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宿诀站在柳府后院的梨树下,看着一簇簇雪白的花朵发呆。
“宿二?”
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宿诀转身,看到了柳青瓷,她已经没有了昨日的记忆,提着一个竹篮站在几步外,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十七岁的母亲,这个认知每次都会让宿诀心头一颤。
“小姐。”宿诀低头行礼,掩饰眼中的复杂情绪。
柳青瓷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走近了几步:“你站在这里好久了,在看什么呢?”
宿诀指了指树上的梨花:“花……很好看。”
柳青瓷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突然笑了:“你也喜欢梨花?我娘生前最爱梨花了,说它‘淡极始知花更艳’。”
她顿了顿,歪头打量宿诀:“说来奇怪,我总觉得你有些眼熟……我们以前见过吗?”
宿诀心跳漏了一拍:“小的只是个护院,怎会有幸见过小姐。”
“这样啊。”柳青瓷点点头,却仍盯着宿诀的脸看:“可你的眼睛……尤其是左眼,琥珀色的,我好像在哪见过……”
宿诀不自觉地摸了摸左眼,这是遗传自母亲的特征,柳青瓷的目光太过纯粹,让他有种被看穿的错觉。
“青瓷。”乌竹眠的声音及时解围:“柳伯伯找你呢。”
柳青瓷这才收回目光,对宿诀歉意地笑笑:“我得走了,对了……”
她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刚做的桂花糕,给你尝尝。”
宿诀愣愣地接过,纸包还带着温度,散发着甜香,柳青瓷已经转身离去,裙角掠过草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对你很特别。”乌竹眠走到宿诀身边,低声道:“我从没见过她给护院送点心。”
宿诀小心翼翼地捧着桂花糕,像捧着什么珍宝:“她……一直都是这样,在我小的时候,她虽然不爱笑,但其实面冷心热,待人很好。”
乌竹眠看了他一眼:“大师兄,你还好吗?”
宿诀没有回答。
他掰下一小块桂花糕放入口中,熟悉的味道瞬间在舌尖绽放,甜中带着一丝微苦,正是母亲当年的配方。
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眼眶发热。
“我没事。”宿诀最终说道,声音有些哑:“只是……没想到还能尝到这个味道。”
乌竹眠没说话,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
柳府来了位贵客,府中上下忙得脚不沾地。
宿诀被安排在前院值守,远远就看到柳青瓷正陪着一位富商小姐游览花园,那位小姐衣着华贵,言谈举止却透着傲慢,不停地挑剔柳府的布置。
“这假山摆得不对,应该坐北朝南……”
“茶具也太普通了,我家最低等的丫鬟都不用这种……”
“柳小姐,你这发簪是去年的款式了吧?”
柳青瓷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但宿诀能看出她眼中的疲惫。
当那位小姐又一次嫌弃园中的石凳不够光滑时,柳青瓷悄悄翻了个白眼,正好被宿诀看到。
两人目光相接,柳青瓷愣了一下,随即冲宿诀调皮地眨眨眼,像是在说“这人真难伺候”。
宿诀差点笑出声,母亲年轻时竟有这样活泼的一面。
午后,那位难缠的客人终于离开,柳青瓷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回廊的美人靠上,揉着太阳穴嘟囔:“唉,累死了。”
宿诀刚好巡逻经过,犹豫片刻,还是上前问道:“小姐可需要些什么?”
柳青瓷抬头,见是他,眼睛一亮:“宿二,你来得正好,能帮我倒杯茶来吗?我腿都走软了。”
宿诀很快端来一杯温茶,还贴心地加了一勺蜂蜜。
母亲生前最爱这样喝。
柳青瓷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惊讶地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加蜂蜜?”
宿诀心头一跳:“猜的……小姐看起来需要甜食提神。”
柳青瓷抿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猜得真准。”
她拍拍身边的位置:“坐会儿吧,反正现在没人。”
宿诀犹豫道:“这不合规矩……”
“哎呀,这里又没别人。”柳青瓷拽了拽他的衣袖:“就当陪我解闷了。”
宿诀只好坐下,保持着安全距离。
柳青瓷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起今日的烦心事,说到激动处还手舞足蹈,阳光透过廊檐洒在她脸上,勾勒出精致的侧脸轮廓,那么生动,那么鲜活。
“……最过分的是她居然说我绣的帕子像抹布!”柳青瓷气鼓鼓地从袖中掏出一方绣帕:“你看,哪有这么好看的抹布?”
宿诀接过绣帕,上面绣着几枝梨花,针脚细密整齐。
他的指尖无意识微微发抖,这花样,这针法,与他幼时母亲给他绣的荷包一模一样。
“很……很好看。”宿诀声音发紧。
柳青瓷凑近一些:“宿二,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
宿诀一惊,下意识捂住衣领,那里挂着半块残破的玉佩,是他在幻境中醒来时就带着的。
柳青瓷莫名在意,好奇地问道:“我能看看吗?”
当她的手指触碰到玉佩时,异变突生,玉佩竟发出了微弱的青光。
柳青瓷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
恍惚间,她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画面,一个有着琥珀色眼睛的小男孩,举着相似的玉佩对她笑……
“小姐?”宿诀担忧地唤道。
柳青瓷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她慌忙松开玉佩,擦了擦眼泪:“奇怪……我这是怎么了……”
宿诀紧张地看着她:“小姐可是不舒服?”
“没事。”柳青瓷勉强笑笑:“就是突然觉得……难过。”
她摸了摸胸口:“这里,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宿诀握紧玉佩,心中翻江倒海。
这玉佩是母亲临终前给他的,莫非在幻境中仍保留着一丝联系?
次日。
宿诀在花园练剑时,无意间发现柳青瓷正坐在假山后的小亭里读书,他本想悄悄离开,却被叫住了:“宿二,你的剑法真好,能教教我吗?”
宿诀迟疑道:“小姐想学这个?”
柳青瓷合上书,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昨日那个讨厌的李小姐说她兄长剑术超群,我要是学会了,下次非让她大吃一惊不可。”
宿诀忍不住微笑,母亲年轻时竟有这样好胜的一面。
他点点头,声音格外温和:“那……小姐想学什么?”
“就刚才那招。”柳青瓷兴奋地比划着:“唰唰唰,转身然后刺出去那个。”
宿诀折了根树枝当剑,开始演示基础剑式。
柳青瓷学得很认真,但毕竟毫无基础,动作笨拙得可爱,当她第三次差点被自己的裙角绊倒时,宿诀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小心。”
柳青瓷站稳身子,朝他笑了一下:“你这里歪了。”
她自然而然地伸手,为宿诀整理起衣领。
这个动作让宿诀浑身僵硬,记忆中,病弱的母亲也常这样为他整理衣领,手指拂过颈间的触感如出一辙。
“好了。”柳青瓷似乎也没料到自己会这样做,犹豫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突然皱眉:“咦,你这里怎么有个疤?”
宿诀回过神来:“小时候……摔的。”
“我看看。”柳青瓷心头莫名一颤,不由分说地拉开他的衣领,露出肩膀上一道陈年疤痕。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伤疤,突然顿住了:“奇怪……我总觉得这疤的形状很熟悉……”
宿诀屏住呼吸,这疤是他五岁时从树上摔下来留下的,母亲当时哭得像个泪人。
柳青瓷这才发觉不妥,收回手:“抱歉……可能是我记错了。”
她重新拿起树枝:“再来,这次我一定要学会那招。”
宿诀默默注视着她跃跃欲试的背影,胸口泛起了一阵酸涩的温暖。
*
夜深人静,宿诀独自坐在柳青瓷院外的老槐树上。
自从进入幻境以来,他每晚都会来这里守夜,月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远处传来打更声,已是三更天了。
院门“吱呀”一声轻响,宿诀立刻警觉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走出来的竟是披着外衣的柳青瓷,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径直朝槐树走来。
“宿二,我知道你在上面。”她仰头轻声道。
宿诀差点从树上摔下来,他狼狈地跳下树:“小姐怎么还没休息?”
柳青瓷歪头看他:“这话该我问你吧?连续六天了,你每晚都来守夜,不累吗?”
宿诀愕然:“小姐……都知道?”
“当然。”柳青瓷笑道:“我房间的窗户正对着这棵树,第一天晚上就看见你了。”
她顿了顿,声音柔和下来:“为什么这么做?”
宿诀低头:“最近……镇上有采花贼出没,小的担心小姐安危。”
柳青瓷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解下自己的披风:“伸手。”
宿诀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柳青瓷将披风搭在他手臂上:“夜里凉,披着吧。”
“这怎么行!”宿诀慌忙推辞:“小姐会着凉的!”
“我马上就回屋了,倒是你……”柳青瓷不由分说地把披风系在他肩上:“明天不许再来了,知道吗?一个护院不睡觉怎么行?”
宿诀僵在原地,披风上残留的体温和淡淡香气将他包围,而柳青瓷已经转身走向院门。
“对了。”她又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荷包:“给你,平安符,我亲手绣的。”
宿诀接过荷包,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图案,一枝梨花,花蕊处用金线绣了个小小的“安”字。
他的心脏猛地收缩,这与他六岁时母亲给他的那个荷包,一模一样。
“小姐……”宿诀声音发颤:“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柳青瓷站在月光下,眼神温柔而迷茫:“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应该这么做。”
她轻轻按了按胸口:“这里,每次见到你,都会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柳青瓷摇摇头,笑了:“可能是我想多了。”
宿诀握着荷包,看着母亲年轻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夜风吹过,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了手背上。
*
次日清晨,宿诀正在院中练剑,乌竹眠匆匆找来。
“大师兄!”她压低声音:“昨晚你娘做噩梦了,一直喊着一个名字……”
宿诀收剑入鞘:“什么名字?”
“诀儿。”乌竹眠紧盯着宿诀的反应:“她哭着醒来,却说不记得梦到了什么。”
宿诀如遭雷击:“她现在怎么样?”
“情绪很低落。”乌竹眠担忧地说:“一直在问丫鬟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还翻遍了族谱……”
宿诀握紧剑柄,指节发白。
他多想冲过去告诉母亲,诀儿就在这里,就在她面前,可他不能,一是幻境的规则不允许,二是他更希望她只是十八岁无忧无虑的柳青瓷。
“大师兄……”乌竹眠轻声道:“玉佩和荷包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母亲的灵魂似乎还记得你,哪怕在幻境中。”
“而且今天已经是第七日了,按照赤玄夜所说,此幻境七日一轮回,等到明天,一切大概又会重置了。”
宿诀抬头看向柳青瓷的窗户,恰好看到她倚窗而立的身影,阳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那么美,那么不真实。
两人隔空对视,柳青瓷突然对他展颜一笑,挥了挥手。
宿诀下意识地回以微笑,胸口却疼得像是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
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无论多么渴望,他永远无法在这个时空与母亲相认,他能做的,只有守护她此刻的笑容,直到幻境终结。
“至少……”宿诀低声自语:“这一次,我能看着她健康快乐地活着。”
微风吹过,带来了远处柳青瓷哼唱的小调,宿诀闭上眼睛,将这一刻的美好深深镌刻在心底。
“没关系。”他笑了笑:“只要我娘能无忧无虑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