苗挺得笔直,叶子绿得发亮。
跟旁边没浇过的地一比,简直像两个季节的庄稼。
“这……这真是用穴灌法浇的?”
一个生产队长蹲下身,扒开麦秸,手指插进土里,“嗬!底下还湿着呢!什么时候浇的水?”
“前天晚上。”一个屯民回应道。
众人吃了一惊。
要知道,这天天大日头晒着,水浇到地里,不用半个小时就晒干了。
谁能想到上官屯的地,能扛两个晚上加一个白天?
十几个生产队长呼啦一下围到试验田边,像看西洋景似的盯着那片绿油油的玉米地。
有人二话不说就跪在了地上,把整只胳膊都伸进麦秸底下:“真神了!这地里的湿气真足!”
有人较真,跑到没浇过的那半边地,使劲刨了个坑,又跑回来在浇过的这边也刨了个。两边的土一对比,浇过的那边土色深褐,攥在手里能成团;没浇的那边,土渣子簌簌地从指缝往下掉。
队长们这会儿全服气了,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这麦秸盖多厚合适?”
“一个坑浇多少水?”
“夜里浇还是白天浇?”
“林川,”廖书记招呼道,“你来给大家讲讲要领。”
林川擦了擦手上的泥,拿起木制模具:“我先给大家看看这个模具……”
各队队长立刻掏出小本本,认真记录。
廖书记看着热火朝天的场面,转头对陈和平说:
“老陈,我看这个方法不错,要不我给县里汇报一下!”
“没问题!”陈和平爽快地答应。
“今晚我就住这儿,好好学学你们的穴灌法!”
“哎呀,那太好了!”
“叫上林川,咱们再喝点儿……”
“嗯呐!”
……
月上柳梢,陈和平家的土炕上摆着小方桌。
一盏煤油灯晃晃悠悠,映着三个人的脸。
廖书记盘腿坐在炕头,端起粗瓷酒盅“滋溜”一口,老白干的辣劲儿让他眯起了眼:“好酒!老陈你这酒存了有年头了吧?”
“可不咋的!”陈和平给林川也满上,“大前年的地瓜烧。”
“林川,”廖书记突然正色道,“你这穴灌法,在农技书上见过?”
“嗯呐。”林川放下筷子,“记不得啥时候看过了,不过书上说用长瓢,我琢磨着铁皮壶更耐用…”
“聪明!”廖书记一拍炕桌,震得酒盅直晃,“当年我在山东支前,老乡们也是这么浇地。不过你这麦秸覆土的招儿,可真是绝了!”
陈和平给两人续上酒:“廖书记,您看这事咋汇报?”
“还能咋汇报?当典型!给县里打报告!”廖书记从兜里掏出个小本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数字,“按你们这种做法,浇水少,玉米又干不死,太好了……你们可不知道,南方好些地方都绝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