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考试在四月初,圣祖祭辰在三月二十五,庭院里冷风袭来,站在院中的三人同时打了个冷战。
酒喝的不多,李成勇吞了吞口水道:“赵斌,我记得廖大人没教过咱们学青词,那个……你们王府的先生有没有教过你?”
赵赫走通蒋硕和礼部的门路,总共花了两千两。
只可惜,他绞尽脑汁弄来的机会,在赵斌眼里压根不是机会,反而是祸端,赵斌用恨不能活活掐死他大哥的语气,咬牙切齿地道:“没有。”
李成勇说:“这可怎么办呢?听你大哥说,祭礼的名单礼部已经上呈给陛下,都已经红笔落批。”
赵斌生无可恋地摇头,“不知道。”
青词,又称“绿章”,是道教举行斋醮仪式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因其书写于青藤纸上而得名。这种类似天界公文的瘟玩意,文体谢宁只在部分宗教文献上看过。
知道大概是个怎么回事,还真没研究过。
青词一般以恭维上天,圣号开头,带上现任帝王号,先划拉几样不疼不痒的过错忏悔,再祈愿,结尾谨词以闻,皇帝带领文武百官磕头叩拜。
问请苍天的上半部分相对容易。
但下半部分可难了。
要是真知道老天爷想什么,谁还当人?
早他娘的飞升当喝琼浆玉露当神仙去了。
一个答的不好,没写到老皇帝心坎里去,破解下阕青词的人就倒大霉了。
为这事赵斌头发都要愁掉了,连他们搬家那天都闷在屋里研究宗教异闻,世子赵赫倒是出来送了,他像是少根筋连自己闯了多大祸都不知道,站在侧门笑呵呵地跟谢宁他们道别。
还给没出面的赵斌找补,说他弟弟这些年读书用功,就连送好友他们的友情都要他这个大哥帮着维系,真希望他能早点懂事起来,替他分担一部分王府的重担。
李成勇谢宁听完都觉得无语透顶。
就这么一副看似忠厚,实则愚蠢二百五的性子,没给武城王府惹下大祸,还能在京城苟延残喘这么多年简直是命好。
怪不得媳妇儿子不待见。
谁摊上谁够呛。
登科巷。
侍卫们把东西往新家里搬,李成勇丧气耷拉着脑袋,“我昨夜看了一宿的青词,上半阙我倒是能写出来,可这苍天之意的下半阙可就太难了,咱谁也不知道皇上秉性,根本做不到投其所好啊!”
谢宁扶着许婉下车。
赵斌虽然没人露面,但送了他们跟随多年的厨子,还从王府派了两个伺候许婉的小丫鬟。
他们不是泛泛之交,能做到如此细致,已经够可以了。
“相公我先进去看看。”
新家许婉是唯一的女主人,搬家这种杂乱的事都要她来操心。
吴俊源头一晚就领着便宜儿子和槐棋住了进去,这会也不知道在哪儿。
谢宁没说话。
立在一旁的胡文翰道:“最近几年边境捷报频出,大宴国威尽显算是当今圣上登机以来治理江山的赫赫功勋,虽然当街议论圣主冒犯,但只要对应上阙青词,下阕就可出。”
祈求江山安定,无非就那么几样。
疆土、军事,百姓。
谢宁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事,不能放任赵斌一个人不管。
他们一同出的西北,又有同窗之谊,若是赵斌出了什么差池,往轻了说,武城王府在圣上跟前再度失势,往重了说,除了廖吉昌给谢宁的几张京城大人物的名帖,赵斌才是他们当中暂时的粗大腿。
“先生,搬家事多,晚些时候咱们好好钻研一下青词。”
胡文翰温和地笑了下,“好!”
几人还没走进门里,街角对面驶来一辆灰搌马车。
随着谢宁他们停下脚步,马车车帘撩开,露出里面体态微胖的中年男人,谢宁眼眸倏地亮了,顾不上胡文翰和李成勇好奇的目光,快走几步上前搀扶,“赵叔!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赵小脚。
登科巷新搬来租户,四邻都留了下人盯着。
人多眼杂,赵小脚象牙扇子挡住脸,露出扇面上两只皱纹笑眼,“外头人多,谢宁侄儿咱们先进去说!”
抛掉跟赵小脚的瓷砖丝绸生意。
时隔半年,异地再见这笑眯眯的半大老头,谢宁顿时感觉亲切备至。
堂屋内只谢宁与赵小脚二人,赵小脚开门见山,“谢宁侄儿,听说你在状元楼把那庸王小儿子给得罪了?”
谢宁一怔,意外道,“这事连您都知道了?”
“状元楼跟京城一帮没毛的崽子闹那么大,连陛下都听说,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赵小脚似乎瘦了很多,嘴唇霜白面色有些憔悴,笑着揶揄道:“我说你进京怎么不来找我,原来忙着闯祸呢!”
“我听武大人说,赵叔最近事多,所以就没去打扰。”谢宁嘿嘿笑了两声,视忽地变得严肃,不由分说拿起赵小脚的手腕过来,“我还是先给你看看,你这脸色也太差了!”
离开西北之前,谢宁给赵小脚诊过脉,那时老头虽然是阉人,但身体康健,但现在……
“肝血亏则脉弦细,惕怵不安。”以赵小脚的身份,不可能营养不良,谢宁拧眉道:“赵叔你最近受伤了?”
赵小脚万分诧异,“连这都能诊出来?”
随即,他伸出胳膊露出手腕上血红蜿蜒尚未结痂的伤痕,不是一道,而是好几道,显然是锋利的刀划开的,谢宁大惊,“怎么会这样……?”
“赵叔你……”
“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
老太监这会跟倾诉委屈似得,尖酸着嗓子恨道:“朝廷上那群蛆虫,以为拿圣祖太监陪葬的事就能打压杂家!杂家是谁!乃是把陛下和安阳公主,从走路都不利索的奶娃娃喇叭大的贴身太监!”
“三言两句就想挑唆杂家与陛下的感情,我呸!他们也配!”
“杂家连割肉放血都能为陛下做出来,满朝文武,我就问问谁能?!”
赵小脚骂得起劲。
谢宁却听得心里不是滋味。
倘若乾元帝真的全然信任赵小脚,赵小脚又怎么会割肉放血化解危机。
刻薄寡恩,乃是帝王本色。
骂来骂去,又扯到谢宁头上,赵小脚唠叨道:“你说你得罪庸王府干什么!他们家跟你老师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值当你得罪京城的这么多读书人?谢宁侄儿,我跟你讲,姓赵的除了皇上和太子哪有一个正常人好东西,心眼都比针眼小……”
赵小脚巴拉念起来没完。
谢宁非但没觉得唠叨,反而像是得了长辈的关切很安心。
“对了,这个给你。”赵小脚从兜里掏出一张地契推到谢宁跟前,“这宅子送你了,明面上你是租户,其实这房子就是你的。”
“给我了?”
“这房子是赵叔你的……?”
谢宁吃惊,国子监附近的好地段一套一进小院都要不少银子,更何况是登科巷的二进院子,估计牙行的人向他推荐的时候,就是有赵小脚的指示,谢宁连忙推辞,赵小脚却道:“你又不肯给我当儿子,送你个宅子也不要!”
他像是有些不乐意,“宫里送上门给我当儿子孙子的老了!我就看上你了,这房子你收着,这半年瓷砖和丝绸光这两样,我就挣了不少银子,放心养老的钱我不缺!”
“谢宁侄儿,你真的不考虑考虑给我当儿子?”
谢宁满头黑线,这老头怎么又提起这茬了。
他只好找借口说:“先父慈母在上,若他们还在世,他们答应我便做您的儿子,可他们……”
“行了,行了,甭找那些借口!”赵小脚微微眯眼,神情莫名有些委顿,“我在京城的宅子太扎眼了,这房子是留着万一有个什么预备着的,正好现在给了你……”
“劳碌了一辈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享享清福……”
敢情这房子是赵小脚用来以备不时之需的。
谢宁这下更是心里不是滋味,他道:“养孙子什么的不着急,再过三月我媳妇就生了,到时候叫他第一个喊你叫爷爷!”
赵小脚眼眸倏地瞪大,转而迸发出巨大的惊喜,整个人都站了起来,“怀了?谢宁你是说你媳妇怀了?”他一手握拳砸在掌中,紧接着就开始从身上摘值钱的玩意,玉佩银票扳指一样样塞到谢宁手里,“这可是太好了!你媳妇呢?她脸皮薄不,要不我带着她京城万华楼逛逛,万华楼的东西随便她买!”
万华楼就是谢宁前几天带许婉消费的地方。
这怎么高兴成这样……
谢宁瞧着赵小脚高兴,唇角不自觉地勾起,蓦地想起现代的爸妈。
他们若是看见自己成家,有了下一代,还不知要怎么高兴呢。
“我媳妇性子很拿的出手!”谢宁也不藏着掖着,划拉划拉桌上价值连城的东西一股脑塞回去,笑道:“待会我领她来见你,这些你亲自给她!”
“哎,行!行!”
许婉的性子当然能拿得出手,一顿饭又是叔叔又是将来的爷爷,赵小脚高兴得恨不能把棺材本掏出来,吃完饭,赵小脚的身份不方便露面,谢宁就在餐桌的桌子上给他写了两个调养身子的药方。
赵小脚高兴地道:“谢宁侄儿,待圣祖祭辰大礼结束,之前跟你说的那事儿,你给叔弄了吧。”
之前说的事……?
谢宁怔愣一瞬,想起来是恢复赵小脚男性功能的手术。
他悠长地叹了口气,真心劝慰道:“叔,你真想做?哪怕有损寿数,可能出意外?”
丢了男根的太监,就灭有一个不想当个真正的男人。
即便不能留后。
可是能睡女人,哪怕只有一夜,那也是做了真男人。
“做!”
赵小脚道:“不瞒你说,我连媳妇都相看好了,是个清流家里的庶出姑娘,在宫里做宫女,今年二十五姓纪,杂家没逼迫她,是她主动愿意的,只要你能叫叔做回真正的男人,叔后半辈子的钱都是你的!”
“宅子可田产那些给我媳妇留着,人家嫁我一场,甭管图啥,我虽是个阉人也不能亏待人家。”
是阉人,可比寻常有根的男人仗义多了。
赵小脚的养老计划,谢宁听完久久不言。
好半晌之后,赵小脚道:“圣祖祭辰青词的事,武成王世子那个蠢货就是被人算计了,要是他去写,陛下再生气顶多也就罚他跪太庙,但让次子赵斌去写可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