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之依旧盘腿坐在街道中。
连续几日都是如此。
寻常人只觉他很怪。
谁能够好几日不吃不喝呢?
甚至还有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倘若有异士在此,会认为他在悟道。
实际上,张道之并未悟道,而是在思索一个问题。
申九千也是要救世,只是这种救世之路的代价,是要牺牲一些人。
张道之认为,一个人,与千万人的性命相比,是没什么两样的。
但他要走的路,谁又能确保,不会死很多人呢?
如果都需要去死人来完成那个目的。
本质上来说,他与申九千又有何两样呢?
如今。
他从不停登上城头,又被人背下城楼的那些将士身上,得到了答案。
那些将士,明知此行会死,依旧选择赴死。
他们没有为了达成一个目的,而就选择开城投降。
如果他们选择投降,无疑是对他们最好的一种结果。
可是这样,就会有很多人死去。
中原门户大开,草原铁蹄踏在神州大地之上。
这样的惨况,没有人愿意看到。
所以那些护城的将士,才会选择前赴后继的去死,而非选择生。
申九千为了收复燕云十六州吸食国运而影响到的那些人,没有选择生与死的机会。
张道之认为这样做,不行。
掩埋在他身上的积雪逐渐融化,他的思绪,也愈发清晰,
“救世之道,首重发心。”
“以杀止杀是‘盗生’,顺劫护生是‘合道’。”
“天地不仁,非灭生机,乃荣枯有时。”
“真修者当明‘慈故能勇‘。’”
张道之喃喃于此。
他赫然发现,其实,像是这种问题,他的师父张先,早已告诉过他了。
不主动斩人经脉为刃,却敢承起劫火焚身之重。
若见洪水将溃,拆十屋为筏救百人,非以十人为刍狗,是执两用中。
左手持‘常善救人’之经,右手握‘不得不然’之劫。
最忌以‘死十人活百人’为算,视牺牲为捷径 —— 此心若动,便堕魔道。
这与道教、道家思想中的天地不仁而又大仁,不谋而合。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
张道之缓缓起身。
这时,他身上的积雪,早已诡异般融化。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感到前路一阵通畅。
申九千,他没有杀错。
一人命与百人命,都是一样的。
如若真到了非要做出选择的节骨眼上,那也是要以‘护生’为最终归依。
儒家常说君子论迹不论心,但若心生魔障,迹又如何正呢?
佛道儒三家思想皆有可取之处。
但,张道之是道人。
身为道门中人,只讲究一个随心而已。
他认为是对的,没有错,他便去做。
这时。
他的眼前,有不少生活在雁门关里的百姓,此刻正以极快速度仓皇逃窜。
道路两旁,不时会有着甲将士吆喝两声,
“大娘,你家孩不要了?”
“大家伙听我说,草原蛮子一时半刻打不进来,大家慢慢跑,往代县方向跑!”
“...”
雁门关里百姓不多,近万人。
且都是守城士卒的亲眷。
如今,守城主将让他们离开雁门。
其实就是在告诉他们,雁门守不住了。
就在这时。
在百姓离开城关的方向处,有一大团墨云笼罩过来。
起初,没人将其当回事。
他们只以为是要刮风下雨了。
但是这跟逃命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直到一名在雁门生活许久的老人家,眯着眼看向那团黑雾,喃喃自语后,众人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
“怪哉,冬月里,咱雁门何时有那么怪的天象?”
若是在其它时候刮风下雨也就罢了。
可这是在冬月。
那团像极了黑雾的墨云当中充斥的电闪雷鸣,极其刻意。
让老人家非常不理解。
许多百姓在这时也都议论起来,
“是啊,就像奔着咱们雁门来的。”
“实在怪哉。”
“...”
就在那团墨云落在雁门关上空时。
从中居然涌现出许多的黑雾,那些黑雾,宛若自地狱归来的恶灵。
它们像一只只火球般,坠落到大地的那一刻,使整座地面顿时千疮百孔。
落在人身之时,宛若被恶灵附体一般,不消片刻,那人就已没了血肉,只剩下一堆骨头倒地不起。
“是妖!是妖!”
“有妖怪!”
“...”
顷刻,所有人都陷入了慌乱。
惟有张道之一人还算淡定。
他知道,那根本就不是妖,而是草原的萨满术。
忽而,他身形掠动,以金光咒救下一名险些被黑雾侵扰的孩童。
那孩童的母亲,此刻,早已被吓瘫倒地不起。
张道之将那孩童放在她身边,看向周遭惨况,唉声叹道:
“虽说掺和此地之事,很有可能将我的身份暴露,再想取蔓金苔,便就难上加难了。”
“只是,这规矩既然是先由你们坏的,可就莫怪贫道看不下去了。”
他坐在那里想了数日,其实就只想明白一件事。
哪管什么是非恩怨,又何须在乎什么杀没杀对,杀了就是杀了。
【心随意动,随心即可】
老天师张先,不就是想告诉他这个道理?
一人与万人无甚差别,申九千与寻常百姓、恶徒乃至草原蛮子,也无甚区别!
这时。
妇人与孩童都被吓懵了。
他们听到张道之的声音,只感觉他很怪。
张道之缓缓站起身来,如同先前那些义无反顾、前赴后继登上城头去赴死的将士一般。
也开始缓步去往城头处。
与正在逃命的百姓,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些人都以为他疯了,
“这是那个疯道士!”
“他是真疯了吗?还是一心求死?”
“管他呢,咱快跑!”
“...”
这时的张道之,一边走向城头时,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三界内外,惟道独尊。”
“...”
如今,他可以不使用这道咒语,仅凭心意,就可施展金光咒。
但是,若念咒语以沟通自然伟力,其金光咒的范围,将会呈现倍增的状态。
就比如此刻,仅是片刻间,金光咒就已布满整条街道,并且还落在了每一个人的身上。
以确保他们不会被黑雾侵袭自身。
就在他即将靠近城头时,身后,忽然有一名将士握住了他的肩膀,
“你想找死,也别死在雁门!”
这将士并无恶意。
他接到的将令,是要掩护全城百姓撤退。
张道之亦被他算入其中。
恰巧就在此时此刻。
张道之已将金光咒施展到最为关键的时刻,
“急急...”
“如律令!”
话音刚落。
原先被他布置在城关内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位人身上的金光咒,顿时犹如神助一般,彻底显灵。
但凡是此刻将目光落在张道之身上的人。
都惊然发现。
自他脚下开始,寸寸金光犹水中涟漪一般,迅速扩散出去。
直至覆盖到了整座城。
就连众人头顶上空的那片巨大墨云,都被金光咒瓦解。
张道之朝着城头处再一次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似乎多日以来没有活动的筋骨,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舒展。
他以飞仙阵为托付,犹如谪仙人般腾空而起,看向关外草原茫茫处,朗声笑道:
“三千年道统从未断绝,八万里沃土皆藏异士。”
“今日,且容贫道伸伸懒腰,来个锋芒毕露!”