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再也隐瞒不下去了。
蓝岫点点头,将过往娓娓道来。
十六年前。
先帝不作为,怯懦不敢迎战,将兵力主要集中于保护京师主城,边境松懈,苦不堪言。
蓝岫得信,已做好准备,等候君主召唤,举苗疆之力,一同击退胡人。
然圣旨久久未到,除了京师重地,胡人开始随意进出中原。
得知先帝无意迎战胡人,整个苗疆都是高度警备的状态,防护林的血瞳鸦卫,不再是站岗放哨,而是会无差别地攻击每一个进入苗疆地界的人。
上一任苗疆圣姑蓝如月,在防护林里,捡了个奄奄一息的胡人。
在苗疆,大祭司与圣姑,都是选定天赋极佳的控蛊、制蛊的孩子,自幼悉心教导培养。
而一旦成为大祭司、圣姑,则终身不能嫁娶生育,以保障能不偏颇,公平对待每一个族人。
其实族长之位亦然。
苗疆任何位高权重之位,都无法世袭。
只是“族长”之位更看重德望,而“大祭司”与“圣姑”之位更看重控蛊、制蛊的能力。
蓝如月的制蛊天赋更是百年难遇,能号令百蛊的“蛊王”便是其十四岁所制,在苗疆一时无敌手。
谁也没想到,她会爱上那个在防护林中捡到的胡人。
替其隐瞒踪迹,悉心照料。
当蓝岫与蓝萨莱发现时,早已经来不及。
蓝岫痛心疾首:“这可是个胡人,你可是苗疆圣姑,如今胡人大举进攻大昭,边关百姓苦不堪言,家国大恨在前,你如何能维护一个胡人?此事传出去,旁人定会觉得我苗疆与胡人勾结,你这是要害死我们苗疆!”
然而蓝如月情窦初开,誓死要保住捡到的胡人:“只要他永远留在苗疆,这辈子都不离开苗疆,就不会有人知道有胡人在苗疆,不会连累到苗疆的!我定不会让他伤害任何一位族人,族长,就让他留在苗疆吧!”
蓝岫猛顿兽骨权杖,明显不认同:“荒唐,你可是忘了你是苗疆圣姑?你终身不能嫁娶,怎能对一个男人动心,还是一个胡人!”
蓝如月满脸倔强,摘下脖颈上的项圈,将圣姑信物拿出来,放在项圈里,眼眶发红地叩首回道:“是我违背族规,我不配当苗疆圣姑,我只想当一个普通族人,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望族长、大祭司成全。”
“胡闹——!”蓝岫自然不会肯,“你是昏了头,此事我绝不会同意!也决不能让其他族人知晓,你去禁室待几日,好好冷静想想,自己该怎么做!”
蓝岫给蓝如月关了禁闭,示意蓝萨莱去劝说。
蓝萨莱与蓝如月二人乃是亲兄妹。
如此有天赋的孩子,他们父母生了一对。
双双被选中当做“大祭司”与“圣姑”培养长大。
蓝萨莱认死理,他和蓝岫不一样,他沉着一张脸,只问了蓝如月一句:“你可记得从前曾说过,此生要与我一同守护苗疆?”
蓝如月不敢直视他的眼,羞愧垂首:“阿兄……人是会变的。”
“苗疆有阿兄守护足矣,我只想……护他一人周全,请阿兄成全。”
蓝萨莱认死理,他不再劝说蓝如月,回道:“那我杀了他,一切复原。”
他这不是威胁恐吓,也不是情绪上头的发言。
在他看来,一切变故都出在那个闯入的胡人身上。
他要守住苗疆的太平,也要守住数百年来立下的族规。
他这样说,也真的这样去做。
兄妹俩大打出手,堪称两败俱伤。
最后,蓝如月口吐鲜血,抱着命在旦夕的胡人,瞪着一双倔强的眼眸,说道:“既然苗疆容不下我们,那我便随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那之后,蓝如月再没有回过苗疆。
直到两个月前,江云裳来到苗疆,带来蓝如月的信物,也带来了她的死讯。
江云裳说,蓝如月出了苗疆后,没多久那位胡人便身故了,而她生下一子,未多久便被人抱走。
蓝如月在江南地区寻子十多载,心力交瘁,死前有一遗愿,想将当初离开苗疆带走的圣物归还苗疆,求得蓝岫与蓝萨莱的宽恕,再将骨灰撒入苗疆河里。
时隔十六载,再次得到故人的消息,却是死讯。
苗疆早就封住了这段往事,也培养了新的圣姑蓝妙妙。
往事如云烟,蓝岫不想此事再起波澜,按照蓝如月的遗愿,将她的骨灰撒在了河畔。
为了让此事彻底打住,不再破坏苗疆的安宁,他同意江云裳留在苗疆。
如果不是江元音等人突然来了苗疆,又同江云裳有过节,他们是不会伤害江云裳性命的。
江元音等人听完后,陷入了沉默。
在这个故事里,站在每一个人的立场,似乎都没有错。
大家只是所求不同,没有绝对的作恶之人。
江元音陷入思索。
在整个故事里,她唯一存疑的,是蓝如月的临终遗言。
其的心愿若真是魂归苗疆,这十多载,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回来,也不至于为了找寻儿子而死。
她更愿意相信,其临终的心愿是为了找到阿粟。
因此也能说通,蓝如月为何会同江云裳结缘,给她“燕无息”之毒。
毕竟,当时江云裳的身份还是江南首富江兴德之女,或许蓝如月觉得,江云裳能帮她找到阿粟吧。
而江云裳能把蓝如月的骨灰带回苗疆更是离谱,其在泉郡被折磨一年,侥幸在潍城逃脱。
哪里有那个本事和能力保住蓝如月的骨灰?
只是这些都无从求证,也没有必要去较真了。
就当其真的带回了蓝如月的骨灰,撒在了苗疆的河里,圆了未亡人的念想吧。
蓝岫说完,朝李霁俯首,再次表态道:“老朽、苗疆绝无勾结胡人之意,还请王爷明鉴,还老朽、苗疆清白啊。”
李霁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一张嘴问了毫不重要的问题:“你们苗疆的大祭司和圣姑既不能嫁娶、生育,蓝妙妙从何而来?”
“蓝如月犯了族规,离开了苗疆,难道大祭司就能随意犯族规了?”
“王爷误会了,”蓝岫摇了摇头,叹息解释道:“妙妙非大祭司所生。”
“嗯?”
“妙妙尚在襁褓中,父母家人便死于一场雪崩中,我将妙妙留在身边养着,直到她四岁时,展露出了极佳的控蛊天赋,大祭司开始用心培养她,她便唤大祭司‘阿爸’。”
说道这,蓝岫再次看向江元音,恳切道:“妙妙此番的确做错了,还请公主殿下,看在妙妙已自食恶果的份上,饶她一命吧。”
“公主殿下实在不解气,老朽愿意领罚,代妙妙受过!”
他一点点喂米糊糊长大的小娃娃,如何不心疼护短?
“蓝族长不必忧心,”江元音坦然道:“我此番安然无恙,也是蓝妙妙在知晓真相后,拼尽全力将我从树干上放下来,功过相抵,我不会再计较此事。”
说来她和蓝妙妙之间并无深仇大恨,不过都是江云裳挑拨。
蓝妙妙爱憎分明,因为江云裳这两个月伪装出来的“好”,便倾心相待,这份无畏的真心,她是欣赏的。
她自问自己,在感受不到旁人的付出与真心之前,是做不到这一步的。
蓝岫连声叩谢,这回是真的彻底放下悬着的心,抹了把老泪。
蓝岫:“公主、驸马爷、王爷可还有疑虑?老朽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安静许久的齐司延开口问道:“十六年前,意外进入苗疆的胡人,是何身份,叫甚名字?”
蓝岫摇头,如实以告:“老朽总共就见了那胡人两回,每一回他都是奄奄一息,马上要死的模样,但老朽想,他便是安然无恙,怕也语言不通吧。”
“我看未必,”李霁质疑出声:“他能只身来到我大昭的中原地区,不可能完全语言不通吧?否则你们前任圣姑是怎么和他相爱的?”
蓝岫面露难色:“老朽委实不知,绝无半点隐藏。”
思及前边自己的确有隐瞒过,怕他们不信,又连声表态道:“王爷若是不信,老朽愿中‘言灵蛊’,来回答王爷的提问!”
李霁一点没放过他,欣然应了:“行,那就等你们大祭司忙完了,我们在‘言灵蛊’的见证下,再来促膝长谈一番。”
“……老朽遵命。”
蓝岫心中感慨着,李霁是半点不好糊弄,但他的确没有隐瞒,也没甚好怕的。
他又请示道:“既如此,若无旁的事,老朽想去看看妙妙的情况,还望王爷准许。”
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了,苗疆的过往也坦白了,他现在只想去确认,蓝妙妙是否能活下来。
李霁挥挥折扇:“去吧。”
江元音唤住抬步离开的蓝岫:“蓝族长,我还有事想问。”
蓝岫驻足:“公主请问。”
“你与大祭司会认阿粟吗?”
“他是胡人之子……”
“若抛开其血缘不论呢?我们绝不会认为你们认了阿粟,便是同胡人勾结。”
蓝岫不语。
蓝如月当初了为了那个胡人,同蓝萨莱大打出手,与苗疆决裂,这亦是他心口上的一根刺。
“我明白了,”江元音只是想了解,而非要让他们认他,“蓝族长,我还有一事相求。”
蓝岫躬身:“公主折煞老朽了,有甚要求直接吩咐便是。”
“若非阿粟主动询问,还请蓝族长与大祭司,不要透露其身世。”
既然在知晓身世后,得到的不是接纳与欢迎,不如不知道。
反正他自己也不想知道。
蓝岫颔首:“老朽明白了。”
他再次抬步离开,这次走至门口,却又自行停住了。
他一番挣扎,还是叹息地开口:“其实认不认阿粟,老朽无权决定,大祭司才是其在苗疆的亲人,而当年蓝如月为了保护那个胡人,让大祭司心脉受损,近乎……总之,只要公主、驸马爷与王爷不会因为其有胡人血统而猜忌我苗疆,我对这个娃娃本身没有任何意见。”
众人的目光都在蓝岫身上,没有人注意到,躺在软榻上昏迷中的阿粟,睫毛微微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